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进 孙抒彦
摘要在影视剧中,我们常常看到类型性和典型性的女性影像形象,却难以看到迷人的女性影像形象。类型性和典型性女性形象,往往使影视作品的娱乐和教育启迪功能分离且审美缺失,而迷思性的女性形象,则有望将娱乐、启迪和审美合一。不拘泥于类型化和典型化,建构认知迷思,塑造迷思性的女性形象,不失为女性影像形象塑造的一种策略。
关键词类型;典型;迷思;女性书写;建构认知
类型化和典型化一直是叙事性作品人物形象塑造的基本方法。在影视剧中,我们不难看到类型性和典型性的女性形象,但令人难以忘却的、迷人的女性形象却难得一见。女性形象的魅力直接关系到作品的魅力,因此丰富女性影像形象的塑造方法,是增强影视作品魅力的重要环节。不拘泥于类型化和典型化方法,塑造迷思性的女性形象,不失为女性影像形象塑造的新策略。
一、类型化和典型化:娱乐和启迪分离、审美缺失
从影视的娱乐性、商业性品性看,女性形象塑造往往追求类型化。类型“可以定义为模式、形式、风格或结构,它们超越单个影片,指导影片制作人的制作,引导观众欣赏。”创作者、作品和观众构成类型的三角架。比如,好莱坞的西部片、香港的功夫片、台湾的青春偶像剧等,每一种类型的作品,都以特定的形式和风格吸引观众,被观众喜爱和追捧的模式和风格,又进一步左右和影响影视作品的制作和生产。类型性作品孕育出的类型性人物具有突出特征且性格鲜明,观众易辨认。在影视作品中,女性形象塑造的类型化追求也十分明显。例如源于大众观赏、娱乐消费的需要,在青春偶像剧中常常出现美丽、性感、时尚、能满足人们幻想需求的形象。这种类型性形象往往具有符号性和娱乐性,如《粉红女郎》中的结婚狂、万人迷。
从影视文化的社会功能特别是教育启迪功能来看,女性形象塑造往往追求典型化。所谓典型化即“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典型环境“是充分地体现了现实关系真实风貌的人物的生活环境。它包括以具体独特的个别性反映出特定历史时期社会现实关系总情势的大环境,又包括由这种历史环境形成的个人生活的具体环境。”典型形象以鲜明的个性特征反映某方面的社会本质规律,能揭示一定社会本质的艺术形象。典型环境是典型人物成长的环境。典型化一直被认为是形象塑造的最高境界,也一直是主旋律的影视作品中女性形象塑造的基本原则。例如,电视连续剧《戈壁母亲》“在创作中提出的核心命题,就是塑造与历史相交汇而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典型形象具有代表性和深刻性,既是一类人的代表,又是具有鲜明个性的“这一个”,能给人以教育和启迪。
类型化和典型化分别是商业化娱乐功能为主和主旋律教育功能为主的影视作品女性影像形象塑造的常态化策略。但是从审美文化特别是女性审美的视角看,它们都有各自难以克服的局限。类型性形象难以表现女性主体意识和审美需求。在商业化娱乐性影视作品中,女性形象常常成为奇观性的影像,通常由美丽和神奇构成奇观和欲望对象。电影理论家戴锦华认为:“几乎所有的叙事形态都具有男性主体叙事的特征。在这浩如烟海的文字与叙事中,我们不难看出,女性的形象和意义大都是相对于男性主体而设立的,在大众文化中尤为如此。其中一个突出的特征便是根据相对于男性的意义创造出若干种女性的类型化或定型化形象。”这些形象更多地满足了男性而非女性的审美需求。典型化形象虽然意蕴丰满,能给人丰富的教益和启迪,但人物大多是可以忽略性别的中性人,其女性魅力往往被包裹,影像性的观赏性不强,审美元素较少。所以,类型性和典型性女性形象往往使影视作品的娱乐和教育启迪功能分离、且审美缺失。
银幕(荧屏)上女性形象从数量和比例上是占优势的,但人们仍然感到女性形象魅力的缺失。就女性影像形象塑造而言,融入审美性视野,不拘泥于类型化和典型化,塑造迷思性的女性形象,是塑造富有审美魅力的女性影像形象的一种可能的策略。下文将以香港的《金枝欲孽》和日本的《大奥》(以下简称《金》和《奥》)这两部后宫女人戏为例,探讨这种策略。
