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醒
早些年,光州有个人叫海得彪,力大无比,人们都管他叫大力老海。据说他八岁的时候就能生擒活狼,十六岁的时候就能扛起一头牛。这话听着有点悬乎,可都是真的。
海得彪好脾气,从来不仗着力气大欺负人。但是你要得罪了他就不好说了。
这一天,海得彪在码头上扛完活,多挣了不少钱,到晚上下了工,海得彪就得去下馆子了。西街口上有个白记饭馆,菜做得不错,海得彪就奔了白记饭馆,坐下后叫了两个炒菜一壶酒,一边喝一边哼着小曲儿。白掌柜一见海得彪来了,急忙招呼着,先送上一盘花生米,让他先喝着,自己又转回柜上去了。不一会儿菜端上来,海得彪只尝了一口就皱皱眉头把筷子搁下了,说:“这菜有点咸啊。”原来,这天厨子可能心里有事儿,手上一不留神就多放了点盐,自己没觉得。海得彪说这话,其实是等着白掌柜过来说两句好话,赔个笑脸,这就完了,没打算找事儿。可巧白掌柜正在柜台前忙着算账,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没听到海得彪的话,就没搭理他。海得彪心里有点不痛快,心想毕竟你是开饭馆的,我是来吃饭的,你的菜做得不对味儿,连句好话都没有,情理上说不过去啊。
海得彪一生气反倒不爱说话了,掂起酒壶一口就把酒给喝干了,饭也没吃,结了账扭头就出了白记饭馆。白掌柜还纳闷呢,心想这海得彪咋菜没吃一口就走了呢?
海得彪没走多远,直接去了东门口王家炮仗铺子。他来这里可不是买炮仗的,他是要寻一样东西,上次跟王掌柜闹不愉快时存在他这儿了。说话间,海得彪就来到王家炮仗铺门口,只见铺子西侧的空地上卧着一头大石狮子,海得彪二话不说,走上去一手抓狮头,一手抓狮子屁股,双膀一叫劲儿,“嘿”一声就把石头狮子举在了头顶上。拔腿就走。海得彪就这么举着一只大石狮子,一直走回到白记饭馆。这时候,白记饭馆已经打烊了,门板都上上了,里头也熄了灯。海得彪也不敲门,直接把石狮子往白记饭馆大门口一放,转身回家了。
你说这海得彪把狮子扛到白记饭馆门口来干啥呢?
原来,这石狮子是城西土地庙门口看门的石狮子,因为太重,自打雕成后就蹲在那儿,几百年都没挪过窝。可有一天光州人发现,这石狮子长了腿了,三天两头在光州城里头瞎转悠,今天在西大街,明天就可能跑到东门口,难道这石狮子常年吃香火成了精自己会跑了?慢慢地人们就发现了一个规律,谁要是头天得罪了海得彪,早上一开门,这石头狮子保准就在他家门口蹲着,头冲着大门,屁股对着大街,跟条挡门狗似的,那狮子怕是有一千多斤重,三五个人抬不动,除了海得彪谁还能挪动那么重的玩意儿?没办法,就只能去向海得彪赔罪,请他把石狮子给挪走。海得彪也好说话,一请就来,一手抓着狮子头,一手抓着狮子屁股,两只膀子一叫劲儿,“嘿”一声就举起来,往旁边一扔,地上砸个坑,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他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争那一口气嘛!那石狮子就得在那儿卧上一阵子,海得彪也不怕有人来偷,下次再用,再来取就成。上次王家炮仗铺的王掌柜不小心得罪了海得彪,那石狮子就卧在了他的店门口,直到赔了情海得彪才过来把石狮子挪开,顺手就扔在了那儿,已经过了小半年了。
当天晚上,海得彪把石狮子送到白记饭馆门口,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家,倒头就睡,天明就去码头上扛活了。这边,白记饭馆生意就没法做啦!白掌柜心里挺纳闷的,心想我啥时候得罪海得彪了呢?昨儿晚上他来吃饭,我也没多说啥呀!白掌柜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只得去码头上找海得彪。
海得彪正在抬木头呢,见白掌柜过来,装作没看见。白掌柜赔着笑,说:“老海兄,忙着呢?”说着递上一根纸烟,又给海得彪把火点上,小心翼翼地问:“老海兄,那石狮子咋跑到我家门口啦?”
海得彪笑笑,说:“那你得问它呀!”
白掌柜说:“老海兄,你就别跟我开玩笑啦!那石头家伙哪会说人话啊!”
海得彪一听,白掌柜这可是话里有话,分明是在骂人呐!这样一想,一张脸顿时就黑下来了。
白掌柜见海得彪变了脸,赶紧赔笑。说:“老海兄,我白继尧要是哪点儿做得不对了,老海兄你多担待着点儿。那石狮子堵着门,我生意做不成啊!就劳你走一趟,抬抬手,请它另找个地方歇着。”
海得彪一听这话,心想,好你个白继尧,昨晚的事儿还装不知道呢,心里有气,就说:。这好办啊,你自己动动手不就完了。”
白掌柜苦笑,说:“谁不知道它只听你的话啊!”
