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声显
1961年,“三年特大自然灾害”达到了最严重的程度,城里的粮食更缺乏了,连低标准的口粮供应都发生了问题。1962年春,我所在的万县专区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将市里的高中学生全部迁到不通公路的邻县大山里去读书就食;组织失学失业(当时叫精减压缩)的城里人到本地区最偏远的城口县去就食并运粮回来。
我当年15岁,失学在家无所事事,为了多吃点粮食,就不管是否有那长途挑脚的能耐,和许多同龄的伙伴一起,毫不犹豫地参加了运粮队。
城口县地处偏僻,公路离县城还有百多里远,县境内所有区乡连机耕道之类的简易公路都没有,一切与外面的物资交流全靠马帮和“背二哥”,运力有限,因此征收在库里的公粮就没法运出来。
一个春雨霏霏的下午,装载着运粮队员的车队从万县出发,经梁平县,再绕道达县专区所辖的开江、宣汉、万源等县。每车两个驾驶员,轮换着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前进。我们在货车厢里挤坐在背包上,坐了40多个小时,第3天傍晚才到达公路的尽头——城口县的田坝镇。许多人的脚坐肿了,下了车,站在地上都觉得大地还在摇晃。
次日清晨,我们便背着行李、拄着扁担开始攀爬全城口最险峻的白芷山。直走到太阳快落山,我才远远望见群山环绕之中,有一块狭长的平坝,田畴中簇挤着数十家土木结构的房舍。清澈见底的任河静静地绕镇而过,炊烟下的院落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小河两岸。我们的目的地庙坝终于到了。
我们运粮队就象搞接力赛一样,一站一站地将巴山里的粮食往外搬。我们中队的任务是由庙坝将粮食挑到漆树湾,作35里计算运费。挑100斤有1.2元钱的运费,另补助4两粮食,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
由于劳动强度大,我们那点定量粮加上追补粮也不过能吃个半饱。瘦弱如我者,每次吞1斤粮还不够。肚子里没有油水,就算吃得粮食都撑到喉咙,肚里依然痨慌慌的,还想吃。一顿饭下肚不到两个小时,便觉得胃里空空荡荡。雨雪天或因伤病不能出工,工钱和补助粮就无一分一两。无奈之下,只好把随身的钢笔小刀盅子毛巾之类的玩艺去找“背二哥”或附近山上的人家换吃的。后来天气转暖,也将不再穿的衣服拿去交换。但咱们随身的物资实在有限,这种“自由贸易”也就进行不了多久。
庙坝没有电灯电话、广播报纸、茶馆剧场之类的文化娱乐场所,完全与世隔绝。下雨天不出工,人人无处可去。晚饭后,满世界漆黑山风怒吼,我们唯一的文化娱乐便是挤在铺上听一个姓胡的说书。这家伙30来岁,圆脸长发,牙齿被烟草熏得黝黑。听说他是成都一所中专的教师,因思想不好被精简回来的。他古今中外的故事都能讲,但要收足听众的烟才肯开口。当时队上每月配给我们半斤碎叶子烟,烟民们称为“鸡儿烟”,可见质量之劣。老胡烟瘾特大,那半斤只够他烧一个星期。我们这批小崽儿本无烟瘾。但因系配给物资,还是比较珍惜,躺在铺上时也学成年人的样子卷上姆指粗一根,但吸不上几口,就醉烟,晕糊糊想睡。后来这些烟多数都孝敬了老胡,做了享受文化生活的代价。
老胡对大家的贡献不光是说书,他为了保护我们的权益,还在幕后策划创建过“牙祭委员会”。
我们的伙食每天3顿从初一到三十,顿顿都是一瓢见不到半点油星的干萝卜叶子汤,但每月15号有一次“牙祭”,人人都认为是共产主义:每人半斤城口腊肉。请大家想一想,干梆梆的半斤腊肉,那可得8两多鲜肉才炕得出来。比起在城里吃了两年多的每月3两猪肉的供应来,真是天上地下。因此,大伙儿对这事儿就看得特别重。
记得第一个月,距打牙祭还有三四天的那个晚上,我发现老胡鬼鬼祟祟地约了伐木工“一点黑”和刘大哥等几个平时爱“打横炮”的青年出了门。那时我年少好动假精灵,生怕有什么好事漏下了自己,便装作出去小解偷偷跟踪而去。在屋外的坟堆后,我听见老胡正在讲马上要打牙祭的事,说干部们一定想多吃多占。“一点黑”们便咆哮。老胡说:“要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就要进行合理合法的斗争。”这时有人发现我在偷听,刘大哥举起斗碗大的拳头要修理我。我连忙声明,支持他们的行动。老胡由于经常抽我的烟,就阻止说:“你还小,回去睡觉,到时候招呼你们那些小崽儿跟着闹就行了。”我被赶了回去。