二、不拘泥于典型化和类型化的“异托”
后宫女人戏,作为典型的大众文本。其娱乐品性十分突出。后官生活神秘奢华,场景气派,服装艳丽,具有观赏性;后官红颜生存竞争残酷,为此所进行的无休止的超级争斗,具有奇观性,这些无疑都是看点,而《金》和《奥》最大的看点是迷人的女性形象。
大奥是德川幕府将军生母、正室(“御台所”)、侧室、侍女的住处。《奥》上演了最残酷的女人战争,“所见为极乐,所入为地狱”是其主题所在,女性自立与成长也是其主题所在。《金》以清嘉庆紫禁城的后宫为背景,讲述了男权专制制度下女人的欲和孽。欲和孽成为整部作品的结,欲造孽,孽刺激欲蓬勃发展。生存竞争的残酷,女性个体生命价值实现的艰难,触目惊心。
《奥》和《金》迷人的女性形象塑造,具有不拘泥于典型性和类型性的特点。
典型化方法,其实也存在悖论。如果典型环境是体现了现实关系真实风貌的人物生活环境,那么典型人物不能违背某段历史或某段现实的真实,这样形象塑造的空间必然受到限制。这一个所代表的那一类,也只能是某段历史和某段现实中的那一类,人物形象的普适意义就受到限制。叙事学理论的空间诗学中的“异托邦场所”,是指假定性的“真实的地方”。某些特定的空间场所与文化结构、社会秩序、地理政治相联系,如墓地、监狱、剧院、妓院、博物馆、图书馆、集市场,这些地方与危机、越轨、不兼容性、并置、补偿或连续性等较大的文化结构联系在一起。某些真实的空间含有他者空间和有关纪律性的社会秩序的空间轨道,高度凝聚了地理政治形式。影视作品塑造人物形象是从故事叙述和视听表达两方面进行的,而视听表达如光影、色彩、构图等很大程度上是对场景的表现。从故事叙述看,性格即命运;从视听表达看,场景即命运。比如,王家卫作品中的酒吧、快餐店、奔驰的城际高速列车,不一定是体现现实关系真实风貌的人物的生活环境,而是与人物命运息息相关的“异托邦场所”。
《奥》和《金》中人物所处的环境,主要是假定性的“异托邦场所”。日本幕府的大奥和中国封建帝王的老巢紫禁城,高度凝聚了男权文化和专制制度,具有地理政治意义。对人物而言,假定性的“异托邦场所”虽然不具有时间的对应性和环境特征的真切性,但通过强化的视听表达,就有了广泛而深刻的象征性和隐喻性。例如,从中奥通往大奥的金锁紧闭,悬铃高挂,锦衣华服的女子或匍匐或跟随惟一的男人将军行走的回廊;紫禁城中的皑皑白雪路,每一次呈现,都是象征和隐喻。对女性而言,后宫是专制体制下幸福资源最匮乏、实现自我生命价值的空间最逼仄、竞争最激烈的隐喻空间——“异托邦场所”,由于凸显和强化了象征性和隐喻性,使人物形象有超时空的普适性意义。因此,有观众将《金》的故事,看成是把现代社会职场斗争放在后官背景上演的现代女性职场故事。故
事的貌远离这个时代,神却无比贴切于这个时代。《奥》的命题,其实也是现代女性的命题。虽然时代背景各不相同,但不变的是重重束缚下女性的自立与成长。后宫女子的命运虽然与现代女性毫不相干,但她们极致化的困惑与选择、极致化的艰难成长给人的触动是深切的。以“异托邦场所”代替典型环境,塑造具有象征和隐喻意义的人物形象,是塑造迷人的女性影像形象的策略之一。
类型化也并非是类型性影视作品形象塑造的惟一途径。“电视需要有新的制作方式不断涌现,这就意味着以下两者之间的关系会一直紧张下去。一方面,要使用类型惯用手法留住观众、压缩成本;另一方面,又要打破、跨越类型的界限吸收新观众,在竞争中保持领先的地位。”人物形象塑造也是如此。用“异托”方法,在相关类型形象中植入相异的形象,或者说将相异的形象寄存于类型形象中,既能保持类型又不拘泥于类型。
《奥》和《金》中的类型形象包括二元对立的群体类型形象和符号化的个体类型形象。首先,有对立的天使形象和魔女形象。这两种类型形象体现了大众文化的“神话”色彩以及价值乌托邦,具有“白日梦”的心理补偿和挞恶扬善的心理代偿作用。其次,有被制度同化的体制依附者和维护者的强女形象;有被环境和制度以及欲望异化灵魂扭曲的弱女形象;有被体制压迫得歇斯底里的疯女形象。《奥》和《金》都在天使与魔女类型形象中,植入既非天使又非魔鬼、在两级中游走摇摆的形象;在强女、弱女、疯女这三类形象中植入既非强女也非弱女和疯女、抑或时强时弱时疯的形象。这样就从形象布局上不拘泥于类型性。
