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剑挺
遥望遥远的故乡
故乡云雾茫茫
每当春风吹荡
田野上掀起麦浪
——题记
石三力把钉鞋的摊子往街上一摆,就恍恍惚惚往上瞅。半空是一缕一缕的电线,还有些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天空被划成一溜一溜的木片似的东西。但这不影响三力的视线,他瞅着这些一溜溜的天空,知道快要收麦了。
他把缝鞋的机子放稳,又掏出锤子、剪刀、割刀,修鞋的工具基本弄齐了。这时来了一位中年男子,他说这天好热呀。石三力像遇到了知音,迫不急待地讲,该收麦了,天咋不热呀。他故意把收麦这句话说得重重的,以便引起中年人的注意。可中年人对这句话并没反应,他把鞋一褪说,钉个鞋掌,然后扭过头把眼光洒到后面的大街上。街上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到处是人群,到处是吵杂的人声。人对于四季变化淡漠了,确切地讲,在这条街上几乎觉不出季节变化。街上没有一棵树,有点绿色也就是商场里搁的铁树冬青之类的盆景。石三力看不到这些,但他比街上任何人都能觉出季节的变化。他能听到种子的发芽声,芽儿冲破种壳总是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像高跟鞋敲击着路面。他能听到成熟庄稼弄出的叹息声,它们就像高寿老人,一声一声地出着长气。
石三力在这个城市已有六年了,为了挣钱,六年间他没回过一趟家。对他来说,家就是一张长长方方的汇款单,每两个月或三个月,他就把钱寄到家里。光寄钱没用,他想妻子孟叶,想孩子宝儿。想得很了,就跑到街上打电话,他觉得妻子的声音是从话筒里流出的,一溜一溜的,一直流到他的心里,他心里酸酸溜溜的。话筒里总是妻子的话多,他的话少,其实他也想多说,就怕说多了哭出声来。他不敢叫妻子听到自己的哭声,他怕她难过。
实际上,石三力对妻儿的想望能通过电话化解,但对庄稼的想念却咋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每天早晨,他把鞋摊往地上一摆,就不由自主地往空中望去。他的眼光穿过屋檐,穿过一道一道的电线,在半空一点点地散开了。他看到空中满是瓦蓝瓦蓝的颜色,云比以前多了起来,给瓦蓝的天一映,显得更白更艳了。石三力明白在几千里外的故乡,正是麦子成熟的时候,麦秆黄了,麦穗也黄了,麦芒变得直直硬硬的,在田地里扎来扎去的。这时吹过一阵小风,石三力的鼻子被撩了一下,猛然间他闻到了一股麦香,这种香气丝线似的在他脸上蹭了蹭,然后就扑悠扑悠地远去了。石三力像受到了惊吓,他寻着望了过去,却闻到一股汽车废气味,再一闻还是废气味。这时一个女人走近说,钉鞋!女人的声音很大,石三力接过她手里的鞋,迟迟缓缓地放下,接着又抬起头,作了往天空遥望的样子,女人见状小声说,神经病!石三力听见了,没搭理她,他怕打乱自己此时的心境。他的心已经跑回家乡了,已经跑到麦地里。那是无边无涯的金黄色,他想起漫漫的河滩,河水滔滔地滚涌过来,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往远处瞅,天和麦地粘在了一起,似有黄风将要迎面扑来。石三力有点慌然,他被水似的麦浪围在了中间,他瞅见水越漫越高,将要把他淹没了。
石三力吱楞一下缓过神来,瞅瞅前面,钉鞋的女人已经走了。街上又喧闹了许多,他坐在地上,眼前晃过的净是些腿和脚。这些脚和腿把他晃得晕晕的,他挤上眼想回到那片麦海里,但无论怎样努力,脑袋里却空得啥也没有。他的情绪忽地低沉下来,他偏着头想,在哪里能看到小麦呢。一天的时间里,石三力就这么痴痴地想着。