海得彪没理他,正好这会儿又来了一批木头,海得彪赶紧跑过去干活了,留下一句话:“我忙呢,等着吧。”
白掌柜叹着气回来,望着堵在门口的大石狮子,心说好你个海得彪,给足了你面子了。我白继尧哪点做得不对了,你跟我来这一手?既然你爱闹着玩儿,我就陪你过过招吧。
原来,直到这会儿他还不知道“盐湖”的事儿,没明白海得彪为啥跟他生气呢。
天快黑的时候,海得彪终于来了。他估摸着搅了白掌柜一天的生意,也差不多够意思了。见海得彪来了,众人都跟着跑过来瞧热闹,围观的人挤了满街。人圈里头,海得彪把褂襟往腰带上一掖,照旧一手抓狮头,一手抓狮屁股,双膀一叫劲儿,“嘿”一声就把大石狮子举在了头顶上。众人一瞧这阵势,“哗”的一声远远闪开,单等海得彪的那一扔,地上砸个坑。可海得彪这回竟然不扔了,脸上表情有点怪怪的。他扫了白掌柜一眼,见白掌柜正摇着蒲扇笑眯眯地望着他呢,就笑了,自言自语地说:“狮子啊狮子,你玩累了,也该回去睡觉了。”话说完,海得彪抬腿就走,白掌柜笑着拱拱手:“老海兄,您走好,留神可别砸着脚啊!”众人都觉得奇怪,想跟着瞧热闹,海得彪眼一瞪,说:“谁跟着我就扔谁脑袋上。”谁也没长个铁脑袋,就都站下不动了。
海得彪就这么举着狮子走了,跟举着个棉花包似的,脸不红、腿不颤,一口气走到城西土地庙门前,瞅瞅四下无人,这才轻轻放下石狮子,试了几试,手硬是没拿开。海得彪笑着骂:“狗日的白继尧,能耐啊,给我抹了胶!”
原来,这白掌柜心里生气,就跟海得彪开了这个小玩笑。海得彪爱一手抓狮头,一手抓狮屁股,那两块地方早就磨出了记号,白掌柜就弄了罐树胶给抹上去了。天黑,海得彪没瞅见,等抓起石狮子才感觉手上有点儿不对劲,知道中了计,他要是当场把石狮子往地上一扔,手掌心还不得连皮带肉给撕下一块来?他爱面子,吃了亏还装作没事人儿一样,只能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土地庙来自个儿想办法。
海得彪眼睛四处乱扫,忽然看到土地庙前的香炉里还往外头冒着青烟,心头猛然一亮,想,树胶遇火不就化开了吗?这么想着,就又举起石狮子奔香炉去了。果然,香炉里还有些没烧完的香头,海得彪努着嘴一阵猛吹,吹得香灰乱飞,弄了一鼻子一脸的灰。海得彪也顾不上这些了,就那么蹲着马步双手捧着石狮子凑到火上去烤,那姿势别提多别扭了,眼烤个大红薯似的。可手是肉长的,哪经得住烤啊!没烤一会儿海得彪就疼得龇牙咧嘴,赶紧又把手从香炉上挪开,这么一折腾,嘿,那树胶是越烤越黏糊,越烤粘得越紧。
海得彪虽然力大无比,一直这么捧着石狮子也受不了,一屁股坐倒在灰窝里,不住地叹气。正在海得彪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打远处过来一盏灯笼,越走越近,原来是白记饭馆的跑堂小伙计。见有人来,海得彪急忙坐直了腰,可两只手还放在石狮子身上。那小伙计见这情景就故作诧异地问:“老海大爷,黑灯瞎火的坐这儿干啥呢?”海得彪说:“没啥,家里太热,我搁这儿乘凉呢。”小伙计暗笑,心想都这会儿了还装呢,嘴上却说:“那可真巧,咱爷儿俩有缘啊,我家掌柜非得让我半夜三更的来土地庙烧晚香。掌柜的说,老海大节你昨儿个把一瓶子麻油忘到俺店里了,正好让我顺路捎到你家,我刚路过你家见没人,没想到你跑这儿乘凉来了。”
小伙计说完,就把一瓶子麻油往海得彪身边一放,打怀里摸出三根香点着,往香炉里一插,转身就回去了。
等小伙计走远了,海得彪这才放下架势,也不乘凉了,冒出一脑门子的汗。海得彪想,你个白继尧啊,粘了我的手还不算,还派人来看我笑话呢?想想又觉得蹊跷,他根本就没把什么麻油落到白记饭馆啊,送瓶麻油来是想干啥?
海得彪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了,急忙弯下腰拿嘴叨住麻油瓶子上一磕,瓶子破了,麻油哗啦啦流了满手。海得彪手上试着使了使劲儿,嘿,右手竟然拿开了!急忙又把四处乱淌的油往左手上抹,不大会儿,两只手总算都自由啦!
原来,世间一物降一物,这麻油是专能化树胶的,白掌柜这是给他解围来了。
白掌柜本想让海得彪当众出个丑,没打算把事儿做绝了,其实早备好了麻油,就等着海得彪反过来求他,却没想到海得彪脑子转得那么快,竟然轻描淡写的一句玩笑话就脱身走了。海得彪也没想到白掌柜能有这么绝妙的一招,人家点子绝,做得也体面,连小伙计的话也说得周全,既显了自家能耐,又顾全了他海得彪的脸面。这事儿本来就是个玩笑,经这一闹,两个人打心底都挺佩服对方,就成了好朋友啦!打那以后,石狮子再没有在光州城里头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