三、迷思性:娱乐、启迪、审美合一
女性的审美价值源于其特有的魅力。女人的魅力主要不是容颜、身姿、风韵,而是“不可知”。缥缈神秘不可捉摸,本身具有迷思性,也让受众产生迷思。纵观艺术史,最让人难忘的女性形象也正是这种迷思性的形象,如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英国电影《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的萨拉,《奥》中的笃子,《金》中的如玥,也是具有迷思性的形象。
一场政治交易使已有初恋情人的笃子成为将军正室(御台所)。初夜,面对将军拔刀相向,反倒使将军欣赏她的与众不同。不为被操纵的命运被动地悲叹,以御台所的身份与总管抗争;哪怕是政治婚姻,也不放弃探讨生命的真谛。她把做有意义的事当做生存的理由。将军在笃予身上看到不同于其他女人的精神,生命垂危时允许笃子在他死后回到心爱的人身边。笃子的初恋情人立志推翻幕府,他曾为解救笃子纵火大奥。火光中,笃子责问恋人,怎能为一己私情涂炭生灵。将军去世后,她放弃离开大奥的机会。她说:“在任何地方,只要尽力,都可以创造辉煌人生。”对笃子而言,地狱和锁链都形同虚设了。江户城破前夕,笃子代表大奥与倒幕派军队谈判,对方代表正是初恋情人。他自豪地说:我说过,幕府一定会倒台,我会救你出大奥。现在,我希望与你一起回乡归隐。对那来之不易的自由、梦寐以求的情归和胜利者的荣耀,笃子坚定地谢绝了。她说:我决定了,从今以后不再依靠任何人,我会尽每份力活出自己的人生。从此她开始了自食其力的人生。
封建专制、地狱、锁链……无论用怎样的字眼描绘笃子的生存处境都不过分,但不可名状的坚忍使这些字眼毫无意义。牢笼中的金丝雀也能完善自我并成长。这是怎样的成长?究竟是恶劣的生存环境孕育了坚忍促进了真正的成长,还是特有的精神性别和真正的成长缓解了生存环境的恶劣?塑造这个形象是女性主义的张扬还是解构?是解构了对社会历史和文化的批判,还是另辟了批判的蹊径?是强调了个体生命力量的重要,还是放大了个体生命的差异?女性主体意识,是女性天生就拥有的,还是需要培养的?总之,笃子这个形象美丽迷人,既触手可及,又神秘不可捉摸。这个形象的价值既不是悲切的控诉和愤激的批判,又不是空洞的说教和简单地励志。她在任何时候,都能让自己发光。她不属于一个时代,她属于所有的时代,这就是这个形象的魅力所在。
如玥16岁情窦未开时就进了宫。那是扼杀生命的牢笼和发酵阴谋的酱缸。经历了切肤之痛,才成为适应游戏规则的强者。为了留住皇帝的宠爱要风情万种;为了清除层出不穷的竞争对手要果断杀伐。两者的张力,没有撕裂其人格;两者的合力,却造就了其霸气。她步步为营,也难敌不测风云,但却能靠不泯灭的人性和不枯寂的智慧再站起来。被皇后暗算失宠,却用孤傲消解专横跋扈;以母性和柔情淡化风情。冷冷清清独自抄经的寂寞中,少了激愤不平多了冷静思考。在和侍卫孔武的患难交往中看到了人间真情,激活了心中的爱情,但没有天真到以为爱情就是一切。她以爱女之死为契机,自导了一场悲情戏,重新获得皇帝宠爱,这一作为,使她充满迷思性。究竟是被异化了后不舍得放弃的灵机一动,还是冷静面对现实的清醒选择?为保护双料情敌安茜(皇帝的新宠,孔武的至爱),而与皇后挑战。最后,如玥识破皇后借天理教作乱之机除心头之患的阴谋,帮助安茜、尔淳等离官,而自己却将孔武放手,选择留下。她的放是爱孔武就成全孔武的至爱,还是不夺人所爱的大度?她的留是对自己以及对自己能做什么的清醒认识,还是缺乏自信苟且为生的怯弱行为?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如明,风情万种让人爱、嚣张跋扈让人恨、尖锐凌厉让人畏、冷静清醒让人敬、难思难解让人迷。生物意义的自然性别、社会意义的社会性别、文化意义的精神性别、美学意义的审美性别集于一身。她是流动的、不能定于一的;也是善变的、不可捉摸的;还是不断自我修正的,她在可知与不可知的游弋中散发出迷人的女性魅力。