他住在不远处的平房里,这地方正面临拆迁,周围坑坑洼洼的,净是碎砖烂瓦,这地方不可能种有麦子。然后他又想起近旁的中心广场,想起附近的几条街道,他都在这些地方摆过摊,那里连块泥地都没有,也不可能种有麦子。不过石三力还是不相信,天黑后,没顾上吃饭,就从住地出发,穿过中心广场,在附近的几条街上转悠,不过什么都没发现。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石三力的情绪还是受到了影响。晚饭他好吃一碗拉条子,今晚却没吃的兴趣,就拿两个馒头,搁火上一烤,就着咸菜吃了。吃完后,心里闷得慌,就一歪一歪出了门。门口是个小巷,房东正坐着呼嗒呼嗒挥着扇子,见石三力过来,热热乎乎打着招呼。两人坐下,谈谈粮价,谈谈油价,最后落到天气上。这时房东把扇子放下,掰着指头数数,一惊一乍地说,哇,正是五月,该收麦子!这句话把石三力拽了一下,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烦闷的原因,于是就叹着气说,唉,我六年没见小麦了!房东对他的话显然不解,他虚虚地朝石三力瞟了丁眼,又呼嗒呼嗒地摇起了扇子。
石三力再也坐不住了,在他站起的片刻,决定给家里挂个电话。孩子接住了,他急急地问,麦收了?孩子答,还没有!他又问熟了没有?孩子说,大部分都熟了。他怕孩子回答不准,就把孟叶叫了过来。两人一对一答地讲,今年的麦子咋样?麦子好得很,穗大粒饱,瞅着喜欢人。麦秆粗吗?今年弄的新品种,麦秆比去年的粗,麦穗一打就能编草帽辫了。孟叶越讲越激动,她还想再说下去,但石三力不吭了。石三力也想再问下去,但他听说地里长着恁好的麦子,嘴都有点颤抖了。他不敢再问下去,他怕妻子听到他抖动的声音,产生别的联想。石三力匆匆地挂了电话,虽说心里舒坦了一点,但对麦子的想望,像汽球一样又腾腾地鼓了起来。他恍惚着走进屋里,脑里已装满麦穗了。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脑里的麦穗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塞得满满的。他不敢多想,忙背着鞋摊赶到街上。天热了许多,瞅瞅天空,天上是一块块的瓦屋云。这种云规规矩矩地排列着,露出浅浅的黄色,好像它们都被扔在麦地里,被小麦染黄了。
几个钉鞋的人姗姗地围了过来,他们往边上一坐,不急不躁地等着。一个小伙额上滚着汗珠,石三力说,热吗?五月啦,这天也该热了。小伙笑笑没有说话,他额上的汗珠拐了一两个弯,落在前面的水泥地上。石三力把扇子递给他问,你知道现在是啥季节吗?小伙嘻皮笑脸地说,当然是夏季啦!石三力说,我知道是夏季,我是问你现在农村正干啥呢?小伙摇摇头。石三力立刻兴奋地说,现在农村正在收麦。常言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麦熟可不等人呐。小伙听后脸上多多少少有点迷惑,他穿上钉好的鞋,匆匆离开了。
石三力还想唠叨下去,剩下的两个钉鞋的,把脸扭向一旁。他没觉察到这些,准备绕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这时过来一个蹬三轮的,车厢里搁着两筐黄杏。筐是柳条编的,筐边却夹着两棵麦子,麦子一棵黄了,一棵还青着。石三力仔细地朝三轮瞥了瞥,他的眼突然瞪直了。三轮在他面前愣了愣,又咣当咣当地往前走。石三力猛地意识到什么,他几乎喊似的说,买杏!三轮调转头,在他面前停下了,他颤颤地站起,颤颤地走到三轮跟前,把两棵麦子捏了起来。卖杏的瞪瞪他说,你不买杏?石三力翻翻兜说,我,我还没赚到钱呢!卖杏的咬着牙说,神经病!他没想到的是,卖杏的极快地伸出手,把两棵麦子夺走了,石三力手里只落下三片麦叶。他颓唐地回到座位上,再也无心钉鞋了。
