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1日,一个哀恸的早晨。
4时30分,北京医院,93岁的任继愈先生静静地合上了双眼;4个半小时后,在301医院,98岁的季羡林先生驾鹤西去。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半个多世纪前,臧克家曾以诗歌道破生命的真谛。今天,两位大儒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襟怀与器识,再次印证了生命的力量和价值。
壹
在将近一个世纪的生命征程中,或相遇,或偕行,在不同的轨道上,他们奋力“向前走,向前走”。正如季羡林在《九十述怀》中感慨:“我现在一方面眷恋人生,一方面又觉得我活得太久了,活得太累了,我也真想休息一下了。但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就像鲁迅笔下的那一位过客那样,我的任务就是向前走,向前走。”
时光荏苒,病痛折磨着两位老人,但这丝毫没有让他们“向前走”的速度有丝毫减慢。“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种以使命和责任为发端、以严谨求实为阶梯的学术追求,决定了两位大师淡泊名利、甘于寂寞的品格和风格。在喧嚷浮嚣的世风中,两位大师愈加散发出陈酿的芬芳和人格的魅力。
“以理想滋润生命,以生命护持理想。”作为哲学大师熊十力的弟子,任继愈坚信,学问的生命与理想来自浩浩汤汤的文化传统。“沙滩银闸忆旧游,挥斥古今负壮猷,履霜坚冰人未老,天风海浪自悠悠。”这首诗是任继愈与大学同窗胡绳的唱和之作。任公的一生,始终如一地为少年时所负“壮猷”孜孜矻矻,不懈努力。
季老的最后几年里,在读书和写作上,仍然花了大量的时间。他说:“现在正是政通人和的好时光,应该多做些事情,以此弥补在十年动乱中失去的光阴。”正是因着这种勤奋,十年浩劫中被发落到学生宿舍看大门的间隙里,季羡林翻译出了闻名世界的印度史诗《罗摩衍那》。9万余椎心泣血的诗行,写下中国文化史浓重的一笔,树起了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丰碑。正是因着这种勤奋,1983年,70多岁的季羡林从一本《弥勒会见记》残卷开始,以10年时间一个人完成了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吐火罗文研究,以中、英文写成专著,并把世界吐火罗文的研究提高了一个台阶。
任公的一生,皓首穷经,甘坐冷板凳,长期从事中国哲学、宗教学的教学和研究,学术成就卓越,影响深远。他筹建了中国第一所宗教研究机构,培养了几代中国哲学史和宗教学研究人才,任国家图书馆馆长以来,积极推进图书馆建设,为繁荣发展国家图书馆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晚年还孜孜于《中华大藏经》的主编工作。
在不同的轨道上,他们心心相印;在相同的追求中,他们携手向前。乐观、顽强,一次次逼退苦难,一次次与病魔对峙,与20世纪的风风雨雨相比,他们强硬得就像海明威笔下的老渔翁。“生也有涯,学无止境”,正是在这无涯的学海中,任继愈首次提出“儒教是具有中国民族形式的宗教”,从而打破了国内外思想界认为“中国古代无宗教”的普遍观念。“学问不问有用无用,只问精不精”,季羡林曾这样答问。“焚膏继晷,兀兀穷年”,他如此形容自己的苦苦求索、精益求精的漫长学术岁月。正是在这精进的求索中,季羡林将人类文化分为四个体系:中国文化体系,印度文化体系,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体系,自古希腊、罗马至今的欧美文化体系,而前三者共同组成东方文化体系,后一者为西方文化体系。
贰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在两位大儒的履历中,有着太多的不同,又有着数不清的相似,以学问报效祖国则是他们不约而同的人生目标,这是他们勤勉治学、勤谨做人的动力所在。“无论是作为一个普通公民,还是作为一名学者,第一位的是要爱国。”这句话是任继愈的口头禅。“平生爱国,不甘后人,即使把我烧成灰,我也是爱国的!”这是缠绵病榻的季羡林的铮铮话语。
20世纪初叶,齐鲁大地的共同成长背景,为季羡林和任继愈生命最初历程剪出相似的轮廓。1911年8月6日,季羡林出生于山东西部最穷的临清县最穷的村,而他家又是全村最穷的人家。1916年4月15日,任继愈出生于山东平原一个小康之家。那时正值中华民族最危难的时刻,洋务运动、戊戌变法、百日维新……知识分子在沧桑时代背景下试图寻找中华民族命运的最新答案。从识字到上小学,任继愈换过很多地方。“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来,眼前没有红,没有绿,是一片灰黄。”季羡林说。
1930年,季羡林同时考中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他选择了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专业是德文。1934年,中学毕业的任继愈也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北京大学哲学系,师从汤用彤、熊十力、贺麟、钱穆诸教授。两所大学爱国、进步、民主、科学的治学传统和勤奋、严谨、求实、创新的学术风气,为他们的学术道路夯下坚实的基础。1935年,季羡林以交换研究生的身份到德国留学,开始学习他所热爱的梵文、佛学、印度学。而随着北大南迁的任继愈,则在风餐露宿的迁徙中,“有机会看到了中国农村的贫困和败落,竭力地思考将自身的人生归宿如何与眼前的农村现实发生关系”。“人生的归宿,最后的真理,如何与当前广大贫困的农民和破败的农村发生联系?”“七七”卢沟桥事变后,面对破碎的山河,年轻的任继愈如此自问。
