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易摩擦常态化避险图

《财经》特约作者 张君敏 张晶晶

靠产业结构调整来避免贸易摩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相比之下,企业的应诉和政府的反制更重要

美国商务部11月24日作出终裁,以中国油井管存在补贴为由宣称将对相关产品实施10.36%至15.78%的反补贴关税制裁。该案涉及金额约27亿美元,是迄今为止美对华贸易制裁规模最大的一桩案件。

此前,对那些主要依赖出口的轮胎生产企业来说,已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青岛泰凯英轮胎有限公司总经理张鸣就不得不面临一些海外市场销售量直线下降的现实。这是一家主要生产工业工程轮胎的企业。

虽然印度没有跟随美国,最终决定终止对中国轮胎特保调查,但是受此影响,张鸣的公司对印度的销售量从每月20货柜,下降到现在只有一两个货柜。

巴西市场的情况同样让人提不起兴趣。今年6月,巴西政府对原产于中国的客运和货运汽车子午线轮胎作出反倾销终裁,张鸣的公司对巴西市场的出口从每月15货柜变为零。“我们现在将市场转到了非洲、中东和中南美洲。”张鸣对《财经》特约作者说。

同处青岛一地的奥丰集团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孙宗涛却似乎远离张鸣式的烦恼。因为这家轮胎生产企业出口的主要市场很早以前就在中东、南美洲、俄罗斯等国家和地区,并没有受到此轮贸易摩擦的影响,销售量不降反升。奥丰2007年就进入俄罗斯市场,如今当地经销商的120多家连锁店都出售奥丰的产品。但孙宗涛深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在这些国家或地区,一旦本地有了同类产品生产商,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实施贸易制裁,把中国企业挤出去。”

那么下一次,这些依赖出口的企业的市场又在哪里?为此而感到担忧的,不仅仅是轮胎生产企业。

贸易摩擦迎来高峰期

几个月前,世贸组织(WTO)根据全球经济贸易增长模型预测,2009年全球发起反倾销数量将达437起,这个数量是去年总数的两倍多。在此之前,最高的记录是亚洲经济危机后,2001年的366起。

WTO随后的一份报告也称,其153个成员在兑现摒弃贸易保护政策的承诺方面出现了倒退。这已是今年该机构就贸易保护问题发布的第四份报告。这与历史的经验相吻合,在最近两个世纪的世界经济发展史中,几乎每次全球性经济危机都伴随着贸易保护主义的盛行。

在这一轮贸易保护潮中,中国成为最严重的受害者之一。伦敦“经济政策研究中心”(CEPR)发布的《未实现的承诺:关于G20峰会的报告》,对2008年11月G20峰会以来各国政府采取的425项“影响另一国商业利益”的措施进行分析指出,中国是各国实施保护主义措施的首要目标。已实施的保护主义措施针对的重点目标名单中,中国位居榜首。134项尚未实施的措施中,77项影响中国利益。

WTO秘书处最新发布的数据同样显示,2008年全球35%的反倾销、71%的反补贴涉及中国。中国已连续14年成为遭遇反倾销调查最多的成员,连续三年成为遭遇反补贴调查最多的成员。

学界的一个基本的判断是,2009年及今后一段时间将是贸易摩擦的高发期。未来贸易摩擦将处于常态化、长期化的状态中。

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际贸易研究室主任宋泓认为,中国之所以成为贸易摩擦最热的国家,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国进出口贸易总额位居世界前列,在全球经济不振的背景下,针对中国的贸易保护当属正常。另外,中国加入WTO时的一些承诺使他国也能够采取贸易保护措施。

中国商务部的统计数据显示,1至8月,共有17个国家(地区)对中国发起79起贸易救济调查(其中,反倾销50起,反补贴9起,保障措施13起,特保7起),涉案总额约100.35亿美元,同比分别增长16.2%和121.2%。在对中国发起贸易救济调查的国别及案件数量上,印度和美国分列第一、二位。