天还没黑下,石三力就草草收工了。他把三片麦叶拿好,到了家,又把它们挂在墙上。石三力没急于做饭,他倒碗水,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后瞪着麦叶发呆。那棵青麦长得较为壮硕,叶片有半个铜钱厚。麦子嫩得流水,卖杏的拽去的当儿,石三力觉得手上湿了一下,随后听到叭地一响。他知道麦秆断了,麦子的汁液星星点点地溅了出来。他嘟嘟嚷嚷地自语道,这是根地道的好苗,地道的好苗!他端起碗又喝口水,觉得这股水顺着喉咙。一抖一抖地往下掉去,并没明显地进入肚里。正感到奇怪,他脑里陡地幻出一片麦地来。麦子有两拃来高,一色的青苗。水从垄沟里哗哗地灌着,他听到青苗咕咚咕咚的饮水声。远处有蝶飞来,净是些白蝶,它们在叶子上点一下,再点一下,然后就伏在麦梢上不动了。他看见地里的水,经过根须,经过麦秆,哧溜哧溜地被蝶儿吸走了。石三力猛地醒了,他拍拍脑门想,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蝴蝶咋能把水分吸走呢。他使劲摇摇头,睁开眼,见一只苍蝇爬在麦叶上。他靠过去,对着苍蝇呼地吹了一下,苍蝇仄仄歪歪地飞走了。这时石三力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他跑到街上买了一把面条,灌了一杯散酒,把上午的剩菜热热,算是一顿晚饭了。
酒劲似乎比往日的大,他没喝几口,头就晕晕的,于是没脱衣服就滚到床上睡了。石三力睡得很沉,刚开始他觉得自己像块石板压在床上,床撑不起恁大的重量,吱吱哇哇地响着。没过多久,他好像起来了。毕竟算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他打开门,外面没有人,街上也没有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时他有种出外遛遛的欲望。
说走就这么走了,他出了小巷,穿过中心广场,穿过长长短短的街道,再一迈步就到了野地里。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城市恁大,只走了一会儿,咋能走出去呢。正这样想着,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一扭头,身后出现了一大片麦田。石三力激动坏了,他又伸伸缩缩往前走,几乎是同时,他看到麦秆明显地高了粗了。地里一片金黄,每棵麦秆像用颜色染过,风一刮,那些黄色能从麦秆上流下来。麦地中间有条水渠,石三力沿着往里走,越走香味越浓,有种深深的香皂味,浓得似乎不是麦香了。他感到奇怪,就低着头下了垄沟。等他再抬起头时,他看见每棵麦子都有一人多高,麦穗大得惊人。石三力也不害怕了,他走近一棵麦子,一褪鞋,噌噌地爬了上去。正准备攀住麦穗时,麦梢却嚓地断裂了,石三力鸟似的跌了下来。
他醒来了,原来是个梦。翻个身,浑身的确酸痛酸痛的,好像梦里的都是真的,他只不过刚从梦里逃出来。
天已经亮了,吵杂声风似的吹进了屋里。石三力跟往常一样,挑起担子,吱呀吱呀地来到街上。他摆好摊子,却没一点钉鞋的心思,于是就透过屋檐,透过电线,直楞楞地盯着空中。天上浮一层薄薄的乌云,一圈黄云把乌云悄悄围了,好像不想让它继续扩大。石三力担心下起雨来,担心黄腾腾的麦子被雨水泡了,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城市下雨,不见得他老家就会下雨,但石三力仍是惶惶的,一天也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过去了。
麦叶仍挂在墙上,石三力捏住泛黄的叶子,在手里一捻,马上就变成粉末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呀!本来该吃晚饭了,他不想吃饭,却从旮旯里掏出了半瓶白酒。哧哧哈哈地抿了几口,想瞅麦子的愿望,像棵疯长的草,嗖嗖地长高了。凑着夜晚,也算凑着酒力,他信心十足地出了门,他不信在恁大一个城市里,连一棵小麦找不到。
出了小街是条宽大的马路,路旁是两溜绿化带,绿地里净是大朵小朵的花。石三力顺着马路往前走,眼嘀溜嘀溜地转着,他想沟里坎上肯定有棵小麦的。宽马路的尽头是另一条马路,这条路边是些高大的槐树,树下铺满了灰沓沓的水泥地。石三力看看没有尽头的路面,决定往回走。他往左拐去,左面是道水沟,沟边稀落地长些荒草,他沿着水沟边走边瞅,沟里没有小麦,岸上也没有小麦。水沟在不远处钻进一个巨大的涵洞内,涵洞上面仍是灰沓沓的路面。石三力失望了,他瞅瞅晕黄晕黄的路灯,只好垂着头回到家里。
