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８号病床的自述

刘　红

人说“世间万物皆有情”，此话真的一点没错。就说我吧，一张普通的病床，也有我的悲喜和欢愁，

我是去年春天来到大东医院肿瘤病区落户的，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走进病房的情形：一副簇新铮亮的不锈钢床架，上面铺着雪白的被褥，在护士的助推下缓缓进入病房。我的任务是接替那位服役二十载的老伙计。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生平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名字——18号。我曾以为这个为无数人所热捧的名字，在这里也会受到明星待遇。然而，来到病房时，所有人只是礼貌地为我腾出一条行路通道，脸上的表情是漠然的，甚至没多看我一眼，真是郁闷。

一

几天后，我迎来了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位病人，这是一位高大、帅气的男孩，身穿一身校服，双肩还挎个大书包，浑身散发出一股春天的气息。如果不是在此与他相遇，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他是病人。待他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的脸上有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苍白，苍白中透着淡淡的灰。

在父母的催促下，男孩才勉强靠了上来，随手又从书包里翻出一本书。父母望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特有的怜爱和担忧。

从他父母口中得知，男孩是本市某重点中学高一的学生，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前天上体育课，他和一帮同学在操场上打篮球，跑着跑着忽然倒地晕厥。老师同学七手八脚把他送到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要求他马上住院。

打第一眼起，我便喜欢上这位男孩，由此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牵挂。我喜欢男孩倚着我看书的模样，专注而沉静，我最不愿看到的是他凝视窗外满是忧伤的眼神，沿窗外那条马路一直向北就是男孩就读的学校，马路上人来人往，常常有他熟悉的老师同学匆匆而过的身影。男孩最盼望的日子就是星期天，这一天总有三三两两的同学来病房看望，大家七嘴八舌说着班里有趣的事：甲同学在班主任上课时放个响屁，乙同学背后喊老师绰号被逮个正着，丙同学塞情书却塞出了对象……引得病房一片笑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男孩似乎不像马上要离开的样子，因为他父母还不断从家里搬来东西，把整个橱柜塞得满满当当。虽然我非常喜欢他，但还是真心希望他能早日离开，这不该是他久呆的地方，

可就在三天后的一个午后，一个惊人的消息把我打懵了：经确切诊断，男孩患的是可怕的淋巴癌，凶多吉少，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从他父母日渐凝重和憔悴的脸上，男孩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有一天，他问母亲，自己是不是病得很重，再不能回学校了。母亲说了句别胡说，便转过头急急走出去。男孩没吱声，身体一歪便倒在我身上，这时我感觉自己的肩膀开始潮湿起来……

转眼到了夏季，病房外一片葱郁。那座绿荫婆娑的池塘里，荷花摇曳起舞，蛙声蝉鸣不绝于耳。可是，男孩的身体却在不断虚弱下去，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看书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刚拿出一本书，还没打开，就把它搁在我的肩头，然后无力地靠着我不停喘息。

有一天深夜，我被一阵疼痛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心头一颤。男孩的脸已被痛苦扭成了一团，他的手拼命拽着我，牙齿紧紧咬住我，指甲深深嵌入我的皮肤，我难受极了，真想对他说，孩子，如果这样能减少你的痛苦，你就用力拽用力咬吧!

此后的日子，来看望的老师同学越来越多，来了一茬又一茬，可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爱说笑话了，每次来总是会带着许多五彩的星星和洁白的千纸鹤，一串又一串挂满了整个病房，他们说，这些都是他们亲手折的，一定为男孩带来吉祥和好运。

就这样度过了整个夏季，到了秋天，一天早上，男孩刚睁开眼睛便大叫起来：妈妈，昨晚我梦见自己变成千纸鹤了，千纸鹤自由快乐地飞翔，星空里开满了五彩的花朵……

二

记得在立秋过后的某一天，男孩被转进了重症监护室，以后再没有回来过，只有那一串串千纸鹤和五彩星，依然在执著地等候着……

秋风萧瑟。雨凄凄，心悲凉。当我的情绪还没有完全从悲伤中走出来，一位新病人又到了，且不说伤痛未尽的我对新病人到来还有些本能的排斥(我明白这有悖于职业道德，但却欲罢不能)，更因为新病人的作派令我非常生气，吵吵嚷嚷，前呼后拥。这是医院，又不是会议室!

“不是说好单人间么，咋这么多人啊!”病人一进门便用鄙夷的眼神扫了我一眼，我坦然地看着他，哼，我才不屑跟你一般见识呢。

“贵宾房全包满了，先将就一下，以后有机会再换。”医生尴尬地解释着。

“老总，您看这病床可是18号，是个吉利数呐。”其中一位身着深色西装的随从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喊起来。

终于有人看到18这个特殊的名字了，我有些得意。

“发……发个屁，人都进医院了，再发也顶个屁用!”病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是啊，是啊，老总说的对，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大家齐声附和着。

我厌烦地瞥了一眼他们。

一位胖女人，看样子是病人的老婆，急急走到我面前，用手捏了捏我身上的被褥，尖声说，这种被子太硬太不舒服了，要不从家里带一床来吧。我一听就来了气：要舒服上家里去，这儿是医院!

