(美国)孟 悟
她终于知道了他眼中的惶恐和酸楚。那些日子两个人如胶似膝,已成了男女恋人,他们在危难中相识,彼此都生了掏心掏肺的信任。那天他一把搂住她,颤声道:“我不是阿富汗商人,我是阿富汗王子,现在苏联侵占了我的祖国,父母兄弟都被暗杀了……”
那天我去同事坦蜜家,一进门便看见墙上的美人,看得眼球都傻了:这是年轻的坦蜜吗?可能吗?可能吗?玲珑姣好的脸,那么修长的腰身,没有一丁点多余的肉,谁能想象出几十年后被岁月演化成酒缸!最迷人是那头浅金色的长发,翻着自然的波浪滚在她的肩头,她清蓝蓝的眼睛没有杂质,让人想起雪山静湖的波光,闪流出一点儿神秘,一点儿纯真。坦蜜叹了一声气,目光落在另一张照片上,照片上的英俊青年是谁啊?“我的儿子,他本该是阿富汗的王子,却成了阿富汗土地上的鬼。”
我愣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先让时光倒流35年。那是坦蜜的黄金岁月。她是舞蹈室的芭蕾演员,她每日每夜在练功房舒腰展臂,以为会跳到纽约肯尼迪的中央舞台。谁会想到梦很快就碎成了冰渣子,归根结底,居然是她的丰满漂亮的D胸不适合美国芭蕾的舞台,所以,她不能扮白雪公主和睡美人,只能演森林里的巫婆和魔鬼,还有想害死白雪公主的坏皇后。那天演出结束了,她把假皇冠朝化妆台一扔:“再不当这样的皇后了!”
她后来去了爵士舞蹈团,在那里谁也不会责怪她的丰胸,胸前的波涛给她添了性感的诱惑。在强劲欢快的鼓乐声中,她还是会怀恋芭蕾舞台的高雅和神圣,但是命运有时候很无奈,不是努了力就可以改变的。坦蜜只能顺其自然,尽情享受生命。爵士舞蹈团经常去欧洲演出,一群人带着吉它和手鼓,在敞篷车里,在火车上,他们一路高歌,好不快乐。有一年舞蹈团还受到苏联政府的邀请,那是冷战的七十年代末,尽管苏联和美国是两大仇家,但都是热爱艺术的国家,民间的交流还是在悄悄进行。坦蜜对苏联印象最深的是火车上的卫生纸。卫生纸上有清晰的木纹,又干又硬,像刚剥下来的桦树皮,他们都笑:“克格勃的屁眼确实比山姆大叔硬朗。”
人在旅途,总会经历许多奇遇。演出结束后,坦蜜没有随他们回美国,她继续在欧洲游荡穿行。那日她到了希腊,夜宿乡间的小旅馆,不知为什么,坦蜜起夜时发现厕所上了锁。怎么办?这可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她只好推开窗户,把屁股探到窗外,一阵淅淅沥沥的响声,好多人还以为下雨了。第二天她被旅馆的人揪起来,赶到了门外,一路还骂着“美国混蛋滚回家去!”
回家就回家!没想到她回不去了。希腊海关说:“你们入境的时候是开车进来的,现在车在哪儿?送人了?”坦蜜说:“我们在德国买的那部烂车,进了希腊就开不动了,干脆卖了。”卖的证据她又找不到,在美国卖车买车都是很自由的事,怎么会料到在希腊闯这么大的祸。希腊海关说:“如果不能找到证据,你就不能出境。谁知道那部车是用来干什么的?”她只好去找美国大使馆,大使馆正在昏忙,忙成了一锅肉泥汤,原来希腊发生了军事政变,政府一上台就开始镇压学生运动,于是“11月17日革命组织”——欧洲最隐蔽的恐怖组织四处暗杀袭击各国官员,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坦蜜人在旅途,穿得随意浪荡,希腊官员疑神疑鬼,总觉得她和学生运动有染,那车到底用在了何处?坦蜜只能向美国大使馆求助,可是大使忙着干大事,见都不见她,下面的狗腿子知道她惹了麻烦,三言两语就把她轰了出去。
她沮丧地坐在街头,像头赖皮狗一样不知何去何从,口袋已经没有几个钱了,明天的早餐?日后的机票?一个中东模样的青年朝她走来,友好地问她需不需要帮忙。他干净,儒雅,眼睛里温柔的光芒,让她感到信任。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里,他们谈了很多,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似乎很早就相识。他叫核达,阿富汗商人,说一口非常标准的伦敦英语,核达曾在牛津拿过学位。最后坦蜜点着头,接受了牛津才子的建议。
第二天一早,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礼服,出现在挪威大使馆门口。她告诉大使,她虽然不是挪威人,但她祖父母都是挪威人,她就算挪威的后裔,现在后裔出了点麻烦,需要祖国的帮忙。大使彬彬有礼,相信了她的话,因为她高挑的个子,纯金的长发就是挪威血缘的最好证明。挪威大使没有食言,在一周后帮她理顺了麻烦,她感动地问:“你们对我那么好,美国为什么不管我?”大使说:“美国的一个外交官被暗杀了,你可能不知道,他们正头痛呢。”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核达,核达听了,脸白得发青,他说:“一定是苏联克格勃干的。”她摇头:“不,希腊的革命组织干的。”春天的希腊,矢车菊和紫罗兰都在开花,甜蜜的空气里传来翠尾鸟的合唱。一栋栋红墙白瓦的房子,房子里的少女正在卖花,眼睛里含着纯真的笑。这是一个安静祥和的世界,谁也不相信这个世界里天天上演着暗杀、袭击、镇压、大使馆爆炸。“这是一个乱世!”他的眼睛落在窗外的天空。
