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
十大元帅里有四人被称为“老总”,朱德、彭德怀不用解释,贺龙是南昌起义和红二方面军的总指挥,也不用解释,只有陈毅(1901-1972),既非出身旧军队,也未当过“总司令”和“总指挥”(当过新四军江南指挥部指挥),却被称作“老总”,这除了他作为新四军和三野的最高领导独当一面之外,恐怕主要是为人随和、令人亲近之故吧,正如孔老师从小学时代就一直被尊称为“老孔”一样也。其他各帅,林彪那么大的本事和威风,也只能叫个“林总”,可能威风太大了,毛泽东特意派了另一个元帅罗荣桓去镇他。刘伯承也是本事大,毛泽东就派了本事更大的邓小平去镇他,号称“刘邓大军”,结果镇得刘伯承连个“刘总”的称呼也没混上。倒是徐向前、聂荣臻没有人镇,便得了“徐总”、“聂总”的名分。叶剑英不曾单独挂印领兵,故也不能称“总”。所以十帅便可分成“四老三总三没有”也。
说到陈老总随和,你看他的面相,有点类似四川老乡朱老总,感情线也有点类似朱老总。不同之处是,陈毅的脸上不含杀气,一副儒将风采。人家朱德是军校的高材生,而陈毅报考军校却落了榜。陈毅是十大元帅里的才子,差点成为一个大文豪,所以他的婚恋经历也充满了浪漫。
才子佳人
陈毅原名陈世俊,小名秋江,1901年生于四川乐至,后迁成都。求学时受“五四”运动影响,开始追求进步,特别喜爱文学。到法国勤工俭学因组织学潮被押送回国后,经常给重庆《新蜀报》投稿,1923年成为该报主笔。陈毅的诗文引来不止一位女性的爱慕,其中一位不知名的美女读了他的诗后,来信表达了“无限的缠绵”。可惜陈毅只跟这位少女见过一面,就被四川军阀杨森“礼送出境”,前往北京了。
但是另一位美女兼才女却被陈老总给“害苦了”,此人便是号称“绝世佳人”的中国第一位女将军(国民党少将)胡兰畦(1901-1994)。胡兰畦乃明朝开国重臣胡大海之后,祖祖辈辈以“反清复明”为专业的,自幼具有朴素的革命精神。军阀杨森慕她的姿色,欲讨之为妾,被她拒、绝。作家茅盾听女友秦德君转述此事后,就写出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虹》,书中娇美而刚毅的女主人公梅行素,便是以胡兰畦为原型的。胡兰畦也因爱慕陈毅的诗文与他相识,留下传说种种,今天已经很难考证当时二人的“密友”关系究竟发展到何种地步。1924年,胡兰畦嫁给一位叫陈梦云的军官,夫妻二人掩护陈毅在军队中做了大量革命工作。1927年,形势危险,陈毅再次离川到武汉,胡兰畦夫妇也先后前往。南昌起义前夕,陈毅向二人辞行,一别就是十载。
胡兰畦1929年被蒋介石点名驱逐,1930年赴德留学,加入德共,坐过三个月法西斯的监牢,曾与大学者德共领袖莱曼相恋。出狱后到法国写了本《在德国女牢中》,遂名扬世界。几年后她去了苏联,深受苏联文豪高尔基的喜爱。高尔基逝世,斯大林等抬棺,胡兰畦执绋。但由于跟王明有矛盾,受到克格勃的监视,遂于1936年回国,担任何香凝的秘书。
1937年,国共合作抗日,陈毅度过了“此头须向国门悬”的最艰苦岁月,担任新四军领导。在南昌遇到了率领上海战地服务团一路宣传而来的团长胡兰畦,二人彻夜倾诉思念,遂订白首之盟。陈毅禀告父母,得到同意。然而组织上却不同意,新四军大当家的项英,亲自找胡兰畦谈话,说二人倘若结婚,则胡的党员身份就暴露了,你这个国民党的将军,还是留在国民党部队里,对革命更有贡献。二人只好痛哭而别,陈毅致信胡兰畦说:“马革裹尸是壮烈牺牲;从容就义是沉默牺牲,为了革命,我们就吃下这杯苦酒吧。假如我们三年内不能结合,就各人自由,互不干涉。”三年后,陈毅“自由”了,可胡兰畦却一杯苦酒喝了终生。她牺牲个人幸福,孤独地战斗在隐蔽战线上,保护同志,策反敌人,一个人做了一个师的工作。不料却因社会关系复杂:有时与国民党特务来往,引起中共情报堂堂主潘汉年的怀疑。1949年,上海解放,陈毅当了市长。胡兰畦写信要见他,来的却是副市长潘汉年,对胡兰畦说:“陈毅都儿女成群了,你还找人家干啥?”胡兰畦不知组织上对她有了误解,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因为1947年国民党报纸大肆宣传“陈毅阵亡”并详细报道了“陈毅追悼会”的经过。胡兰畦看后十分伤痛,拿出自己在成都的房地产赡养陈毅的二老,实在是以“儿媳”自居了。胡兰畦此后未再婚育,收养了妹妹的女儿。后来到北京工业学院管后勤,曾被错划为右派,平反后当了全国政协委员。晚年在邓小平支持下,为老年事业贡献甚多。国际妇女界谈起胡兰畦,无不钦佩。
