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人的24小时

2009-12-06 04:07东方斗
雪莲 2009年1期

东方斗

中午十二点

从历史深处流来的麒麟河水还没被今天的太阳晒热,但不凉得疹人。戏水是幼儿天性,带儿女来河滩,洗涤衣物的同时让儿女脱了鞋袜钻水,抓鱼娃,追蜻蜓,捞蝌蚪,拣石子,大人不用分心却跟着儿女高兴。盛夏六月,只要不来雷暴雨,水清清的,缓缓的,浅浅的,冲绕着儿女膝盖泛出浪花和欢欢水声。看着,听着,心里格外舒畅。因了这,李家嬷嬷,张家婶婶,王家娘娘,赵家大姐都卷了家里该洗不该洗的衣物来到河滩。泡进水里搓的搓,揉的揉,有的还拿来了棒棰。就连宋家老太太,也被搀扶来河滩,坐在半荫半晾草地,看女儿媳妇把洗净的被面褥里枕头汗榻晾晒在河岸卵石滩上,黑红白绿地铺满河滩,禁不住窝着缺牙的瘪嘴笑出声来。她当姑娘,当媳妇,当妈妈,都来河滩洗衣裳散心。如今当奶奶,还是不想闷在家里。出来多好啊!有山有水有树有草有花。还有儿女们装进竹笼带来的凉面凉粉油花“砖包城”。等衣裳洗完,娃儿们玩乏了,就席地围坐在河滩,盖着树荫喝茶,就着水声吃面,那味道真是可口无比……

下午一点

虽然有了几分秋凉,街上行人却像夏天溽热的日子里,稀少又显得慵懒,连送水的水夫,靠着井房歪斜的门框垂头打盹。打盹的还有北街醋坊的伙计,南街药铺的先生,西街杂货店的掌柜,东街烧房的老板……要在盛夏,被毒日头逼进家里午睡,情有可原。可眼前树梢的树叶半黄了,除了有钱闲人,谁能半晌午躺在炕上享福?可见,生意冷清真与东边的战事有关。传说倭寇烧杀抢掠,要是进入潼关。西北几省百姓就得遭殃。要想低落的买卖发生转机,还得等时局稳定下来。可这样的等待实在急人,急又是白急。只能守着无言的醋瓮酒缸药碾秤砣,望着货架上的瓷器麻刀烧纸柏香,货摊上的核桃枣儿冰糖大豆等待顾客上门。心烦意乱,就听树叶在风里呻吟,看驼队踏起街上浮尘,望着座钟的摆锤左右晃动,昏昏欲睡……

下午二点

如果是春末夏初,这时刻把窗子挂起来,明亮天光洒满大炕,无论有年岁的针线高手,还是初次拈针理线的女童,都视为做针线的天赐良机。缝衣裳也好,纳鞋底也好,扎枕头也好,理铺衬也好,剪花样也好,坐在炕上亮亮堂堂。穿针不用第二下,失手落了绣花针,一眼就会找见。更别说辨认丝线颜色,尺子刻度。可这阵儿是入冬落雪前的昏暗时刻,珍惜光阴又不肯闲住巧手的刘家大嫂子,周家二姑娘,冯家新媳妇,鼓动妈妈婆婆在台沿上支起板床,铺上旧毡,把剪刀尺子熨斗针线蒲篮拿出来。盘腿席地而坐,剪的剪,缝的缝,粘的粘,绣的绣。飞针走线地流露着一颗爱心,体现着满腔柔肠。手冷,扔下剪子搓一搓,夹在腋下捂一捂,继续穿针引线。生在百姓家,活在贫苦里,忍耐才是本事。何况公婆的枕头旧了,男人的衣裳破了,儿女的鞋袜烂了,需要抓紧时间。更何况花样儿只剪了一半,剪出喜鹊哪能不剪出梅花;枕头只绣了一片,鸳鸯岂能少了伴儿?再说,针线高手不把手艺传给女儿,称什么高手!女儿学不好撩针契针引针锁针,学不会平绣盘绣网绣锁绣,算什么女儿!不把奶奶的太太的奶奶传授下来的这些生活技能继承下来发扬光大,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滋味?做女人还有什么本钱?