街仍是喧闹的街,石三力跟从前一样静静地坐着,有时他抬起头,眼光穿过乱哄哄的人群,穿过蛛网似的电线,又落到虚渺的空中了。这季节的天空没啥大的变化,要么是晴蓝晴蓝的天,像深坑里的水,要么是浮着几片云朵,如割完的麦地,利利索索的。每看到这些,石三力心里总是忽悠一下,他似乎瞅见一垄一垄的麦子被割倒,晶莹的麦粒,撒花似的掉在地上。他想着自己跑在田里,一点点捡着地里的麦子。这时有人走过来,沉沉地道,钉鞋。石三力惊了一下,他坐直身,脱下了那人的鞋,他发现这鞋底上沾了一片厚厚的麦叶。石三力盯了半天,然后小心地捏住麦叶,慢慢地扯了起来,麦叶连着一块硬泥,硬泥里包着几个麦籽,石三力把麦籽捏在手里,仍不眨眼地盯着。钉鞋人瞪瞪他说,你没见过麦子吧!石三力支支吾吾答不上话,他的脸一红,赶紧拿起锤子叭叭地钉起来。
石三力边钉边想,这人从哪里带来的麦叶呢,再看这人的穿戴,弄不准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于是他推测附近可能有麦地。他想应该问问这人,说不定他啥都知道呢。他对这人瞄了一眼,这人前额特别亮堂,下巴宽宽的,长一脸凶相。他故意慢慢地钉着,找着给他搭话的理由,但是想了又想,竟找不出一句话。眼看鞋就要钉好了,石三力终于红着脸问,师傅,你能给我说说,这麦叶是从哪里带来的?这人先瞅瞅石三力,然后嘿嘿地笑起来,他的笑声很低很慢,好像几天没有吃饭,马上就要背过气去。笑完了,他怪里怪气地说,你先对我说,你问这弄啥。石三力胆怯地瞅瞅他,文声文气地说,我六年没回家了,六年没见过小麦了,种了半辈子地,恁长时间没见过庄稼,我着实戗不了啦。那人呀了一声说,我以为是啥事,你的心情我确实理解不了。我在城里活了几十年了,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呢,每天我都串很多街道,走很多路,谁知道脚下踩着啥东西,要是知了,不就成神仙了。
那人站起来走了,石三力被抢白了一场,还愣愣地呆坐着。他没生那人的气,只怪自己问得奇怪,叫人作难了。他瞅瞅天,天慢慢暗下,街上的人也渐渐散去。他把麦叶和麦籽用纸包好,就挑着担子回了。麦籽装在右胸的口袋里,他走过两个路口,走过一座小桥,来到一个街心绿地旁,绿地被栅栏围着,里面是些绿莹莹的草。这些草细长细长的,就像女人的头发。这时他无意中碰了碰右胸的口袋,他猛然觉得里面的麦子发芽了,生长了,并且长得和绿地的草一样高。他想掏掏口袋瞅瞅,又怕这种幻景消失了,于是就一面捂着口袋,一面倚在栅栏上。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车辆呼呼地从面前过着,一阵阵热气滚涌着朝他吹来,石三力背上出了一层细汗。他感到右胸口袋旁的汗最多,粘乎乎的,快把口袋湿透了。他的手往口袋上伸去,他想扯扯衣服,让自己凉快一点。就在他触到口袋的刹那间,他觉得里面有个粗粗的麦穗。石三力一下惊住了,
他闭上眼,面前便现出一片没边没涯的麦地来。麦棵稠得很,在地这头一推,地那头就晃悠晃悠地动着。麦穗像无数个蹦跳的虫子,风摇它就摇,风不摇,它还摇着。石三力想象着自己走了过去,麦地干干的,上面纵横地裂着口子,地上零星地躺着麦叶。一个瓢虫在麦叶上匆匆地爬了一阵,头一低,钻到了地上的小洞里。风是干的,吹到脸上,让人喘不过气来。风里却夹着麦香,香气浅浅的,却能浸到人皮里,浸到入骨里。石三力在地头蹲下,他拢住一堆麦穗,把它们揽到怀里。麦穗孩子似的偎到他面前,石三力让它们蹭自己的额自己的脸。他闻到了麦穗身上淡淡的芳香,以及秸秆上的青草味。风轻轻地吹过来,又吹过去,他的身子便轻轻地飘了綁。
汽车从面前呼啸而过,石三力觉得身子重了一下,落在地上了。他睁开眼,麦没了,风没了,满耳轰轰隆隆的声音。他往口袋里摸摸,里面仍是一个麦叶和几粒麦籽。石三力叹了口气,把担子往肩上一扔,一歪一歪地往回走了。