她终于知道了他眼中的惶恐和酸楚。那些日子两个人如胶似膝,已成了男女恋人,他们在危难中相识,彼此都生了掏心掏肺的信任。那天他一把搂住她,颤声道:“我不是阿富汗商人,我是阿富汗王子,现在苏联侵占了我的祖国,父母兄弟都被暗杀了,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克格勃、四处都在追杀我,我感到四处都是眼睛。”坦蜜的眼前突然现出了金光闪闪的宫殿,宫殿的宝座上坐着她的恋人,她的恋人是王子!她站起身来,无比自信、无比坚定地安慰王子:“我们先去美国吧,先躲过这一劫,让美国政府帮你重建阿富汗王朝。”他的心定了,像在漫黑的孤岛上看见了远处的灯光。他知道,如今美苏对抗,也只有美国才能帮他,于是动情地说:“如果真有重归故土的那天,我一定要娶你,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举行婚礼,你就是阿富汗的皇后。”
坦蜜的眼睛顿时亮成了小太阳,天啊,皇后!母仪天下的尊贵皇后,而不是白雪公主里的那个坏皇后。但她知道任重路远,一切都要谨慎行事,他们又秘密地转了家宾馆,那里安静,没有人来人往的客人。两人小心计划着,整理出来的资料由坦蜜带进美国大使馆。临行的那天清晨,王子脸色忧郁,眼睛里一晃而过诀别的暗影。她安慰他:“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出租车行在半路上,她回想起他凄凉的眼神,一瞬间似有利刃穿痛了她的心脏,她连忙命令司机往回开,突然间警笛狂呼,警灯怒闪。“有人跳楼自杀了!”
宾馆门口,一排警车已经封锁了现场,坦蜜奋力穿过围观的人群,她看见了他!两个小时还鲜活的人已经罩在染血的白布下,她向警察发出一阵阵尖叫,尖叫声直冲云霄:“他不会自杀,是克格勃杀了他!是克格勃杀了他!去追克格勃。”警察边作记录,边对她笑道:“我要是能追到克格勃,也不会在这儿当差了。”
警察把她送进了美国领事馆,大使秘书问她:“那些资料呢?”坦蜜茫然地望着秘书,资料,她的资料……全都丢在了出租车上。她突然回想起出租车上的司机不像当地人,一身黑衣黑裤,说很流利的英语。但是谁相信她的故事呢?昨天还来了个美国女人,说自己是“11月17日革命党人”的情妇,知道外交官暗杀的内幕,结果是个想出名的女疯子。秘书最后给了她个苦笑:“你还是回家吧,你不知道我们每天要遭遇多少麻烦。”
坦蜜回家后,依然上台演出,想着王子和她的皇后梦,心神恍惚,在《皇后和她》的舞台剧中,一个大跳没留神,闪了腰,身子像掉进了无涯的黑暗,黑暗的尽头恍然有王子的脸和皇冠的光芒。她再也站不起来了。等她再次站起来的时候,那是10天后在医院的病床前,医生告诉她,如果你想一生都能健康站立,你就必须放弃舞台。她听得天旋地转,一阵悲愤的恶心,到底没能忍住,吐了一地。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尽管他是皇室的种,却没有皇室的命。坦蜜没听母亲的话,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梦想着阿富汗王朝有朝一日还能重建,她的儿子还有头戴皇冠的那一天。坦蜜的母亲是个理智、踏实的人,劝女儿面对现实,重新生活,坦蜜哪里听得进,糊里糊涂生了孩子,糊里糊涂又结婚生了孩子。男人是个酒鬼,除了长一身好皮毛,脑子是锈的,骨头是懒的,不工作,不劳动,天天在家醉酒骂人。终于有一天,坦蜜听了母亲的话,勇敢坚定地离了婚,像普通人一样面对生存,她去餐馆当招待,然后又去社区大学读夜校,当她拿到学位的时候,总算改变了工作的档次。
桌上的咖啡早冷了,窗外的夕阳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坦蜜的脸上。我想象着,那该是一张皇后的脸,沉静的美丽和尊贵。我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叹息,感慨世事多变,时光山河的风景,无限的动荡和幽远。“历史应该重写,如果当年美国帮了你,王子能逃一劫。你若是当了皇后,现在的阿富汗该是怎样的国家,对美国会有多少的好处。”
她若是当了阿富汗的皇后,或许已得了诺贝尔和平奖,谈笑之间就可以挽救一场战火,没有了对阿富汗的军事空袭,也就没了无辜平民的伤亡。她肩负和平的使命,与各国元首共话世界问题。她温婉迷人,高雅尊贵,其风度和神采一定光照世界。“一定压倒黛安娜!”这是我拍马屁的评价,但坦蜜毫不谦虚地照单收下。只可惜她没有黛安娜的王妃命。隔着20多年的岁月风雨,她至今还在回望,如果那年成功了,儿子绝不可能死在阿富汗的战场,她绝不可能在45岁的时候被银行下岗,47岁的时候再次就业,当上州政府的记账员,成了一群无聊女人的同事,也成了我隔壁的同事。
“我隔壁的同事差点儿成了皇后。”我几乎每天都会感叹。我们都过着像蚂蚁一样的日子,奔波、琐碎、平庸,没有心慌的风险,也没有刺激的光芒。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