下午四点

劈天盖地的呼雷闪电推着黑云滚向天边,雨越下越小。郑家爷爷听着渐缓渐细的廊檐水,看着雨箭击起的水泡,担心着,忧虑着,这场违时的暴雨,倾在脑山怕是一层雀蛋大的冰雹,那坡坡岭岭上吸籽的豌豆,拔节的菜籽,准定遭殃。而川水地又有多少麦子被随后而来的洪水淹没?时局黑暗,抽夫拔丁,苛捐杂税,天爷还要雪上加霜,是人们违背天理又不爱惜五谷,随心糟踏,惹恼了天爷,要叫人尝尝缺粮少食的滋味吧?上天的意旨奈何不得,做为生灵一份子,顺应天理爱惜五谷该是己任。大人率先做出榜样,再教后人懂得五谷来之不易,懂得乾坤五行之道,珍惜口边掉洒的几粒馍碴一片面叶,日积月累,便成功德。但凡受到天意责罚,燃香给天庭传达忏悔,求得众神饶恕,民间方得平安,这是郑家爷爷的心事,也是陈家奶奶,袁家先生,谢家师傅等等过来人的心事,除了珍階,还得保持慈心,惜弱怜贫,扶病助残,讨饭上门给一口,栽倒路边扶一把,宁肯雪里送炭,不急锦上添花,居安思危,谨言慎行,这祖祖辈辈传承的作人根本,大人身体力行,儿孙承前继后,人脉才会经得起雷震电慑,火逼风摧……

下午六点

暮色沉沉,炊烟袅袅。香气透出天窗在屋顶巷口飘散,东房里的炒葱花,西房里的煮麦仁,北房里的烤洋芋,南房里的“狗浇尿”,混和的气味飘进上院,散到街上,证明着各家各户晚饭的内容,主妇的心机。同是“寸寸”,薄厚长短全靠主妇擀面的力度,操刀的功夫;一样的杂面“丁丁”,味道好赖,全在主妇的心眼手气,更别说费工费时的“拉条”,

“麻什”,炒面片,油搅团。这些传统面食,做了数百年,吃了数百年,其间多少演进变化,经历多少巧媳妇勤姑娘的体会实践摸索提高,又经受过几代母亲的言传身教,几世婆婆的批驳挑剔,做到眼前吃到今晚,味道好赖之外,积淀了多少邻里佳话,舍间趣事,有这前提,北房主妇做饭要想着南房没牙的奶奶,把难消化的软面片改做薄巧的擀面片,出锅第一碗端送给北房奶奶品尝。东房的主妇炒洋芋丝,想着西房婶婶爱吃洋芋丝却感冒咳嗽不易油腻辛辣,宁肯让男人嫌味淡,也要送一盘给西房婶婶……这样的取长补短互通有无悄然助长着邻里和睦,人间平衡。上院飘来豆角香,接着就会送来一盆煮豆角,声明乡里亲戚现摘新鲜送来,街坊邻舍共同品尝才不枉亲戚一片诚心。如此这般,白家的豆面饭块,马家的焦巴洋芋,崔家的枣糕,严家的冬果,无不在别人口里留下余香,心里存入温暖。今晚这一顿,咀嚼的何止是面食味道,那屋头墙顶飘散的炊烟,发布的又何止是人间烟火。

下午八点

一年前,十年前,百年前,这个时刻由于圆满而神圣。月亮也由于圆满神圣而硕大无比,明亮无比。以她的空前绝后接受和检阅民间的崇敬和膜拜。香烛,瓜果,月饼,还有心愿,都囫囫囵囵新新鲜鲜摆设出来,接受月光的照耀,向她汇报人间的和美,生活的丰裕,理想的崇高。其中,最美最大内涵最特别的莫过于西宁妇女敬献的月饼,这月饼,是汇集美术,雕塑和造型艺术的民间手工杰作。是妇女们锦绣情感的具体展现和流露。大而圆的形态,捏塑花卉的表皮,五颜六色的内容,哪一样不证明着民间的优雅心态和灵巧手艺?因她,月亮进入老百姓堂屋,庄稼人炕头。进入公众的眼睛心灵,神话活了,与民众心理融为一体;传说活了,与现实生活互为表里。理想愿望企盼变得有形状,有气味,可看可摸可吃,真实可信。无奈美好总被丑恶遮蔽,物质匮乏,意识形态变更,给月亮蒙上迷信外套推回天际,留给民间民心一个天大的空白。可喜百姓憧憬圆月不为急功不求近利,自自