回到屋里,石三力把麦叶钉在墙上。麦粒总共四个,他在手里搓搓,搁在了碗里。石三力盯着碗想了一阵,突然站起身端来一个缺了口的小盆,盆里有些泥土,他把四粒麦籽小心地埋到土里。等这些做完了,他认为该吃饭了,仍然是两个馒头半碗咸菜,但吃起来没原来有味了。在吃完一个馒头后,他倒了杯开水。勉强喝了一口,瞬间便皱起了眉。他又记起那块麦地,那些摇摇曳曳的麦子。于是他把碗放下,把馒头放下。房东问,老石,今个咋吃恁早?石三力答,单身一人,随便捣鼓一点,填满肚子就中啦,他边说边往电话旁走。房东见他要打电话,站起给他腾位子。石三力两手摁住话机,并不急着打。这时他突然挤住眼,沉了沉,又猛地把眼睁开。电话哼哼半天,终于接通了。石三力急切地问,麦收了?对方说,正收着。两人又开始单调地问答。麦长得怎样?差不多,秆粗穗大。天好么?天也不错,整天响晴的。对方肯定是他的媳妇了,他们正不紧不慢聊着,石三力陡地低着声音说,我想闻闻麦子。媳妇可能没听清,石三力又重复了一句。媳妇说,你要是真想收麦,就回家吧。石三力讲,来回一趟二百多块,够我三个月的饭钱了,还是先不回去吧。媳妇犹豫了一会,慢腾腾地问,在电话里,你咋闻麦子呢?石三力愣愣说,你就抓把麦子,往话筒边一搁,我就会闻见了。对方窸窣地响了一阵,说,我把麦穗拿来了,你闻吧。石三力把眼挤上,鼻子极力往上耸着。然后慢慢松下,随后再次极力往上耸,他不断这样重复着。媳妇问,你闻见啦?石三力刚要讲话,泪水就从眼里拱了出来。他的喉咙哽住了,他不敢说话了。他怕房东瞅见,就扭过身,狠狠地在眼上揉了几把,可是更多的泪珠又无声无息涌了出来,把半张脸沾湿了。媳妇听不见他的话,就急切地问,你闻见啦?这时他憋口气,然后让气流慢慢吐出,哽住的喉咙放松下来,终于缓缓地说,我闻见啦!石三力把电话唰地挂了,他把泪水抹挣,才对着房东掏出了钱。不过房东还是瞅见了,他满脸迷惑地问,老石,有啥难事只管说说,甭闷在心里。石三力断断续续地讲,一点小事,一点小事。
回到屋里,石三力在床上躺了半天。虽说没回到家,但他认为自己闻到了家乡的麦香,他瞅见媳妇拿了一把麦子,麦穗长长的,麦芒长长的,太阳一照,那金灿灿的颜色把脸都染黄了。香味是沿着话筒传来的,他看见它们雾一样地冒出来。他在街上闻见的就是这种香气,它们好像躲在风里,只有仔细地捕捉,才能把它们吸到鼻里。
石三力从这种氛围里挣脱出来,他走到门口,端起了那个缺口的小盆。他知道四粒麦籽就在里面,过不了几天,四棵麦芽将一楞一楞地拱出来。这样想着,就坦然了许多。他蹲在盆前,直直地瞅着里面的土,瞅了一会,好像记起什么,起身进了屋。他拿个瓢,里面盛着水,瓢一歪就嘀啦嘀啦浇到盆里,石三力的心也随着水,钻进了土里。
从此石三力觉得自己有个盼头了,也踏实了许多。有时正在街上钉鞋,突然想起盆里的麦籽,就像阳光钻进肚里,亮堂了许多,也熨贴了许多。每天回到房里,第一件事就是先给麦子浇水,他浇的不是自来水,是装在瓶里的,专门晒的熟水。麦籽埋了几天后,石三力在饭馆里找了几个蛋壳,捏碎后撒在瓦盆里。他喜欢往旁边一蹲,两眼直直地瞅着盆里的土。房东发现后,以为他有啥心思,就戏谑他道,三力,那盆里藏着妖怪?石三力哼哼哈哈地抬起头,但眼睛像被什么东西粘着,还是一歪一歪地往盆里斜着。
夜里石三力睡也睡不好,他老听着盆里的动静,他认为麦籽该发芽了。恍惚中,他听到嗒地一响,接着是阵轻微的呼啦声,像只胆怯的鼠,在黑暗里咬啮着东西。石三力想着麦籽已经发芽了,这应该是麦子发芽的声音。他看到一个线头似的东西,先在麦籽的一端冒了出来,接着像蚯蚓一样,一扭一扭地往上拱着。在它钻出土面的片刻,石三力又听到嗒地一响。这时麦芽已经出来了。它像一滴露珠掉在瓦盆里。石三力再也沉不住了,他怯怯地起了床,小心地揭开了盖在瓦盆上面的纸。盆里的土平平静静的,没有丝毫的异样。他把头低下,低得就要贴住瓦盆了,但还是没发现一棵麦芽。石三力垂着头站起,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又不得不承认,麦子明明没有发芽呀!