第二天,当大家都在伙房外吃晚饭时,那两个伐木工就高声大嗓地向冉队长提出,为了防止多吃多占,要选举一个“牙祭委员会”来安排这次吃肉的大事。事关大伙儿的切身利益,众人立即齐声赞同。虽然伙食团长和炊事员马上便黑了脸,但出人意料的是,两位队长却没有坚决反对,于是全体鼓掌通过。
开头一炮便比老胡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当下就议论民主选举的事,定了些当选条件,诸如要家庭出身好、本人政治可靠、在群众中有威信等等。还一致通过中队部的干部和伙食团的人不能当选委员;本届共产生5名委员,一个月一届,不能连任。一切都考虑得很成熟,所以进行得很顺利。
趁热打铁,大家选出了5个委员,有“一点黑”和刘大哥等几个昨晚参加密谋的人。候选人中没有老胡,因为他政治上不可靠。再由牙祭委员会选派一个非委员的人,第二天清早随伙食团长到大队部所在的明通区领腊肉。
自发的群众大会结束时,我听见那位在朝鲜打过美帝的副队长低声向冉队长说:“幕后一定有黑手,不然这几个吵吵神能想得这么周全?”冉队长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14号下午,全中队的人自发地迎出数里路外,将团长和那个挑肉的家伙接回来。牙祭委员们便严肃认真地开始验收。斤两无误后,就在装肉的麻袋上横竖加上了十几张封条,那封条全是老胡上午写的,漂亮的行草。然后,众人簇拥着将麻袋送到中队部,交队长保管。这一晚,两个队长就只好轮流睡觉,怕万一老鼠啃了、封条掉了,无法向斤斤计较的群众交代。
除了下雨天或生病,我们没有休息日。但15号这天,全队自发地休息。早饭后,牙祭委员会全体委员在大家的陪送下,去中队部将肉袋子抬出来。先检查封条是否完好,再验称差不差斤两。没发现问题,就交给炊事员洗净,放进锅内煮。这期间,全体委员都一个不漏、尽职尽责地在锅边盯着,连解手都是轮换着去。旁边还有许多热心群众,将个伙房挤得转身都困难,为的是提防炊事员将煮得半熟的肉撕一砣塞进嘴里,也不准他们借口尝味喝一口煮肉的汤。
下午,肉煮熟了。捞起来将肥肉、瘦肉还有骨头剔为3堆,分别过称。然后再按人头来除,每人应分肥肉几两几钱、瘦肉几两几钱、骨头几两几钱。数据出来后,便由炊事员开始切肉。锅里的汤就煮风萝卜。风萝卜、是山民们在收获季节将萝卜、剖成4丫、用竹篾穿成一串晾在檐下风干的罗卜,无菜的季节煮着吃特别香甜。
100多人此时已全部到场,将各自的盅子饭盆摆了一地。肉切好了,就由牙祭委员们掌称,先分肥肉其次分瘦肉再分骨头。还有剩下的少许,就叫炊事员切成小粒,每人碗里分几粒。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肉分得一粒不剩之后,大家就开始端碗。但端碗时也有规矩,群众先端,牙祭委员和干部还有炊事员后端。先端的群众可以将自己装肉的碗与委员、干部还有炊事员的碗任意互换。由于大家餐具有限,肉吃完了再分风萝卜肉汤,自然也分得极认真。
当时那城口腊肉的滋味,简直美得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我们连骨头都是嚼碎了吞进肚里的。那一顿牙祭的效果也特别明显,一连几天肚子都不饿,大家晚上连夜都不起。
牙祭能打得如此公道、干部不占半点便宜,现在讲起来都觉得自豪。想想看,队员们都是些失业失学的男子汉,运粮队又不能入党入团升级提干,聚在一起的人们几个月后又将作鸟兽散。在这种临时凑合的集体中,为了那比粮食还宝贵的腊肉,谁怕谁?再加上我们那两位队长也还算开明,自然就有了民主的委员会和公平的规则。“分配者不能挑选,挑选者无权分配”,这简单的分配原则其实包含着深刻的道理。如果能将其运用到社会生活中,会减少多少社会的不公和腐败!
责编张静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