然然中,虚心领会了月的教诲:月圆要缺,缺了又圆是自然法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耐心等待并坚信月辉再次映耀人间,用她的大圆包容一切,让人间一年后,十年后,百年后依然如月圆满。

入夜十点

儿子睡着了,女儿睡着了,家孙外孙都睡着了。睡不着的是父亲,母亲,还有少了瞌睡的爷爷奶奶,夜色遮蔽了光明,只有星星在遥远的天际逗留,父亲想喝酒,可没钱买酒。况且街上也无酒可卖,想抽烟,怕呛了老的小的,忍着。母亲想做针线,点油灯费油。煤油灯的气味难闻,开电灯耀得儿女睡不安稳,只能辗转反侧尝受失眠滋味。心事,借着黑暗膨胀。灶里缺煤,柜里少面,爷爷奶奶要吃药,儿女要交学杂费……必须的开支逼压父亲母亲身心疲惫,白天不敢唉声叹气,借着夜静才能排遣积虑,政局变更,派系争斗,高端轻咳一声,满天下百姓都得伤寒,活着真难真累,不坚持不挣扎依然没有退路,硬着头皮往前闯,或许能有出头之日,如这暗夜,熬过去才有太阳,人嘛,总不能只图舒坦而惧怕困难,世上事,自有其道,顺应自然,才能存活,如同有了寒冬,春暖才显得和煦,有了黑暗,光明才弥足珍贵,想通了,心平气和,朦胧睡意中,夜的精灵便活跃起来,板壁上细如游丝的声响,必是“弹面虫子”吧?先人说,家里有“弹面虫子”,兆示着平安富裕。还有“钱龙”,沙燕,都给人间预送着平安祥和,那仰尘上细微的沙沙流动,想必是老鼠在寻觅食物,窗外檐下,想必有一只蝙蝠在神秘来去。花园残梗败叶下,想必有几只硬壳甲虫在抖动触须,远处墙头,想必落下孤单猫头鹰,正打算把一串咒语似的怪叫送给失眠的生灵。还有那像从地层深处传来,又好像隔壁人家沓茶窝的嗵嗵嗵的响声,时弱时强,特神秘特奇怪,老人说那是太岁……这一切,在黑暗中证明着大自然的某种铁律和法则,证明着黑暗存在的道理。小小人类怎能奈何得了?

午夜十二点

三百六十五个相同关口中,这个关口最重要,它是今日与明日的交接关口,是今年与明年的交接关口,重要在于它又是接神时刻,把天庭众神接来民间寻常百姓家,岂能马虎!于是打扫房屋,洗涤衣物,添置新衣新碗新筷子,窗上糊新纸,门上贴新联,纵然是赤贫人家,也得“光光头儿过年”,半腊月的紧张准备,只为彰显这个非常时刻。家道盈实的,悬堂横匾,抱柱楹联,事先添金描彩,檐口张挂锦缎彩绣“戳檐”,家境贫寒的,断不会少贴一幅春联,各家人欢天喜地等来这个向往了一年的时刻,家主点燃事先用松木条搭垒的方塔形“松蓬”,为燃得火爆旺盛,塞上油麻撒人颗粒青盐,此刻烈焰跳窜,金星进溅,红光火热透彻满院,与此同时,堂屋高香缭绕,明烛辉煌,贡品拥塞香炉,祭果配衬烛台,馒头插着彩塑八洞神仙,铁磬敲出悠悠清音……这一刻的光明吉祥,富庶宽松,是新老几代人的期望等待,也是人脉文脉史脉源源承延的福祉,永久的期待,美好的向往,这一刻结晶为民心民情民意,折射着历史,折射着政局,折射着天道人道,虽然时代在变,方式在变,物质条件在变,价值观念在变,但永恒不变的是时间概念中这个宝石般牢固的年关。