如何塑造迷人的女性形象?女性主义美学理论以及建构主义的认知论,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
由法国引领的女性主义美学理论的核心是建构“女人话”“阴性书写”与“边缘颠覆书写”。“女人话”是针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男性力比多而提出的以女性多元力比多为基础的女性话语。女性力比多的多样性欢愉打破二元对立思维和男性力比多单一欢愉,亦即同一逻辑。女性不能被包覆在“非此即彼”的思考模式之内。她是流动的、不可定于一的、包容的,也是善变的、不可捉摸的、不断自我修正的。“女人话”就是自觉地去表现这些女性特征。“阴性书写”也是一种抵抗二元对立的书写方式。它不像“阳性形式”那样依赖征服和掌控,它可以接受“混沌”,它尊崇、颂扬差异。它追求尊重客体、物我两忘的母质的圆融境界。“边缘颠覆书写”的基点是:母性空间的符号模态对男性象征秩序的颠覆。母性空间原指一个封闭的空间:子宫。柏拉图用来指一种“不可名状、无形式的存在,它涵容一切,而且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参与理智界。并且它是最无法道说的。”在男性象征秩序中,母性空间的符号态是被压抑的,因此符号态构成了语言异质性和颠覆性,成为语言深层不时浮现的干扰象征语言意义稳定性的冲动力量,也因此提供了产生新意义的潜能。边缘颠覆书写是让根源于符号态的“欢喻”释放出来,扰乱严谨的象征秩序。
建构主义认知论,把认知者产生的似是而非的认识和思考以及被认知者的不可知性称作“迷思”。法国符号学家罗兰·巴特认为,符号在产生意义和传播意义时有两个层次。其一是直接意指层:符号与其所指涉的事物之间的关系是明确的,符号具有明示意义;其二是含蓄意指层:符号与其所指涉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不是明确的,符号具有隐含、象征和迷思意义。第一层次是语言层次,第二层次是“神话”层次。从虚构性叙事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的符号性质和意义看,也有明示性形象和迷思性形象。明示性形象性格鲜明、特征突出,形象意义也相对明确,类型性、典型性形象大多属于明示性形象。迷思性形象具有跳跃性、跨越性、不稳定性、不确定性和不可知性,受众往往会对之产生似是而非的认知迷思。迷思性形象的阐释空间很大,往往具有一定的认知建构意义。
从上述女性书写以及建构主义认知论看,迷思性形象塑造与类型化大异其趣。后者塑造性格特征有限且鲜明、观众易辨认的形象,而前者致力于塑造流动、混沌、不可名状和不可捉摸的形象;迷思性形象塑造与典型化也指归不一,后者追求形象意义的明示作用即反映某方面社会本质规律,揭示一定社会本质现象,前者追求形象意义的认知建构,让观众通过认知的迷思去建构意义。迷思性形象塑造方法并非是简单的运用不可知论和模糊法,它是建立在对女性生命状态和本质哲理而辩证认识基础上的对女性魅力的寻觅、探索和展现。例如,笃子在将军去世后选择留,如玥最后选择留,是非典型性和类型性的行为方式。类型化和典型化方法一定会让她们选择脱离牢笼获得自由。她们带有迷思性的留,不是放弃自由,而是要更本质的自由,这样的自由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剥夺的。
如前所述,类型性和典型性女性形象往往使影视作品的娱乐和教育启迪功能分离且审美缺失,而迷思性的女性形象则有望将娱乐、启迪和审美合一。迷思本身就是美,对迷思的认知过程是寻求启迪和意义的过程,也是智乐的过程。在女性越来越独立自强、生命状态越来越丰富、精神追求越来越多元的年代,纯类型性形象和纯典型性形象已很难具有魅力。迷思性的女性形象,则可让人们在建构认知获得意义的同时,获得极高的身心享受和审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