贸易摩擦的体现方式各有不同。印度等发展中国家对华出口产品多采取反倾销、反补贴、保障措施等贸易救济措施,甚至直接在其WTO减让表许可范围内提高关税或实施进口许可。

而欧美发达国家多采取技术性壁垒的贸易保护方式,中国近期所遭遇到的欧盟反倾销诉讼,更多是由于技术和环境标准引起的。如目前,美国、欧盟等不断指责中国等国家环保不力,声称要对其出口实施碳税。国际上还就这种做法是否符合WTO相关规则开展了辩论。

国家发改委对外经济研究所所长张燕生告诉《财经》特约作者,未来的贸易摩擦所呈现的形式仍然集中在“两反两保”,以及绿色和技术壁垒上,这些手段会交替使用。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WTO学院院长张汉林对此观点表示认同,“与发达国家的贸易摩擦涉及到的金额多,与发展中国家则是次数多。”

风险产业地图

上月中旬,中国商务部部长助理傅自应在“反倾销与会计论坛”致辞时说,当前国外对华贸易摩擦出现三大新特点之一,就是摩擦产品种类增多。中国传统出口产品如轻工、化工等仍受到国外重点限制。近年来,中国机电、高科技产品出口迅猛增加,也可能成为摩擦新热点。

《财经》特约作者接触到的与外贸有关的多数人士认为,未来对华贸易摩擦的重点仍集中在劳动密集型产业。因为这类行业企业的进入壁垒低、退出成本也低,产品可替代性强,所以使用贸易救济措施、制裁中国出口产品的成本和代价较低。

金融危机致使许多发达国家失业增加,一些其原本已经放弃的或者不受重视的产业,重新引起政府重视,特别是那些附加值不高的劳动密集型产业。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英国。英国曾是全球纺织业的中心,但从上世纪50年代,其纺织产业逐渐转移到别国或地区。眼下的金融危机又使英国国内许多中小企业重新恢复了一些传统品牌服装的生产,这使得英国将加强对本国纺织业的保护力度。另外,除纺织业正在复苏外,多年不见的传统玩具业也在英国市场上“露面”。

但11月26日中国欧盟商会公布的一份报告试图给出不同见解。这份名为《中国产能过剩研究——成因、影响和建议》的报告认为,中国的产能过剩直接影响各国贸易关系的平衡状态。

这个结论的逻辑是,由于欧美各国的储蓄率上升、进口需求下降、贸易保护主义抬头,中国的产能过剩将进一步加剧了其与贸易伙伴之间的贸易压力,以致反倾销案层出不穷。

中国欧盟商会主席伍德克的判断是,2010年会有比2009年更多的针对中国的反倾销案出现。这份报道的言下之意,对华贸易摩擦的热点产业可能就是产能过剩的产业。

这意味着,贸易摩擦将不仅仅出现在劳动密集型产业,还有可能出现在新能源领域。在国务院印发的一份通知中,钢铁、水泥、平板玻璃、煤化工、多晶硅、风电设备六大行业被确定为调控和引导的重点。电解铝、造船、大豆压榨等产能过剩问题较为突出的行业也被点名。

与之呼应的是,据《华尔街日报》9月15日报道,美国工会暗示,奥巴马对中国轮胎加征关税的举措有可能会令美国更多的行业发起抵制中国制造的行动。美国联合钢铁工人工会主席雷欧-杰拉德说,“我们关注着造纸、玻璃、水泥、钢材等行业的情况。”这家工会有85万成员,最初向中国轮胎发难的正是这家工会。

除钢铁业等已是对华贸易摩擦的传统热点行业外,新能源产业也遭遇到了贸易保护。目前,德国两家大型太阳能公司已经向德国政府和欧盟委员会申请对中国产太阳能电池进行反倾销调查,美国SunPower等太阳能公司也表达了欲发起反倾销调查的愿望。相关数据显示,中国是世界第一大太阳能电池制造国和第一出口大国。

宋泓认为,新能源领域是发达国家未来的投资重点,为保护国内市场免受冲击,发达国家必然会采取贸易保护措施,但新能源在对华贸易摩擦中仍占很小比例。

而且,他不认同产能过剩与贸易摩擦的逻辑关系,“在经济危机中,产能都会过剩,这并不是中国特有现象。且中国产能是配合国际化需求的,在此情况下,产能过剩如何判断?”