凌晨三点

沉沉夜色淹没的喧哗,幻化为形形色色的梦境在意识的海洋里漂浮,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其实静止的只是生活的表皮,生活的神经还在运动,这不,一扇窗户透出灯火的人家里,满堂满屋是大红的烛光,大红的双喜字和大红的情绪,这家的姑娘喜妆在身,等待着如意郎君同娶亲的花轿花车,等待的还有她的至爱亲朋,她们准备了丰盛的上马宴席,选定了能说善辨的人才和划拳的高手,她们用持续的说笑冲淡新娘心头泛起的离娘之悲,母亲心中起伏的割肉之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幼贴心挨肉一呼一吸长大成人的女儿,即将迈入别人的生活系列,应对各种预测不到的生存难题,孰好孰坏,孰喜孰忧,全赖女儿的命运造化,亲人的担心疑虑,只能靠善意的向往祝福来提升和化解。是人,这是一世的关键转折,是女人,这转折有太多的内含,好在时代前进,生活成熟,过来人有太多的经验教训提供给新娘参考比对,太太以童养媳身份进入婆家,奶奶经媒婆撮合成人续弦,娘娘拜堂前没见过丈夫模样,母亲被自行车捎进婆家……现身说法,对比出这个婚姻的自由美满,珍惜生活的丰厚赐予,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至于表姐的问题:为什么娶亲要半夜三更而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过来人莫衷一是,只能用规矩框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表妹反驳:什么臭规矩!学西方人穿婚纱进教堂戴戒指接吻才是真正的幸福浪漫!老成的小舅打圆场:时代在前进,传统习俗规矩在逐渐演变,像堵住房门再三再四讨要红包,当年的西宁婚俗没这一条!要求大表兄赞同这个观点,大表兄却说:娶亲的到了。

凌晨五点

唢呐的呜咽把清冷的空气也惹得哭泣起来,亮明星刚刚出来,眨着凛冽的眼睛望着爬上山坡的送葬队伍,枯草在杂乱沉重的脚步声里嗖嗖抖动,唢呐声间歇,老师傅的木鱼铜铃伴着喃喃诵经声在寂旷的山腰回旋,红的引魂幡,黄的烧纸,白的馒头,黑的线香,五色的花圈,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失去本色,只有急工打制来不及油画的松木棺材,显着木材的自然本色,五服内外的亲友围站新挖的坟坑周围,探看那深幽冰冷的坟坑,满肺是泥土气味,这就是人的归宿?所有人的终极归宿?无论他声名显赫还是庸碌无为,有了这应该肯定又不想肯定的疑问,唢呐声更加地悲壮起来,他们送来的这个人,一世坎坷终生艰辛。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品过背井离乡的痛楚,受过皮开肉绽的折磨,惟一的安慰自豪,是凭着一口不断的气,一副不散的骨架硬是活了下来,遇到了知寒知暖的伴侣,拉扯大几个儿女,看见了孙子外孙,寻常草民,有此终结似乎应该瞑目,所有未竟意愿,留待后人完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的意义在于尊重生命,体现生命,珍惜生命,存在的生命才是终极价值。无论它是一棵草,一朵花,一棵树或者一只鸟。

清晨六点

从东山后铺扬起的鱼肚白映出满天橙红金黄粉紫青蓝的彩霞,接着,将是一轮红日喷薄而起,在这光明四溢的时刻,爸爸妈妈哥哥嫂子齐集医院产科门外,等待特别喜人的消息,小弟媳妇要生养,迎合时尚,决定剖腹产,为这,家里有过争论,最后尊重孕妇选择。此刻,希望与婴儿啼声同步送出的,是特别喜讯:生了男孩,当然;如果是女孩,只要大人小孩平安,同样令人喜悦。时代不再明显地重男轻女,盼个男孩不过是传统思维定势使然,滚滚大江东流去,对已成定局的事物,理解是最佳选择,同样是生命,岂能厚此薄彼!只是……妈妈嫂子恨不能闯进产房看个究竟,突然就听见婴儿尖锐哭声,助产护士喜冲冲跑出产房,爸爸妈妈哥哥嫂子齐声问道:养了啥?护士说:你们猜!

