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夕龙
摘 要:有关《老子》语意理解的分歧历时已久,尤其近三十年以来,伴随着《老子》文本的各种现代汉语翻译,大量类似的分歧乃至错讹更加显著地暴露出来,影响广泛。举例而言,具有典型学术代表性的《老子说解》和《老子今注今译》两本专著对《老子》十三章、二十七章、五十六章、六十九章、七十一章和七十二章中若干字句的理解就存在一定的问题。
关键词:老子;语句;现代汉语翻译
中图分类号:B223.1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9)05—0156—04
关于《老子》诸多语句的理解,自古到今,一直存在较大分歧。尤其是近30年来,有关《老子》的著作大量出版,这种分歧更加显著地呈现出来,甚至许多错讹也随之流传开来。以阐释《老子》文本意义为主要内容的著作一般会将《老子》原文翻译成现代汉语,而这些现代汉语翻译恰恰直白地表现了著作者对《老子》的理解,包括分歧与错讹。本文选择具有学术代表性的两种著作——张松如先生的《老子说解》和陈鼓应先生的《老子今注今译》,分别就其中具有典型意义的若干字句的理解和翻译问题进行讨论,并求教于方家。
一、“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第十三章)
张松如《老子说解》(以下简称“张本”)将此段理解为:“什么叫看重祸患好像看重自身?我之所以有祸患,乃是由于我有此自身;若是我无此自身,我还会有什么祸患?所以看重自身胜过天下,就可以寄以天下;爱护自身胜过天下,就可以托以天下。”①
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以下简称“陈本”)则理解为:“什么叫做重视身体像重视大患一样?我所以有大患,乃是因为我有这个身体,如果没有这个身体,我会有什么大患呢?所以能够以贵身的态度去为天下,才可以把天下寄托给他;以爱身的态度去为天下,才可以把天下委托给他。”②
陈本将“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理解成“我所以有大患,乃是因为我有这个身体,如果没有这个身体,我会有什么大患呢”,笔者认为这是对的。正因为人们都重视自身(或者自己的身体),所以人们才会争权夺利,才会给自己引来“大患”,如果人们不重视自身的利益或者自己的身体,就不会同别人争权夺利,也就不会给自己招致祸患。很明显,“有身”是老子反对的,“无身”是老子赞成的。所以,按照以上理解,我们得到的应该是不重视自己或身体的结论。但是陈本接下来却又肯定“贵身”是对的,只有贵身才能寄托天下。按照这个逻辑,只能得到以下这个荒谬的结论:一个因为贵身而给自己带来很多祸患的人是可以寄托天下的。张本的理解也是承袭这种逻辑:一个“看重自身胜过天下”、“爱护自身胜过天下”的人,“可以寄以天下”,“可以托以天下”。
陈本认为:“一般人对于身外的宠辱毁誉,莫不过分的重视,就像如临大患一样。甚至于许多人重视身外的宠辱毁誉远超过了自己的生命。因此,老子唤醒人家要贵身,他要人贵身像关注大患一样。‘贵身的观念,可见于四十四章。一般人亟亟于身外的名利,而不顾惜自身,所以老子感慨的发问:‘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贵身的反面是轻身,二十六章中,老子责问轻身(作践自己性命)的君主:‘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③这个分析中强调的“贵身”和“轻身”的矛盾是多数关于《老子》的著作纠缠不休的问题,但在笔者看来,这是我们后人自己假想出来的矛盾,甚至在《老子》中,从来就没有直接出现“贵身”和“轻身”这两个概念。
二十六章原文是:“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陈本将“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理解为“为什么身为大国的君主,还轻率躁动以治天下呢”④;张本则理解为“为什么拥有万乘的主君,而轻率躁动以轻临天下呢”⑤。笔者以为,陈本将“以身轻”变成“轻身”是错误的,不能通过改变原文来适应自己的观点。陈本和张本都是从文字上把“贵以身”和“爱以身”简化成“贵身”、“爱身”,这样一简化就把本来前后逻辑一致的观点变成了前后矛盾的观点。“以”在这两句话中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从语法上看,“贵以身为天下”和“爱以身为天下”都是动宾结构,其中的“贵”和“爱”都是动词,“以身为天下”是“贵”和“爱”的对象。“以身为天下”意思是用自身为天下服务,一个人如果用自身为天下服务,自然就是“无身”,就是不看重自身,就是没有“大患”的人。相反,一个人如果“以身轻天下”,用自身轻视天下,就是“有身”,就是“贵身”,就是只管谋私利,必然有“大患”。陈本还有一个明显的语法错误,就是将“贵大患若身”理解成“重视身体像重视大患一样”。按照这个理解,原文应该改为“贵身若大患”。这倒符合陈本主张的“贵身”观点。
