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我们都不是野孩子

2009-12-15 09:09一路花开
初中生之友·中旬刊 2009年11期
关键词:土坡野孩子小妹

一路花开

“二土坡”领着他到我们家的那天,母亲特意穿了一条大红花边的长裙。门外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我坐在屋里,抱着父亲的遗像哭了整整一个上午。奔腾的泪水如同门外呜咽的唢呐,在心间奏着嘹亮的忧伤。

我看到他了——怯生生地站在“二土坡”身后,一动不动地仰面看着楼顶上葳蕤的花木。我知道,这对面目可憎的父子将要轰轰烈烈地进入我的家庭,霸占客厅,与我挤同一个卫生间,甚至,睡同一张床。但我从没想过,母亲竟会逼着我叫那个又矮又胖的男人为爸爸。

我冷若冰霜地站在饭桌前,迟迟不肯接过“二土坡”给我盛的饭菜。究其原因,是母亲一本正经地在旁边呵斥着:“端好了!说,谢谢爸爸!”

我倔强地缩回了青黑的小手,斜眼注视着屋顶上的天花板。母亲有些恼怒了,扬起手中夹菜的木筷,狠狠地说:“我看你叫不叫!说,谢谢爸爸!”我第一次和母亲划出了泾渭分明的界限。我们像两个死不认输的敌人,在各自的堡垒里愤恨叫嚣,即使饥肠辘辘,仍然不愿扔下那把根本没有子弹的钢枪。

“二土坡”笑笑说:“孩子嘛,叫什么都行,反正都是一家人,不在乎那些礼节。”在这样谦卑的话语中,我的委屈终于化成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洪流。我不明白,为何我的倔强和任性非要在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身上才能得到娇纵和包容。

“谁和你是一家人?我是我爸爸的孩子,又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是他,不是我!我爸爸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我像只发了狂的小野兽,用坚实的爪子深深地刺伤了饭桌上的每一个人。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像被刀刻一般生硬,又让人觉得有些悲凉。他缓缓地坐下身,故作从容地夹了一口饭塞进嘴巴里。

母亲的大手是在模糊中向我袭来的,猝不及防地将我掀倒在地。

我紧紧地咬着牙,心里拼命地想着我的爸爸。最后,是他的胳膊挡住了母亲。他说,要打就打我吧,孩子是无辜的!孩子这么小,怎么能用来撒气呢?

我不知道是因被痛打而导致的瘫软,还是一时的感动,竟不由自主地伏在他的胸前,哇哇大哭起来。

母亲为我整理书包的时候,喃喃地说:“花儿啊,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呢?你不知道,你爸走了的这几年,如果不是他,我们早就饿死了。叫他一声爸,一点也不为过啊。”

我将嘴巴贴在杯沿上,吧嗒吧嗒地吸得山响,以此来作为我听不到外界声音的凭证。她将我送到门口,又把我抱上了那个外来男孩的自行车。他用双脚牢牢支在地上,生怕我因摇晃而失足摔落。

那天,是母亲35岁生日,我不想让她生气,便坐上了。他一面将脚放到踏板上准备蹬车,一面羞涩地跟母亲说:“妈,你放心吧,我中午会把花儿安全接回家的。”

路上,呼啦啦的秋风让我双脚生凉。他在前座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小妹,你冷么?冷我就骑慢点儿。”我没理他。后来,他问得烦了,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了,才漫不经心回了他一个字:“嗯。”

迎着风,我独自嘀咕着说,真不要脸,任谁都叫妈!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踏板往下一滑,而后,又恢复了常速。我相信,他一定听到了我说的话。因为从那天起,他就很少再叫我的母亲为妈妈,除了他的父亲站在旁边,他才会极为羞涩地叫上那么一句。

下课前几分钟,我时常悄无声息地从教室的窗户跳出来。我知道,如果我和同学一起上下课,那一定会和他碰个正着。甚至有那么几次,我还没下课,他便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教室门口了。

“小妹,我驮你回去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跟我说。

“我才不要!再说了,谁是你小妹啊?”那么多天过去了,我的愤恨和怒气丝毫未减。

他似乎不理会这些,推着自行车,一路跟着我徒步往家走。我说:“你这人烦不烦啊?都说了不要你送了,你快骑着你的破自行车回去吧,我可不想看到你。”

“不!咱妈说了,叫我好好照顾你!既然咱们在同一个学校,我就得好好照顾你。”

“得了吧,还照顾我?看你那样儿,自己都还照顾不过来呢,还想照顾本小姐?”

我与他的二人战役,时常都是以平局告终。我实在不愿看到他死皮赖脸的模样,只好默默地坐上车,跟他回家。

每每还未到门口,他便在自行车上嚷嚷着:“我们回来啦,我们回来啦,我把小妹带回来了!”

我在他腰上狠狠地掐上一把,再佯装无事地说:“我又不是犯人,谁要你带?”

我念初二的那年,他已经高三,原本洁净的脸庞上,开始渗出细密的胡茬。我不明不白地开始旷课厌学,并且打架。

他总是会在人群中闪出来,如一面高墙般站在我的姐妹面前,怒声呵斥:“你们要是再来烦我妹,我就跟你们没完!”在她们落荒而逃之后,他又回归原貌,循循善诱地跟我说:“小妹,你可得好好读书,我不想你以后一事无成,知道不?”