上午七点

无论夏至有阳光的早晨,还是冬至天

麻麻亮的清晨,勤谨的人们这时刻已经起床,手脚麻利的已经洗脸梳头收拾完毕,不早起是不行的。上班的要上班,上学的要上学,作为家里闲人,给忙人准备早饭是应该的,尤其上小学甚或幼儿园的,再三再四催叫起来,穿衣裳还闭着眼睛,应该是玩耍的时节,还懵懂着,就要上学读书,看那鼓鼓书包坠斜肩头的走路样子,着实于心不忍。可不及早入学是不行的,生存的残酷竞争从童年甚或幼年就显现在眼前,花钱托关系进入重点学校,远在另一个街区,挤上高峰公交还得倒两次车,学生的苦楚压力,家长没能力化解,只能在生活上给予关爱,准备可口早饭让他(她)们吃饱吃好,早点出门,避免挤车迟到挨老师批评,这样的生活内容生活细节,天天重复年年重复,呆板又令人厌倦。可人活着就得活出个样子来,个家的一生平庸无为,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女甚至孙辈身上,多学能耐多长出息,别说光宗耀祖,只要能上大学,出来能有工作,寻个顺心的饭碗,组个温馨的小家,别为下岗失业郁闷,缺柴少米烦恼,就是阿弥托佛!好在睡了一夜,早上起来精神饱满,所有的烦恼失意消沉郁闷都扔给昨天,已成过去,一切要从头开始,从这个新鲜的又一天早晨开始,把握住人生的方向盘,朝着希望的前途,加大油门。

上午九点

这时刻,公园里打太极的,做香功的,遛鸟的都散伙了,广场上跳交谊跳锅庄舞剑舞扇的也收拾东西作鸟兽散,唱歌的还在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几位不期而遇的清瘦老汉富态阿奶,喜形于色手舞足蹈地暄起板来,他们都是老街坊老邻居,小时候在院子里,巷道里,街边上跳过“房子”,踢过毽子,打过皮球,滚过铁环,丢过“钢镚儿”,滑过冰溜儿……上小学,一同抓过雀儿,耍过黄老鼠,上城墙看过“亮光头”放午炮,去八盘磨沟打过“狗刨”,同声唱过:让我们荡起双桨……上中学,在老师率领下一同栽树,一同给建设工地背砖送土,一同饿肚子……后来各奔东西,有的进了服装厂,轧贴条钉钮扣;有的进了火柴厂,糊纸盒粘硫磺;有的挖土方,有的进工厂,有的去了牧区,有的进了兵营……眼睛一睁一闭就是几十年,街上突然撞见,盯住对方恍惚半天,才认出谁是谁,不禁感慨万千:风刀霜剑催杀的,何止贾宝玉林妹妹!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好在社会发展,日子越过越舒坦,退休赋闲,国家还几百上千地发工资,儿女们也磕磕绊绊地成了家立了业,孙娃子快考大学了,吃不愁穿不愁只愁身体出毛病,整日闲得无聊,搓麻将抹牛九甩扑克刮碗子,心里还是不踏实,心思老往当年的四合院里跑,老想着洒了水扫得干干净净的台沿院坑巷道,想着房檐上垂挂下来的刀豆秧,秧上火红的刀豆花,秧下黄黄的菜瓜花,金红的金丝莲,粉艳的打泡儿。想着随日头在花园墙上缓缓移动的树木阴影,想着白蝴蝶,黄蛋蜜蜂和秋蝉的叫声,想着解放初期院里住过的解放军,后来住过的内地移民,想着五月端午东房婶婶做的枣糕,八月十五南房嬷嬷蒸的月饼,三十晚上全院大人小孩围着点燃的松蓬……这些想头让他们明白,这是一种不息的留恋。留恋那虽然清贫却纯粹的生活,留恋邻里街坊间那种没有功利目的的亲和,留恋那些单纯的人心人事,接着明白:先人们祖祖辈辈给后人指引的生活方向,教导的为人根本,灌输的生存理念,不刻意不强求却与现今政府推行的尊重客观,保护自然的人性化施政纲领不谋而合,这是民间的智慧,这智慧不显山不露水,与生活生命融为一体,自然天成,咀嚼品咂这些生活提炼的厚味,从那绵长隽永的苦涩甘甜中参悟生活生命的真谛,就是最好的安享晚年。

上午十点半

生活以千变万化的动作,形形色色的面孔继续着,时间却以亘古不变的步伐向中午十二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