一路坎坷
而陈毅的感情轨迹也是一路坎坷。他1925年进入国民党北京市党部,开展工运、学运和统战,特别是支持女师大风潮(跟鲁迅不谋而合),赢得不少女同学的好感。一位张小姐向他表白了爱慕,陈毅不知何故谢绝了。后来那位张女士成了一个“国家主义”者。
经过南昌起义、湘南暴动,陈毅走上井冈山,成为一名干练的革命领袖。他1930年任红22军军长时,在江西信丰,娶了当地一位才貌出众的19岁女学生萧菊英(朱德的第一位妻子叫萧菊芳),次年陈毅去开肃反会,归途遇白匪袭击,马死了,人活着,步行绕路回去,不料萧菊英认为陈毅已死,跳井殉情了。虽然感人肺腑,可这也太烈女了。所以奉劝天下烈性男女,听到爱人之噩耗,即使不能学杨过等上一十六载,起码等上一十六天还算可以吧。(另有一说是,萧菊英遇敌突袭,负伤后跳井)陈毅写下《忆亡》诗曰:“泉山渺渺汝何之?检点遗篇几首诗。芳影如生随处在,依稀门角见冰姿。”陈毅亲自化装去岳父家报信,解放后还请萧菊英的母亲兄弟到上海见面。可见陈毅待萧菊英之情深。
1932年,李富春蔡畅夫妇给陈毅介绍了18岁的兴国女红军赖月明,于重阳佳节洞房花烛。陈毅当时是江西军区司令兼政委,指挥6个独立师和所有地方武装,却居然没钱结婚,还是赖月明借了20块钱,摆了八桌宴席。可见当时共产党多么廉洁!二人婚后情深意重,却是聚少离多。1934年,红军长征后,担任石城县妇女部长的赖月明照料陈毅的腿伤。陈毅却动员她带头疏散,回乡打游击。想到此一去凶多吉少,生离死别,赖月明抓起手枪,要陈毅打死她,陈毅夺枪,要她服从大局。二人于10月20日含泪分别。从此陈毅指挥南方八省游击战争,艰难困苦之状,可见《梅岭三章》。1937年国共合作抗日,陈毅几次派人寻找赖月明,得知赖月明被捕后为抗拒逼嫁,跳崖自尽了。陈毅心中翻江倒海,曾写下一首《兴国旅舍》:“兴城旅夜倍凄清,破纸窗前透月明。战斗艰难还剩我,阿蒙愧负故人情。”此诗写于农历九月初一,哪里来的“窗前透月明”?不用孔老师说,谁都可以看出,此诗是对“月明”的怀恋追
忆,真挚感人。
白头到老
1940年,陈毅与胡兰畦的三年之约差不多到了。年近不惑的新四军一支队司令员陈毅,与18岁的武汉姑娘张茜结婚,白头到老,生了长子陈吴苏、次子陈丹淮和老三陈晓鲁。张茜本名张春兰,陈毅追人家时,苦心经营了一首《赞春兰》:“小箭含胎初生岗,似是欲绽蕊吐黄。娇艳高雅世难受,万紫千红妒幽香。”张茜婚后成为陈毅的得力助手和感情知音。动荡的战斗岁月里二人有时吟诗抒怀。有趣的是,孔老师发现陈老总有一首表达思念张茜的诗是这样写的:“足音常在耳间鸣,一路风波梦不成。漏尽四更天未晓,月明知我此时情。”诗中又出现了“月明”,大概是想起了赖月明的“在天之灵”,希望前妻能够理解自己此时的心情吧。而新四军干部朱克靖调侃陈老总的诗却又写道:“将军为何多憔悴?半为兰畦半为茜。”大概天下英雄,虽然深情,但难免多情,特别是难忘旧情吧。
陈毅20年代是“文学研究会”成员,跟茅盾、周作人、朱自清等人都是一伙的,所以他的生平特别充满出人意料的“文学性”。其实赖月明并没有死,她在战斗中失去组织联系后,流浪乞讨,被父亲抓回卖给一个鞋匠,次年鞋匠死了,她找到一位负伤掉队的红军结婚,生下一女二男。1959年她看到陈毅会见外宾的照片,想去找陈毅,但被丈夫儿女死死拦住。1972年陈毅逝世,赖月明从生产大队的喇叭里听到陈毅的讣告,焚香遥祭并发去唁电。读到陈毅那首《兴国旅舍》时,赖月明泪如雨下。直到1988年,她才到北京会见了全国妇联主席蔡畅。1989年春,74岁的赖月明接受了记者采访,世人才知道陈老总的“月明”还在人间。而这些,陈毅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了。
