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王维,山中一日

2009-12-04 02:52
国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王维

康 震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化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儵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傥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檗人往,不一。

山中人王维白。

《山中与裴迪秀才书》

这是一个没有时间的月夜,一个自由想象的月夜。

已是冬天的末尾,寒气依依不舍地消散,轻暖的月光洋溢在心房。近旁的灞水在暗夜里低回流转,悄无声息,不见一点颜色。只有华子冈还是那么亲近月亮,也许,晚上的故事就要从这里出发。

登上山冈,果然有一番别样景象。远处的涧溪如轮辋环辏,宛转汇成辋水。月色如乳,静静融入流波,泛起层层白银涟漪,也有银铃般的喧闹,不过都在静谧的夜色中沉沉睡去了。

多么遗憾啊,老友裴迪,不能与我一起领略这美妙夜晚!

记得一个秋天的黄昏,也是在华子冈上,极目南山,摩诘吟出一首诗来: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华子冈》)

望着高飞的鸟儿,在苍茫暮色中影影绰绰,渐渐消逝不见,裴迪的诗句也开始在落日松风中流淌:

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华子冈》)

就这样,在俯仰山水泉石之际,两人游止一地,辄各赋一诗,辋川山谷中,举凡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木兰柴等二十处胜迹,皆为王维规划建造而成,一路歌咏,一路建造,别业既成,诗篇亦成,遂将吟得的四十首绝句绳编一册,取名《辋川集》。

算起来,蓝田辋川不过是年届四十的王维安顿自己心灵的又一个驿站。早在十八岁前后,年轻的王维就曾与好友祖自虚隐居长安终南。山林、月光、溪涧、长风,对摩诘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魅力,令他魂牵梦绕,不能忘怀。即便早已高中进士,步入仕途,也总是念兹在兹。如果不是家中弟妹的拖累,也许早就脱掉恼人的乌纱帽,离开这喧嚣的官场了:

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

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偶然作》其三)

他是太向往自在潇洒的山林生活了!农舍田间的每一个片断,每一个画面都令他难忘,禁不住写到诗里,好让自己在枯燥冷漠的衙门里依然能感受陇上菜蔬的甘甜滋味,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似乎才是个了无冠带之苦的快乐田舍翁:

有时农事闲,斗酒呼邻里。喧聒茅檐下,或坐或复起。

短褐不为薄,园葵固足美。动则长子孙,不曾向城市。(《偶然作》其二)

对佛教的兴趣也就在这个时候渐渐浓厚起来。

长安城最宽阔的朱雀大街东侧,座落着大名鼎鼎的大荐福寺,寺僧道光禅师精研大乘无上法门《华严经》。29岁那年,王维开始追随他修习顿修顿悟教门,十年后,王维在为道光撰写的塔铭中,曾一再感慨难以言表的佛法僧德行境界。其实,他对佛法的体会早就从辋川的花草鱼虫中了悟出一二来,不然,《辋川集》中如何有那么多空寂而不失蓬勃,明快而不失深幽的夐绝诗篇: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砦》)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

自然界的生灭聚散并不因人的喜怒哀乐而抑扬缓急,它似乎在浑然不觉中自在自为的行走,在豁然开朗中无始无终的生长,一面是空幻寂寥,一面是水天明媚,一面是静谧安然,一面是生机宛如,正是在片刻直观与轮回循环的错愕中,诗人感受着凝冻在文字间的永恒与不朽,这永恒,这不朽似乎就在空山深林之中,然而似乎又在明月幽篁之外,闪烁明灭之间,也许正是王摩诘对常住不灭的本体佛性的体味与思考。

这种感悟与思考当然并不仅仅局限在长安城的大荐福寺,辋川河谷的感化寺对王维、裴迪也自有一份不同寻常的亲昵与亲近:

暮持筇竹杖,相待虎溪头。催客闻山响,归房逐水流。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王维《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

不远灞陵边,安居向十年。入门穿竹径,留客听山泉。鸟啭深林里,心闲落照前。浮名竟何益,从此愿栖禅。(裴迪《游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

看来,感化寺山院的簇簇野花、萧萧竹林、潺潺流水,还有幻想中的溪头虎鸣,有着远远超越大荐福寺的巨大诱惑力,就是为了这个,他们俩也甘愿逃出浮名,向山栖禅。不过这一回,灞陵边的裴秀才似乎对桌上的经书有着更加浓厚的兴趣,全然不理会辋水旁老朋友的一再召唤,看看天色已晚,无奈的摩诘只好与昙兴上人草草吃罢斋饭,辞别而去。