笔者将本段文字理解如下:什么叫做重视大祸患好像重视自身一样?我之所以有大祸患,是因为我(心里)有自身,如果我(心里)没有自身,我还有什么祸患?因此,重视用自身为天下(服务)的人,就可以寄托以天下,喜爱用自身为天下(服务)的人,就可以托付以天下。
二、“故善人者,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老子》第二十七章)
张松如《老子说解》理解为:“所以善人们呵,是善人的师傅;恶人们呵,是善人的财富。”⑥
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理解为:“所以善人可以作为不善人的老师,不善人可以作为善人的借镜。”⑦
理解这两句的关键是“善人”和“不善人”。普遍流行的理解在此都犯了语法错误,陈本和张本也如此。这两句前面的“善行”、“善言”、“善数”、“善闭”、“善结”、“恒善救人”、“恒善救物”,陈本理解为“善于行走的”、“善于言谈的”、“属于计算的”、“善于关闭的”、“善于捆缚的”、“经常善于做到人尽其才”、“经常善于做到物尽其用”,张本理解为“善于行走”、“善于言谈”、“属于计数”、“善于关闭”、“善于打结”、“经常善于挽救人”、“经常善于拯救物”。这里的“善”都正确地理解成了“善于”,因此,从语法结构的一致性来考虑,下面紧接的“善人”中的“善”也应该翻译成“善于”,但恰恰在这里,“善”被翻译成了形容词,“善人”成了善良的人、好人。
笔者认为,“善人”就是“善于为人”,“不善人”就是“不善于为人”,这两句应该理解为:因此,善于为人的人,就可以作为老师,指导人善于为人;不善于为人的人,就可以作为借鉴,帮助人善于为人。
三、“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老子》第五十六章)
张松如《老子说解》理解为:“所以不可能得以亲近,也不可能得以疏远;不可能给予福利,也不可能给予损害;不可能使他高贵,也不可能使他卑贱:所以就为天下所尊重。”⑧
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理解为:“这样就不分亲、不分疏、不分利、不分害、不分贵,不分贱,所以为天下所尊贵。”⑨
陈本对本段实质做出了准确判断:“指‘玄同的境界超出了亲疏利害贵贱的区别。”⑩其理解也基本上表达了本义,但是采用了意译方式。其实,用直译方式就完全可以,而且意思更加明晰。在张本中,“不可得”被意译成“不可能得以”、“不可能给予”、“不可能使他”,如此这般,同一句话内具有同一种语法形式的同样的三个字,被理解成了三种意思,实在说不过去。再者,如果与前文连接在一起,似乎“不可能”的主语就是“玄同”,这段理解实际上就成了“玄同不可能得以亲近”、“玄同也不可能得以疏远”、“玄同不可能给予福利”、“玄同也不可能给予损害”、“玄同不可能使他高贵”、“玄同也不可能使他卑贱”。按照老子的本意,“道”、“玄同”等等虽然不能用语言符号去表达,但是圣人却可以通过一定的方式(即无为)接近,所以圣人可以亲近“玄同”,所以说“玄同不可能得以亲近”是错误的。至于后面五句,则完全不知所谓。
笔者的理解:所以,不可以得到了就有所亲近,不可以得到了就有所疏远,不可以得到了就有所偏利,不可以得到了就有所危害,不可以得到了就有所重视,不可以得到了就有所鄙贱。
四、“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老子》第六十九章)
张松如《老子说解》理解为:“这就叫做:行进没有行列,高扬没有手臂,执持没有兵器,攻打没有对敌。”(11)
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理解为:“这就是说:虽然有阵势,却像没有阵势可摆;虽然要奋臂,却像没有臂膀可举;虽然面临敌人,却像没有敌人可赴;虽然有兵器,却像没有兵器可持。”(12)
本段的理解是否符合原意,主要看是否遵循了“无为”的辩证法。老子对于圣人治理天下的总体主张是符合“道”,具体思路就是“为无为,则无不治矣”。用兵自然也要“无为”而“无不治”,以“无为”为手段,达到“无不治”的目的。在一般军事行为中,为了战胜敌人,士兵列行前进,举起手臂,攻击敌人,手执兵器,每个行为都有实实在在的对象,都是实实在在的“有为”。老子认为,正因如此,所以在对敌的时候,达不到最高境界——“无不治”。所以,为了达到“无不治”的目的,必须将一般的军事手段升华到“无为”的境界,表现在日常军事活动中,就是以“无行”为“行”,以“无臂”为“攘”,以“无敌”为“扔”,以“无兵”为“执”,也就是说,必须追求“行”的最高境界“无行”、“攘”的最高境界“无臂”、“扔”的最高境界“无敌”、“执”的最高境界“无兵”。这种“无为”性质的军事活动,就必然要求“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也就是后来孙子所谓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陈本理解加进了转折关系,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无为”而“无不治”思想,但是“无行”、“无臂”、“无敌”、“无兵”理解成了“像没有阵势可摆”、“像没有臂膀可举”、“像没有敌人可赴”、“像没有兵器可持”,没有表达出“无为”的实质,因为老子强调的不是“像没有阵势可摆”,就是“没有阵势可摆”。张本理解完全依照了原文文字顺序,但是逻辑不清,意义模糊。