陈老总能文能武,不乏聪明智慧,但因性情直爽,说起话来就有时候精彩,有时候惹祸。比如关于淮海战役到底是谁指挥的、谁功劳最大的问题,目前主要分成五派:势力最大的一派说是粟裕功劳最大,关键的决策和指挥都是粟裕独立进行的;另有支持刘伯承和陈毅的两派,一说刘伯承装备最差却歼敌最多,屡献要计,且具有大局观,一说陈毅发挥组织领导能力,沟通了华野和中野,凝散手为双拳,是真正的帅才,离了陈毅,粟裕什么也干不成;第四派是拥邓的,二帅一将去世后,邓小平说:“淮海战役是我指挥的。”此言也并非老邓吹牛,他被派去做总前委书记,有最终决定权,二帅一将实际上都听命于他,而且又有老毛亲口所说“邓小平是唯一同时指挥过两大野战军的”一语作为铁证,遂成目前官方结论;还有第五派认为,华东和中原共军三年之中一直人数占优却胜败持平,直到林彪扫平东北,歼灭国军最强主力,打乱其全局部署,蒋介石臭招连发,淮海战役才获得险胜,否则杜聿明白崇禧必联手生擒刘邓陈粟也,因此还是林彪功劳最大。这观点未免过于偏激了,在孔老师看来,颇有“五官争功”之味道。还是陈老总概括得精妙:“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此言真是高屋建瓴,今人多看到60万胜80万,忘了那60万解放军的身后,还跟着500万不知道啥叫“下岗”的民工呢!
可有时候陈毅说话又显得愣头愣脑,不顾身份。文革初期外交部的造反派斗他时,毛泽东和周恩来都是暗中保他的,毛泽东在内部表示,他这辈子要保两个人,一个是朱德,一个是陈毅。可陈毅的检讨刚通过,就在机场面对群众宣布:“我过去的检讨是假检讨,是江青逼着我检讨的。”这么说话让谁还敢保他?他还跟红卫兵当面叫板:“反对毛主席不一定是反革命,拥护他也不一定是革命的。我看毛主席的大字报也可以贴。毛主席也是一颗螺丝钉。他过去在湖南第一师范当一个学生,他有什么,还不是一个普通学生。林彪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过去他是我的部下……我是老运动员,大风大浪千千万万都经过了,还会翻了船?就是北京59所大学,全国一二百所大学来揪我,我也不怕!”老毛听到陈毅的“反动言论”,只是笑笑,因为知道他就是这个性格,没有阴谋和野心。可陈毅随后又在“二月逆流”里伙同叶徐二帅和谭老板,一面对总理和康老,大骂文革小组,拍桌子打板凳的,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们要发动兵谏呢。毛泽东闻讯火冒三丈,以特有的“毛氏修辞”说道:“江青、陈伯达枪毙,康生充军,叫陈毅来当组长,徐向前、谭震林当副组长,力量不够就请王明和张国焘回来,再不够就请美国、苏联都来。”能把老毛气成这样,也就陈毅有这个本事了。但毛泽东气头过后,还是保了陈毅。到了1970年,二次庐山会议,身为军委副主席的陈毅又跟着陈伯达大讲毛主席是天才,赞成老毛当国家主席,稀里糊涂地站到了林彪那边,迅即被批判为“二陈逆流”。但结果还是有惊无险,因为陈毅从来就事论事,对毛林刘邓都能公正看待,既不结党营私,也不落井下石。他并不反对文革,只是反对乱整人乱批判而已。看来人只要无私心,多说几次错话也不要紧。
后来陈毅逝世,毛泽东病得上不去汽车,却破天荒地参加了他的追悼会,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毛泽东有句最普通的名言:“陈毅是个好同志”,可能好就好在陈毅是个纯情痴情之人,是十大元帅里最幽默最有文人气质的一位儒帅吧。
(摘自《脍炙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