雨一场接着一场,石三力就在房里待着,他不再频繁地去瞅瓦盆。盆地的土湿透了,粘粘糊糊的,如和好的面。石三力想,就这么好好地捂着吧,捂到一定时候,也许就会发芽的。石三力照样钉鞋,回来后或者往盆里浇些水,或者撒点茶叶渣。瓦盆和石三力一样,都这么孤孤独独地等着。
雨下过以后,石三力病了一场。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烧得厉害,三天没有下床了。房东怕出问题,就抓点药来看他。石三力住房前有个台阶,瓦盆就搁在台阶上。房东刚踏上台阶,就发现瓦盆里有两个绿芽似的东西,于是他提着嗓子说,三力,你种的啥花呀,已经发芽了。石三力听了这话,一歪一歪地过来了,他的脸已烧得发红,呼吸有点不匀了。他俯在瓦盆上一瞅,孩子似的笑起来,边笑边说,出来了,终于出来了,房东仰脸问他是啥花,他说啥花都不是,是麦芽!房东的嘴张了张,僵住了,石三力却勾着头,把整张脸都盖在瓦盆上。
共出了三棵麦芽,每个芽儿约有一指高。芽儿嫩得淌水,浅浅的喇叭口上沾着几个针尖大的露珠。石三力瞅瞅天,天瓦蓝瓦蓝的,正热得厉害,他想,过不几天,这些麦芽就会哧哧楞楞地长起来,和地里的麦子一样粗壮。
石三力像发酵的酒池,一天比一天精神。他回到家,放下摊子,第一件事就是蹲在花盆前,直楞楞地瞅。没过几天,麦苗已有两拃多高,叶片厚而柔嫩,风一吹,仄仄斜斜地摇着。这时,石三力总是把眼睛一闭,胡乱地遐想。他家的小麦都种在南地,立春一过,雪都化了,几乎一夜间,满地麦苗像睡醒似的,欢蹦活跃起来,施了肥,浇了水,就不用管它。它们像孩子一样玩着打着闹着,也就慢慢长高
了。现在石三力躺在床上,仍能听到它们生长的声音,这种声音就像折断的草根,咔嗒咔嗒地响着。抽穗时,麦子基本上长成个了,它们挤挤拥拥地立着,好像等着人给它们举行一个成年仪式。这时的麦子最娇嫩最可爱,它们通体都是绿的,浑身像裹着水儿,用手一捏,胀鼓鼓的。有段时间,石三力深深地认为,这时的麦子应该是一个健健壮壮的女人,它们已经怀胎了,正等着胎儿一天天长大。
石三力躺在床上,难以入睡。外面又下起雨,嘀嘀嗒嗒的,他瞅见雨水顺着麦梢,咯噔落在一个麦叶上,接着又咯噔落在另一个麦叶上,于是整个麦秆都湿湿润润的。叶子更绿了,麦秆更绿了,咋一瞅,娇嫩得叫人心疼呐。
石三力以为三棵麦子可以茁茁壮壮成长的,但是没多久,两棵麦子的叶子渐渐变黄了。石三力吓了一跳,他先小心地浇点水,又仔细地上了肥,但叶子还是一日一日地枯萎了,最后像两根干棍插在里面。石三力抱着头,一遍一遍地想,它们咋能死掉呢,它们咋能死掉呢。他当然找不到原因,但他知道,必须更加细心地照顾好最后一棵麦子,这棵麦长得较为壮硕,叶子宽宽大大的,上面散着许多米粒大小的毛孔。石三力得到些许安慰,他缓缓伸出手,搭在摇曳的麦梢上。他捏住叶子,轻轻一捋,上面便划出一道宽宽的湿痕。叶子太单薄了,他怕弄烂它,手掌一拐,便握住了麦秆。又是那种鼓鼓胀胀的感觉,麦秆就像一段直直的腰身,每处都是柔软的。石三力不敢摸下去了,他怕粗糙的手划破麦苗细嫩的皮肤。
也许是麦苗死掉的原因,石三力觉得很累。他的身子一沾床,鼾声就雷似的响了起来。早上他总是逼着自己起床。他住的房子小,窗户也小,上面用张报纸糊着,光线只能从边上透过来。在昏暗的房内,他勉强睁开眼,挑起了鞋摊。天阴着,像傍晚,又像布满星光的夜里。石三力打开门,往空中瞥了一眼,准备走下台阶。他的脚向前迈了一步,却被毛茸茸的东西碰住了,他低头一瞅,一下惊呆了。瓦盆里是些小麦,台阶上是些小麦。院里也是些小麦,它们长得一样高,叶上沾着露珠,麦梢鼓囊着,露出一两根细细的茸毛。石三力知道它们将要抽穗了,跟女人就要分娩一样,需要营养呀。他有点慌惑了,鞋摊仍挑在肩上,不知道走还是不走。