求学背景不同,人生轨迹中不约而同地相合。新中国成立之际,两位年轻学子便投身到塑造中华民族思想的大业中。1942年,任继愈到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1945年10月,季羡林经瑞士东归,1946年到北京大学创办东方语言文学系。他们像是不知疲倦的导读者,以自己对祖国的思考、对民族的期待、对生命的真诚,在一个世纪的漫长征程中,引领人们打开了中国文化通向世界的大门。”
叁
两位老人学贯中西、享誉中外、德高望重,却始终保持着宽厚、谦卑、平和的秉性。
“人生的目标是什么?”曾有学生问任继愈。他沉思良久,缓缓答道:“只讲自己弄明白了的话。”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任公在80岁时,却特地请人治了一枚印章,只六个字:“不敢从心所欲”。
在北京301医院,季羡林经历了心肌衰竭、左腿骨髓炎、心脏病的考验。正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写下了20多万字的《病榻杂记》。在这部书中,96岁高龄的季老第一次阐明了他对这些年外界“加”在自己头上的“国学大师”、“学界(术)泰斗”、“国宝”这三顶桂冠的看法——请人们把“头顶上的这三顶桂冠摘下来”。
“不敢从心所欲”,不是虚伪;“三辞桂冠”,不是作秀。这是任继愈、季羡林自谦和清醒的体现。勤勉治学半个多世纪,学贯中西,融会古今,德高望重,任继愈与季羡林堪称名副其实的学术巨擘、国学大师,却都对自己有着谦逊的评价。在“大师”汹涌的年代,这种清晰的自省弥足珍贵。
“一辈子不做挂名主编”,这9个字是任继愈的“任上宣言”。1987年,任继愈任国家图书馆馆长。在卷帙浩繁的学术长河中,他认定了古籍整理这项远离名利的苦差事。对于古籍文献整理,他有着自己的原则。从做选题、写提纲到审读点校,他总是亲力亲为。107卷中国汉文佛教资料汇编《中华大藏经》花费了他10余年的宝贵光阴,倾注了他的大量心血。煌煌7亿多字的古籍文献资料汇编《中华大典》,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跨世纪出版工程,任继愈是编纂委员会主任委员,工作也进行了10年。
朴素的真理从朴素的生活开始,朴素的追求也一定会到达朴素的目标。北大的学子都知道,朴素的季老常年一身旧中山装,一双布鞋,数十年如一日。因为这身打扮,他常常被误以为是学校的校工。一次,一位新入学的大学生把他当作校工,请他照看行李,他慨然答应。那个学生办完事,已日薄西山,等他急急忙忙赶回去,却看到那个老人还待在原地,替他看着行李。直到开校会,他才发现,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个替他看行李的老人,竟是当年的北大名誉校长季羡林。
“我做人的标准是朴实、真实,一个人不要天天耍花腔,也不要一天愁衣服少了,一天愁好东西吃得太少了。我不要一个人这样子,人活的目的,不是为了吃饭、穿衣,一个人为了吃饭穿衣而活着,这个人格儿不高。”一生信奉朴素、对自己过于苛刻的季羡林,对于别人却从不吝啬。2003年末,在301医院住院的季羡林把爬格子所得的15万美元稿酬捐给了母校清华大学。在此之前,他把自己的图书、手稿以及所收藏的宋代名人绘画等个人收藏品捐给了北京大学。他说:“摆在国家手里最放心。”
肆
两位老人离开了我们,这样的高寿,应称为“喜丧”。老人一生历经沧桑,有起有落,忧患过,也欢喜过,走时终究福寿全归、功德圆满。
季羡林走了,他追着他的那些可爱的师长陈寅恪、朱光潜、吴宓、叶公超、俞平伯等诸先生一同走了;任继愈也离开了,他随着他的那些可敬的师长汤用彤、熊十力、贺麟、钱穆等大家们一道离开了。两位老人带走了一段让人唏嘘感慨的历史。他们漫长的一生,经历过清末、民国和共和国几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他们仍笔耕不辍,思想常新,保持着良知与清醒,成为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导师。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相信大多数人看到他们逝去的消息时,都会感到他们音容宛在。那两个可爱的老人形象,在我们心中永远都不会磨灭。
不仅是季老和任公的学识,他们的人格也感动了一个时代。他们在盛名中保持着一份清醒。他们对世事的洞明,对名利的谈泊,他们的质朴和真诚,再次让人感受到了两位文化老人的可爱与可敬。对于今日浮躁而功利的知识界来说,这是一面弥足珍贵的镜子。
两位老人用毕生诠释着中国传统文化“士志于道”的知识分子精神。他们把明道与行道作为自己的终极使命,这不仅是知识与思想的尊严,更是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正像孟子所说的:“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两位老人在道德品格上融合了中外知识分子的优秀传统。中国传统士大夫的仁爱和恕道,强烈的忧患意识和责任感,坚毅的气节和情操;西方人文主义知识分子的自由独立精神,尊重个性和人格平等观念,开放创新的意识,这些优秀传统都凝聚融化在他们身上。所以,他们能够做大学问,成大事业,有大贡献。
或许,季老并没有走,他和任公还在某个地方,为我们静静地看着行李。只不过,这个行李的名字,叫中国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