张燕生则认为,对中国来说,未来贸易摩擦比较集中的行业可能是钢铁、有色金属、化工、纺织等行业,而新能源产业尚未发展到发生贸易摩擦的程度。

脱困之途

在贸易摩擦常态化的共识下,各界开出的“药方”大都集中于两点:一是适当的贸易反制措施;二是企业要转变贸易增长方式。

作为政府贸易主管部门的商务部,倡导“四体联动”,即行业、政府、地方政府、企业一起来维护合法权益,同时也开始主动发起调查,进行反击。6月1日,中国商务部对原产美国的进口取向电工钢(硅钢)发起“双反”调查,这也是中国政府发起的第一起“双反”调查案件。

张燕生认为,中国在坚持开放和贸易自由化的同时,也要敢于“亮剑”。政府、企业、协会一起行动,形成应对国际贸易保护主义的合力。同时,在多年不遇的世界性大危机面前,贸易的效益和品质比增长速度和贸易规模更重要,为此,企业要继续在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创新产品、更新设备、调整产品增值链上下工夫。

宋泓的看法是,靠产业结构调整来避免贸易摩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产业结构调整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其解决摩擦的效果在短期内不明显。因此,相比之下,企业的应诉和政府的反制更重要。

比如在6月,欧洲初审法院就浙江新安化工集团起诉欧盟草甘膦反倾销措施一案作出裁决,裁定欧盟调查机关在反倾销调查中错误解释了所适用的法律,未合理考虑中国企业提交的相关证据材料,不恰当地否决了中国企业市场经济待遇,决定废除欧盟对新安化工集团草甘膦的反倾销税。

但这仅仅是个别企业难以分享的胜利。对于更多深受贸易摩擦之苦的企业来说,如何脱离当前困境,是当下最要命的问题。自从在巴西应诉失败后,奥丰就很少去参加类似的应诉团体。孙宗涛的选择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哪里有市场,就向哪里去。另外,他开始关注国内轮胎市场。他发现,国内的原配轮胎市场大都被外资和合资企业占据,但是替换胎市场有很大的发展空间。目前,奥丰已经与多家车友俱乐部合作,专注替换胎市场。

以前过半市场在美国的广州橡森轮胎有限公司,在美国轮胎特保案后就将市场转移到中东等市场,其新推出的创新产品雪地胎则受到北欧客户青睐。另外,这家公司也向国内市场发展,该公司总经理林润洪说,他们正通过展会、广告和网络推广等方式,建立全国性的销售网络,在部分省份已有了销售点,专门做出租车的替换胎服务,抢占市场的方式就是价格促销。

但对于一个地区的以出口为导向的产业集群来说,齐步“向内转”显然不现实。浙江余姚市是全国最大的家用电器生产基地之一。小家电出口额占到该市家电出口额的60%以上,出口地大都是欧美市场,对外贸易中常遭遇技术性壁垒。即便如此,余姚的家电企业仍“痴心不改”。“欧美市场仍是我们的主要市场,因为和其他市场相比,欧美市场的消费力明显高出不少。” 余姚市对外贸易经济合作局外贸外经科科长谷夏先对《财经》特约作者说。

当地政府采取的措施是针对塑料、家电、五金工具、金属材料等产业比较集中的特点,建立了五家相应的公共检测服务平台,提高了当地外贸产品与国际标准的接轨能力,使众多余姚企业生产的产品可以避开技术壁垒进入欧美市场。

另外,当年日本为规避贸易摩擦,采取了海外投资的方式。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以丰田公司为代表的日本汽车厂商已开始在海外建厂,推动生产本土化;上世纪90年代,相关日本企业又与主要进口国企业合作扩大销售。这些策略不仅有助于避免贸易纠纷,还使企业通过在当地调配零部件降低成本并规避了汇率风险,成为日本出口型企业主要盈利手段。

余姚的企业也试图复制此模式,在出口地投资建厂规避贸易摩擦。“‘走出去的最大现实问题是,有时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才。”谷夏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