正犹豫着,有风呼呼刮来,麦子一会倒向东,一会又倒向西。在石三力的眼里,面前涌动的是一层一层的绿浪,它们碰住石三力脚下的台阶,又一圈一圈地向远处荡开。他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麦浪了,他觉得麦穗在里面鱼似的蹦跳着。这时石三力把鞋摊一撂,挽起袖子,想伸手抓住那些麦穗,但脚一跳,扑腾一声,重重地掉了下去。石三力咯噔一下醒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把门打开,冲到外面的台阶上。瓦盆呆呆地蹲着,那棵小麦睡着似的垂着头。这回石三力瞅清了,台阶上没有麦子,台阶下也没有麦子,院里空空荡荡的,只看到远处的车辆不时扫过贼一样的光。
石三力颓唐地回到屋里,他把门打开,他认为梦中的景象都是真的。他重新躺到床上,挤上眼,想见到梦里的一切,伹窗外的光亮挤挤抗抗地撞了进来,天已经大亮了。
鞋摊往街上一放,石三力已无心钉鞋了。他往街心瞅瞅,往空中瞅瞅,恍恍惚惚的,光觉得那些麦子会陡然从眼前冒出来。一位老头姗姗踱到跟前。他穿双老式运动鞋,鞋帮烂了一个洞,让石三力给他补补。鞋上都是泥,石三力边擦边问他,咋这样。老头说,我靠拣破烂为生,咋能穿干净呢,石三力愣了愣,他受到启发,就问道,你串的街道多,知不知道哪地方种麦子呀?老头摸摸脑勺说,这是城市,不是小镇,哪有地种庄稼呢。这时他掏出烟,嚓地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说,不过前几天我到城南去过,见过一个园子,里面好像有些麦子。石三力瞪大眼问,你看清了吗?那是个啥街。老头又深深吸口烟说,我记不清那是啥街了,反正是不大的园子,园墙上有个豁口,摁住墙,脚一抬就能过去。石三力停了手里的活,他虚虚地瞅着前面,好像已瞅到那个园子,并且已扒到那个豁口了。
老头走了,来了一个老太,老太走了,又来了两个姑娘,石三力的生意不错,但一整天的时间,他都想着那个园子。晚上回到家,他站在房前使劲往外瞅,周围是些高楼,楼和楼中间又被树梢挡住了。石三力不死心,他往房头走了走,房头有块石头,他往石块上一站,朝南面望去。透过楼之间的空隙,他发现城南的房较少,树木直刺天空,天和树粘在一起了。石三力认为城南的楼房少,就可能空地多,空地一多,种点庄稼就不算稀罕了。他越想越兴奋,就打算到城南走一趟,他认为只要一去,就能见到梦中的成片成片的麦子了。
第二天没空去,第三天还没法去,到了第五天,石三力把鞋摊一扔,咬着牙决心到城南走走。
天又阴了起来,他没有伞,就戴个草帽,噔噔地出发了。往南走了个把钟头,石三力瞅见一个院子,墙是砖砌的,豁口是有几个,他扒着豁口往里瞅,里面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机器。石三力没有停脚,他边走边瞅,到了中午还没发现老头讲的那个院子。这时他又饿又渴,就靠在一根歪斜的电杆上休息。电杆旁是一溜平房,平房那头又是一溜更矮的平房,咋一瞅如农家的鸡窝。刚开始石三力并没在意,他坐够了,歇好了,两手一举伸了个懒腰。就在他高扬着脑袋时,有道绿影蛾子似的从他面前一晃而过。他唰地回过头,眼光跳过两道高墙,跳过一排浓郁的树木,落在一片田地里。由于离的太远,他只能望到巴掌大的一块。石三力只一犹豫,就嗖嗖地跑到了跟前。院子跟蓝球场一样大,从东往西依次种满了大葱、白菜、茄子、辣椒,哪有一棵麦子呢?石三力正瞅得有劲,突然有人吼了一声,他起身要走,一个男人已走到跟前了。石三力瞅着凶神一样的男人说,我、我是来找麦子的。没等他讲完,那人往地上唾了一口说,你连说谎都不会,还来偷我的菜,看你一把年纪了,不收拾你了,滚吧!