“一事无成也好,一鸣惊人也好,关你什么事!我才不要你管。”

刚出校门,我便被一帮人围住了。我能认出来,带头的那个就是前些天被我扇过两个耳光的女生。我心灰意冷,在人群中弯下身去,用双手护住脑袋。我知道,今天是插翅也难飞了。

正当那女生嚷嚷着,用她那尖利的高跟鞋往我后背上蹬来时,他骑着车面目狰狞地奔了过来,焦急而又恐慌地喊:“老师来啦!老师来啦!”

那群女生一哄闪到一边。他抱起混乱中茫然四顾的我往后座上一放,骑上车就扬长而去。他一面拼命地蹬车,一面苦笑着跟我说:“叫你好好读书你不信,现在遭大难了吧!”

后来,“二土坡”亲自出马,接送了我们很长时间。为此,他几乎每天早上上班都要迟到。据母亲说,他已经半年不知奖金为何物了。

初二下半年,我和一个女生爆发了惊天动地的“世界大战”。之后,学校贴出了处分通告,我被开除学籍,留校察看。“二土坡”气歪了鼻子,整日骑着电动车在教育局和学校之间奔跑。他说,无论如何要把我的处分给撤销掉,要不只有一年的时间了,我怎么能安心参加中考。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早就有了必死的决心。我从来没想过要在读书这条路上得到些什么。我一直倔强地认为,自己就不是什么读书的料。

母亲在客厅里问我为什么要与别人打架。我不语,内心却一片心酸。我不想告诉她,我之所以拼了命也要把那个女生打得哭天喊地,是因为她当众三次说我是野孩子。

后来,她再不追问了,索性从墙壁上扯下皮带,狠狠地朝我身上抽来。最后,是他从书房里跑出来护住了我,含着泪跟母亲说:“妈,我知道,我知道是为什么,不能怪小妹。因为那女生说小妹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吃穿都得管外人要。”

母亲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得那么撕心裂肺。

母亲突如其来的病痛,让“二土坡”慌了手脚。“二土坡”打电话跟远在青岛上学的他说,你妈犯了重病,快回来看看她吧!

我的世界突然间暗无天日。刚因中考落榜而举债念了高中,又摊上这祸不单行的命。于是,为了整个家庭的生计,我决定退学打工。当我向“二土坡”提出这想法时,竟第一次遭到了他的怒骂。

“你说我图什么?我来你们家里图什么?不就图两家人能成为一家人吗?我是把你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啊,怎么能让自己的儿子安安稳稳在外念大学,而让你辍学打工挣钱呢?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跟我说这样的话!”

我没有理会他,不顾一切后果地消失了。我知道,母亲所需的费用我暂时无力承担,平日也需要他的照料和关怀。我不但读书三心二意,家务也是一窍不通,看起来就像一个多余的人。我想:为何不出去自食其力,帮衬一下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呢?再说我和母亲总不能完全依赖他们父子俩,总是要自力更生的。

在外的那些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倘若母亲如同父亲一般,悄然而逝,正值花季的我该何去何从?每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泪满衣衫。我真怕自己会在某个悄无声息、毫无预兆的转瞬间变成无家可归的野孩子。

他从青岛回来了,一路风尘仆仆。他到家时,我已失踪了整整六天。他顾不得歇息,骑上“二土坡”的电动车,满城满街地苦苦寻我。

我用身上仅有的200元钱交了报名费,满怀希望地在路旁等待着工作证的来临。从不曾涉足世事的我并不知道那一纸看似华丽的招聘启事,只不过是一个掠人钱财的骗局。

眼见杳无音信,我却找出无数的理由来安慰自己。或许,别人忘记了我留下的联系方式;或许,路上刚巧把我的工作证给弄丢了,正在急着补办;或许,一直没有找到我……

当我走投无路、在车站的候车厅饥肠辘辘地等了两天后,终于决定再去看看。招聘的小店已经人去楼空。我如梦初醒。

迷糊中,他将我抱回了家。一面叫着我的小名,一面手忙脚乱地给我煮面条。我躺在床上,看到额头渗满汗珠的“二土坡”和他,呜呜大哭起来。他搁下面条,把我抱在怀里:“花儿啊,别哭,不管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哥都会保护你!”

“二土坡”在后面打趣似的补了一句:“臭小子,就光你保护啊?连爸都不要了?”

我扑哧笑出声来,抹干眼泪,看到“二土坡”的满头白发。我想,这么多年了,我是该叫他一声爸爸了。但憋了许久,我还是不能叫出那两个在内心尘封了多年的字。

哥送我去读书那天,“二土坡”又买了一大袋礼品,骑着电动车歪歪斜斜地去了教育局。我在后座上问:“哥,要是咱妈走了,我怎么办?”

他猛然停下车来,转过身抚着我的头说:“放心,傻丫头,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成为野孩子。至少,你还有爸爸和哥哥,而我,也还有一个爸爸和妹妹……”

“二土坡”要过50岁生日了,我把第一笔薪水装进了红包,笑逐颜开地说:“爸,这是我替你们公司给你补发的奖金。”他嘿嘿地笑着问我:“丫头,以前老见你在作文里写我是‘二土坡,到底什么是‘二土坡?”

我之所以叫他“二土坡”,是因为我当初固执地认为,只有我的亲生父亲才会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高山。而他,顶多是后来堆的土坡而已。当然,我没有把自己当年任意妄为的想法告诉他,因为此刻,他和大哥在我心中的地位已不仅仅是一座无法撼动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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