终于，我听到医生婉拒了胖女人的要求，总算维护了我作为一张病床的起码尊严。

自这位病人来了以后，病房就失去了往日的安宁。几乎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访问团”到此，把窄小的病房堵得水泄不通。有探病的、汇报工作的，更有人把小报告打到了病床，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各种鲜花礼品堆满了房间，连走路都成了问题，胖女人每天的任务就是往家搬礼品，后来她也懒得搬了，索性是客人前脚走，后脚礼品就送了人。

说来也怪，自病人动了大手术之后，前来探望的人明显减少。开始以为他们怕打扰病人休息避而不来，可几天过后，依然未见探访者踪影。病人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有一天，欲言又止的他终于向胖女人说出了久藏于心中的话：

“你不用再瞒，我也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胖女人的脸猛地抽搐一下，又立即恢复常态：“别瞎说，你知道什么呀?要听医生的……”

“不用医生告诉，我的下属已经告诉我了。”

“什么?!”胖女人一惊，嘴巴立刻变成一个大大的O型。

“你看，原先他们跑得多欢，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这不就是最好的诊断吗?唉，世态炎凉啊!”病人仰天一声长叹，两颗冰凉的泪珠从眼中滑落，掉在我的身上。

许是病人真诚的泪触动了我柔软的神经，我开始同情起眼前这位曾令我讨厌的病人，此时此刻，我能够感受他内心巨大的痛苦和无助，我真想替他疾呼：时日不多，恳请你们再来探望一次吧，算是给他最后的慰藉。

可是，奇迹终究还是没有发生。这些天来，病人常常望着对面橱柜上那一排鲜花发愣，火红的红掌，金黄的天堂鸟、馨香的百合……曾经开得那样如火如荼、神采盎然，如今却一点点黯淡憔悴，日渐凋零。胖女人似乎觉察到这一切，她悄悄叫来护士，拿走了搁在橱柜上所有的花束，

病房又恢复了原来的素雅和干净。

这是一个晨光熹微的早上，我睁开惺忪的眼睛，忽然发现病人已不知去向，从病友们隐隐约约的交谈中，我明白了一切，尤其是最后那一句话刺一般扎进了我的耳膜：唉，可怜的人哪，走的时候，眼睛都没合上……

三

转眼到了冬天，我迎来职业生涯中的第三位病人。这位病人是躺在担架上进来的，从高高挂着的吊针瓶，以及身上拖曳着的许多根管子，可以看出病人是刚刚动了大手术的。他的眼睛微微闭着，脸色如蜡一样的白。后面跟着的女人身着一件花棉袄，脚蹬一双解放球鞋，头发有些蓬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当担架床缓缓地靠近我身边时，女人和一位护士一起，吃力地把病人从担架床搬了过来。当我使足力气准备接受这重重一击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用什么力。病人体重之轻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感觉他好像是悬浮着一般。

过了好一会，我的耳畔响起了病人轻轻的呻吟，是麻药醒了。看得出他正经受着伤口剧痛的煎熬。女人坐在他身边，用毛巾轻轻擦去脸上渗出的汗水。呻吟声慢慢响起来，后来几乎变成了痛苦的叫喊。病友说。让医生过来打一针止痛针吧，这样病人会好受些。

“不碍事，忍一会就过去了。”女人说。我听了有些不高兴，打止痛针可减少病人的痛苦，她为什么不愿意呢?

夜深了，病人的呻吟声终于低沉了下去，病房里又恢复一片宁静，女人坐一会站一会，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他的丈夫和那高高挂起的吊针瓶。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忽然被护士的一阵尖嗓门吵醒，“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居然和病人睡在一起，要休息去租个躺椅啊!”

“俺知道这样不好，可租躺椅要五元钱……我……我……”女人的脸一下红了起来，声音低低的有些胆怯。

“医院的规定，大家都要遵守的，以后不要再这样啊!”护士叮嘱了一声，叹口气转身走了。

女人在病房里站着看了一会，然后拿过一只凳子，把它放倒在地，人坐在凳腿上，头靠着我，算是打了个盹。就这样又到了第二天晚上，正当女人刚刚放倒凳子准备就寝的时候，护士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只折叠躺椅，说，今天你就睡这儿吧。

那女人一听连连摆手。护士笑着说，你放心，不收你钱，你用吧。

这位病人是我进医院以来所遇到的最清静的病人，除了那个女人日夜守候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人前来探望。柜子里除了脸盆毛巾杯碗等生活必需品外，其它一无所有。女人每天除了精心护理之外，还有一件必做的事，就是拿着医疗费用清单给病友家属逐一过目，她说她不识字，又怕花冤枉钱，因为丈夫这一场病已经花完了他们几年打工的积蓄。

“只要身体养好了，钱可以慢慢赚的。”

“你看，这病床的号码正巧是‘要发，你们会有好运气的。”病友们安慰她说。

“啥发不发的呀，能干活能赚钱就好啊!”女人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牙。

病人身体的恢复比医生预想的还要快，再过一天可以吃东西了，女人听了非常高兴。

第二天，女人一早就出了门，一会儿又裹着一阵寒气回到病房，她从棉袄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搪瓷杯，里面是一杯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女人站到我身后，弯腰打量着我，我明白她是想让丈夫靠着我坐起来，但不知道该从哪儿使劲，一个病友家属赶紧过来帮了她忙。

男人大口大口地喝着热粥，一脸幸福的样子，女人一边看一边呵呵地乐着。男人说，这个床真舒服，从没睡过这样的床，女人说以后我们有钱了就去买一个。男人说，别瞎扯，医院的床是病人用的哪能随便买。我听了，既高兴又难过。

出院的那天，病友们送了他们许多礼物，水果、糕点、营养品等装了满满一大袋。女人不说话，只是抽泣，临出门时，她忽然转过身，弯下腰，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这时，窗外正下着雪，一朵朵一辦辦，柔柔密密纷纷扬扬，听病房里的人说，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瑞雪，应该是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