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最近的只有诗歌①

谢　冕

读卢炜的诗要像读她这个人,需要慢慢地品味。卢炜是一个很有品位的女性,她的高贵,她的清雅,还有她的矜持,她本身就是一首难以读透的隽永的诗。卢炜浑身充盈着一种让人觉察不到的魅力,仿佛是一缕暗香,藏在花荫深处,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它充溢在你的周遭,你若是寻它,却是踪迹杳然。

我知道卢炜在事业上很成功,她还在编一本供成年女性看的、销量不错的杂志。作为主编,她经常为刊物写卷首语。她可能还有更多的兼职。可是她一直钟情于诗,可以这样认为,她的“本职”是诗人,她具有诗人的“本质”。我所知道的卢炜是一个非常本色也非常单纯的诗人,她几乎用了全部的心力写她的情感生活。在先前的《挑灯看海》中,也在近三年的创作中,那里最动人的诗篇,都是她写情的那些诗。

在写这类情诗的时候,她显得很黠慧,她总是半遮半掩地露出那秘密的一隅让你猜想。于是,我们发现那温柔平静的海的深处,蕴藏着一座贮满岩浆的火山。她说,为了情,“我会曲成弹簧蹲在你的沙发里”,为了情,她宁愿被“精通邪术的偷猎人”掠走她的“千年端庄”而不悔,以及那种被“彻底抽空”的幸福感。致命的冲突,摄魂的兼并,情感的角逐和臣服,她满足于那种“被洗劫一空”的感觉,恋爱中的女人,心甘情愿地为所爱倾情——

不需要盛装

不需要忸怩

不需要分清谁是真正的诱饵

谁又是真正的债主

惊世骇俗又怎么样

我不要装模作样②

读卢炜的诗,我们原本不期望(也不能作这样的期望)她在诗的主题上有更多更大的展开,对于优秀的女诗人而言,她的情感世界可能就是全部的世界。其实,单就一个情字,写好也并不容易,这要看她是否写出了有别于人的真我的至情至爱。读卢炜的诗,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为情而悦、也为情所苦的女人,她是那样忘情地挣扎和燃烧,又是那样义无反顾地投入和崩塌,她一面高喊“我不再羡慕白朗宁夫人了,从今以后我只羡慕我自己”(《生日》),一面又不无凄楚地说“我已经习惯了你的失踪”(《宿命》),终究她还是选择“我只想做你的情人,只想做你神秘丰美的殖民地”(《我只想做你的情人》)。这一切温柔遮蔽下的炽热和浓烈只能是仅仅属于卢炜的诗情。

卢炜诗中充满了幽雅的、甚至是贵族的氛围和情调:波尔多葡萄酒和XO酱烤墨鱼,音乐厅和肖邦,橙色的星巴克,杉木浴桶以及空中花园里偷偷地红了的西红柿。还有白色束腰的长裙,还有缓步在温榆河畔花影中的婴儿车——此刻那婴儿就是她的国家、她的帝王和她的诺贝尔文学奖。生活很美丽,生活也很惬意,她写的那份情爱足以令普天下的人为之嫉妒。但上述那些场面和风景并非卢炜的专擅,对现今的读者也并不十分陌生。

卢炜有独到的非常细致的笔墨,写出爱情全部的矛盾性和复杂性:“一边毒伤你 一边灌你解药”③,“心静如雪”也好,“临危不惧”④也好,她居然为情所伤“消瘦成一支指南针”而无怨,她遭遇了始料不及的“暗算”而不想拒绝。读懂这个女人也真不容易,不是因为她生活在高处,而是我们在寻觅那一缕迷人的“暗香”时遇到了困难,她的“欲说还休”造成的困难:在拒绝与接受之间,在隐藏与表现之间,也在悲苦与喜悦之间。

要是我没有错读卢炜,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对情感的要求和期待极高、而且极敏感也极自尊的女性。“空前的零距离又是最远的绝望”⑤,“缘分不及一根甘蔗的长度,我该用什么来抚慰半生半世”⑥,因为期待得多,于是付出也多。诗人几乎一生都在等待,她说,“屋子里到处都是等待”(《圣诞节》)。这种等待是甜蜜的,却也有甜蜜中的一份苦涩。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有一种“碎裂”的感觉:

一袭白色的希腊式晚装

看不出丝毫病容

内脏却完全碎裂⑦

“等待大于人生”。有时这等待甚至近似于一场灾难:“年复一年的等待 就像刚出炉的钢水让人胆战心惊”!无望的等待中惟有诗歌能疗救她:“我躲来躲去最终躲不了自己,只能病入膏肓地投奔诗歌,尝试精神化疗”。⑧诗歌是等待之后出现,或是走近,或是挣脱,诗歌都是她为自己留下的“预备”(即退路),(《答案》)陷入情感深渊的女人,诗歌对于她是一种疗治,一种救赎,更像是一种宿命。卢炜说过,“除了诗歌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一切都是注定的》)

诗歌也没有辜负诗人对它的钟爱,诗歌总在诗人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这个永恒而且不朽的精灵,说它是“精神化疗”也好,说它是“剧毒的解药”也好,说它是“接头暗号”也好,说它是“诱惑”也好——

除了诗歌

我无法用其他任何方式诱惑你

我深知擅长调情对一个女人多么

重要

可我真的不会⑨

对诗人自言,“诗歌不仅能抵御死亡,还能治疗”,其实是她在呼吁爱情的瞬息间的永恒的补充和取代。卢炜多么幸运,她拥有爱情,又拥有诗歌。诗歌是她的骄傲,“我一直在用我身体里的诗 与世俗的快乐对抗”,诗歌还能够抚慰、甚至久远地贮存爱情——

一天天缩短的岂止是生命

该以怎样的方式将你储存

仅有诗歌我不甘心⑩

能够拥有诗歌的人有福了,因为当一切都匮乏甚至呈现为“空壳”⑾时,诗歌会使这一切空无成为“实有”和“丰裕”。这是怎样的人生啊!爱情经过诗歌的“充填”而获得了“永在”之时,还有什么样的缺失再能使人惊心呢!

时光在无声地剥蚀着青春。卢炜也在随着诗歌而走向更为成熟的人生。当然,忧患也随着岁月行进。终于有一天,多情的诗人发现,瞬息即逝的光华可能暗淡成灰烬,“我们是即将被分食的野梨,等待隐形的匕首一圈圈优雅又熟练地划过”,诗人用决绝的语言宣告:我的灵魂不会撤退——

此时离我最近的只有诗歌。

忧患催人成熟,我们终于发现单纯之中的生长的深刻。在以往,我们总说诗歌是虚幻的和飘浮的,我们不知在很多人那里,至少在我们眼下谈论的女诗人这里,诗歌又是实在的、甚至是“实有”的。我们当然知道诗歌能够抚慰人,但我们往往忽略了诗歌对于心灵的实际的救赎甚至拯救的功效。卢炜用她的诗提醒了我们。

又是一年的月圆时节,我们的女诗人现在换上了希腊式的多褶晚装,陪伴她的还有厚厚的聂鲁达。她又开始了新的等待。这时她不断地看表,门铃一次又一次地响起,这个中秋夜真有点让人心神不宁。痴心的等待感天动地,也从不会落空。终于她迎接了生命中最圆的月亮。卢炜的诗如其人,清醇,雅致,内蕴,而在平静的语气中深藏着她的热烈和奔放。

2008-8-8 于北京大学

注 释:

①这是卢炜《只有诗歌》中的诗句:“海会为我的泪水分行 等待大于今生 此时离我最近的只有诗歌”。

②见《蝶变》。

③同注2。

④这两句短语见《暗算》。

⑤见《不是现实的现实生活》。

⑥见《蓝玫瑰》。

⑦同注3。

⑧见《我只想做你的情人》。

⑨见《生日》。

⑩见《天就快亮了》。

⑾见《空壳》:

你一走

我便成了空壳

这座岛就变成大空壳——

还是让我一个人成为空壳吧

因为在你没来之前

我一直就是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