其实,一人也有一人的好处。

且看,仿佛只是一柱香的功夫,月色便在夜幕的晕染下渐渐黯淡。远方星星点点的山村,透出如烛的灯火,跳跳

闪闪。华子冈上一阵风过,林木摇曳,引得灯火仿佛有了醉意,恍恍惚惚,明灭不清……

无论如何,在这样的夜晚啃读经书都是一种浪费!经书本身当然很好,其中有颜如玉,有黄金屋,也有千钟粟,然而却不可能有如水月光,不可能有醉意灯火,更不可能有如痴如狂的梦幻想象!晚冬的辋川,潮湿而略带寒意,散发着溪涧的清冽与枯草的气息,所有这些,在悠长的僧院钟磬,敦厚的远村夜舂的陶冶下,聚成一杯令人微醺而醇厚的冬夜陈酿,谁家院落里的小犬,似乎在暗夜中嗅到这陈酿诱惑的气味,止不住发出阵阵犬吠,在潮湿的空气中传出很远。还记得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些诗句吧?还记得我们携手走过碎石铺就的小路,那窄窄的一条小路,象辋川的河水,缓缓的向前流淌,流出我们的心扉,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风景日夕佳,与君赋新诗。澹然望远空,如意方支颐。(《赠裴十迪》)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赠裴迪》)

一人虽然有一人的好处,但是分襟日久,相忆益深,人生就是这样不可捉摸,最相爱的往往无缘聚首,最知音的常常也不在你的身旁,宋人秦观豁达的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鹊桥仙》),其实也不过是骗自己罢了,若能朝朝暮暮,岂不是更加久长,也久长的更加实在。

王维与裴迪的友情当然没有这样惊心动魄,只不过多了几分恬静久远的气质,若是平常时节,并不令人记忆深刻。但在临危之际,这平静如水的君子之交便显出它刚烈忠信的人格力量———就在这封《山中与裴迪秀才书》写后不过十余年,天宝末年,安史乱起,五品官员给事中王维被囚洛阳菩提寺,山野布衣裴迪当避乱时却不隐退草泽,偏偏作虎山之行,只为看一眼啸咏辋川的老朋友。

这些自然都是后话,我们还是回到天宝四载前后这个寒气萧索、诗意浓郁的夜晚吧,辋川之所以令人低回留连,不仅因它有山光月影,丛林溪涧,还在于它有知己的心灵交汇,有君子的诗文唱和,有归向桃源的精神默契,这交汇看似平淡实则意味深长,这唱和貌似寻常实则知音难觅,这默契犹似无言无语实则感慨深沉、有声有色!所以,老友裴迪,还是放下经书,与我同享山林之趣吧!毕竟,这辋川的山水月色从来都非我一人所独有,而缺少了裴迪的辋川也决不是真实、可爱的辋川。

让我们重新走遍辋川,让我们从冬天的末尾走到春天的开始——

春天,它打乱了我们的夜晚,那也是一个没有时间的成长季节,自由想象的狂热季节!寒山成为春山,细心谛听,花草抽动挺拔的动静清晰可辨,水流不再缓缓移动,而是在白鲦的激励下奋勇波涛,黯淡的月光早已被矫健的白鸥四下驱散,摇曳的林木挂满嫩芽,挑起点点滴滴的露水,青青的麦垄田间,突然响起群群野稚的鸣唱,将无限春光带到云端……

此时不来更待何时?也许,王维已经感到这个匆忙的邀约令老友多少觉得有点儿荒唐——难道连冬天的末尾也不能耐心等待,就要开始在料峭的寒风中想象无边的春色?真实的春天,到底存在于诗人的感觉、想象之中,还是存在于节气时令的流转之间?

这不需要回答,你只需想,天空多蓝,云朵多白,麦田多绿,春雨多润,鸟儿多欢畅,鱼儿多快乐,我们的心情有多好!你听——

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菱蔓弱难定,杨花轻易飞。(《归辋川作》)

宿雨乘轻屐,春寒著弊袍。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春园即事》)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田园乐七首》其五)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辋川别业》)

其实王维不用辩白,裴迪对他还不够了解吗?翻开《王右丞集》,王维与裴迪赠答、同咏的诗作多达30余首,数量远远超过王维与其他任何一位盛唐诗人的唱和之作;翻开《全唐诗》,裴迪所存诗28首,全都是与王维的赠答同咏之作!所以王维才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他们彼此是太熟悉了……

唐玄宗天宝四载(745),长安城,一个温和的午后,秀才裴迪送走进城贩卖药材的蓝田辋川药农,回到书房,拿起药农捎来的《山中与裴迪秀才书》,静静的读着。

冬日的暖阳渐渐退去,窗影长长的投在墙上,书房里弥散着黄檗淡淡的苦涩味道,裴迪将这一页书信小心翼翼的夹在《辋川集》抄本的书页里,眨眨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丝俏皮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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