石三力没在乎别人的喝斥,他撇开大街,顺着小巷往南走。这些地方楼房渐少,处处是平房和大大小小的院落。走了一阵,来到一个水坑边,水坑有两人来深,里面尽是莲藕。石三力在坑里洗洗手,然后站起往右走,这时他瞅见坑西面的洼地里长着一片绿油油的东西。他开始紧张起来,心想,这是真正的郊区,不管多少,总应该有点庄稼吧。接近洼地时,石三力禁不住闭上了眼,他憋了口气,然后让气流一点点地从肚里弹出来。他睁开眼,瞅见脚下是些软软的稀泥,稀泥上生满了咯巴草,再往里是满地的牛草和索索草。令人惊奇的是,洼地中间长着十来棵玉米,玉米有半米多高,一律是黄黄的叶子,石三力彻底失望了,他重重地蹲在地上。出了口长气,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缩小,到最后,小得还没有地上的草高。
太阳已蹭着西面的树梢了,石三力饿得前心贴着后心。他钻进一个小饭馆里,要了半碗散酒,等太阳完全落下时,石三力已喝得颠三倒四了。他把钱付了,两手仍摁着桌子不走。这时他呼吸都有点不匀了,但还是憋憋促促地问,店老板,你知道哪里种有麦子吗?店老板认为他喝高了,就安慰他说,这是城市,城里有吃的有喝的,找麦子弄啥?石三力红着眼说,有人说这里有麦子嘛,我一来咋就没有呢?他一边嘟嚷着,一边往外走,刚走到门口,被凳子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差点栽倒。
外面有风嗖嗖刮着,石三力被风一吹,浑身感到清爽了许多。他没有死心,继续沿街细心地找着。经过两条小巷,经过一个废墟的广场,太阳像个落水的石头,咕咚一声没有了,天色陡然暗了下来。石三力弓着身,勾着头,不放过一块可疑之地,
中州街是城南最大的一条街,好多工厂都集中在这里,石三力转到这里时,天已麻黑了。由于喝了太多的酒,他走着身子就有点摇晃了,但他的眼比平时明亮了,他总是溜着路边走,仔细瞅着路边的空地,以及楼前房后敞亮的地方,他认为拣破烂的老头不会骗自己,那些麦子单等着自己去找。这样想着,石三力更有精神了,他两脚橐橐地只管往前走。到了一个丁字路口,他发现一座楼房后面有片很大的空地,地上长些绿油油的东西。石三力揉揉眼仔细瞅,认为那些东西绝对是麦子。他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于是就跌撞着跑了过去。刚走到跟前,却被透空的铁栅栏挡住了,他想弓身钻过去,头又被卡在缝隙里。他使劲拔出头,抓住栏杆,一纵身跳了进去。他栽在了地上,地暄软暄软的,给他沾了一头的泥。他不顾这些,两胳膊一搂,把这些绿壮的东西一把揽到怀里。他觉得可找到麦子了,它们的秆和叶子柔柔滑滑的,一股清新的淡香烟似的缠在了他身上。石三力把脸贴在地上,用嘴衔着它们的秆,一点点往上吻着,边吻边嘤嘤地哭了起来。这时两个人慌慌地跑了过来,他们架住石三力的胳膊,把他从地上狠狠地揪了起来,边揪边说,我们刚种的草,就被你糟蹋了,瞅瞅你踩倒的这一片,你说赔多少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