笔者理解如下:这就是说以无行列为前行,以无手臂为高举,以无敌人为攻击,以无兵器为执握。意译则如下:这就是说以无行列为前行(的目标),以无手臂为高举(的目标),以无敌人为攻击(的目标),以无兵器为执握(的目标)。
五、“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老子》第七十一章)
张松如《老子说解》理解为:“知道了,还以为不知道,高啊。不知道,而自以为知道,糟啊。”(13)
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理解为:“知道自己有所不知道,最好;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这是缺点。”(14)
此句理解的普遍问题是,各种著作都随意加入了若干不属于原文的补足语气和语意的字词。“知不知”、“不知知”在陈本理解中分别加进了“自己”,“却自以为”,在张本的理解中分别加进了“还以为”,“而自以为”。同时,这些理解也改变了本句的语法结构,因而也改变了原意。“知不知”是动宾结构,知是动词,“不知”是“知”的对象,因此下面的“不知知”也应该是动宾结构,“不知”是动词,“知”是“不知”的对象。“知道了,还以为不知道”、“不知道,而自以为知道”、“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这些理解都改变了“知”与“不知”、“不知”与“知”的动宾结构关系,变成了转折关系句,变成了前后各半句。笔者认为,“知不知”中的“不知”,“不知知”中“知”(第二个“知“),只是一种普遍状态,并不特指某一个人(包括“知不知”、“不知知”的这个“尚”人、“病”人)的“不知”和“知”。
其次,陈本将“知不知”理解成“知道自己有所不知道”,至少符合原文的语法,而张本理解成“知道了,还以为不知道,高啊”不但语法不符,而且意思也说不通。一个人已经知道了某物的本性,但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只能表明这个人没有反思,对自己的状况糊里糊涂,这是“尚”吗?不但不是,恰恰是“病”。
就“不知知”来说,除了得到普遍承认的“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外,还有“不知道别人知道的”、“不知道却装作知道”、“不知道哪些是应该知道的”等等诸如此类的理解,都不符合老子的思维模式和表达方式。“知不知”,“知道不知道”,是一种反思,是符合辩证法的。“不知知”,“不知道知道”,对“知道”本身不知道,则是没有反思。老子说“不知知,病”,表明老子主张“知知”,主张“知道什么是知道”,这是反思。“不知知”中第二个“知”是就“知”的本质来说的,如果理解成“不知道哪些是应该知道的”,则是就“知”的外延来说的,不符合原意。一个人“不知道哪些是应该知道的”,最多就是知识短浅孤陋寡闻而已,但是如果他“不知道什么是知道”,则明显表明他没有把“知道”作为自己的思考对象,这是比知识贫乏更加根本的问题。
另外,“知”是“尚”,其对象有两种相互矛盾的情形,即“不知”和“知”。“不知”是“病”,其对象也有两种相互矛盾的情形,即“知”、“不知”。因此笔者认为,根据老子的辩证思维模式,“知”与“不知”的矛盾关系,除了“知不知”、“不知知”外,还有两种情况,即“知知”、“不知不知”。前种状况也是一种“尚”,后种状况也是一种“病”。实际上,这两种状况都可以蕴涵在“知不知”、“不知知”中,我认为,可能正是这个原因,《老子》没有将后两种状况直接说出来。
笔者的理解是:知晓不知晓,是上等;不知晓知晓,是弊病。
六、“民不畏威,则大威至”(《老子》第七十二章)
张松如《老子说解》理解为:“当人民不害怕恐怖的时候,那么最大的恐怖就要来了。”(15)
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理解为:“人民不畏惧统治者的威压,则更大的祸乱就要发生了。”(16)
关于此句的理解,一般有关《老子》的著作都与张本和陈本一样。按照陈本的理解,为了避免“更大的祸乱”,必须使人民“畏惧统治者的威压”。如此理解的潜在意思是,老子主张统治者采取手段威压老百姓,并使之畏惧。这个理解完全违背了老子对圣人的无为的教导。按照张本的理解,为了避免最大的恐怖的到来,必须使人民害怕恐怖,其潜在观点与陈本一致。什么可以使人民害怕恐怖呢?人民不会自己给自己施加恐怖,所以,必然是统治者给他们施加恐怖。然而这句的下文是“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意思是“不要逼迫人民的居处,不要压榨人民的生活。只有不压榨人民,人民才不厌恶”(17),恰恰主张统治者不要搞恐怖和威压,与两本观点的逻辑正相反。
前文已经说过,老子主张无为而无不治,认为只要无为,什么目标都能达到。无为是手段,无不治是目标和结果。统治者如果采取手段威压老百姓,对他们施加恐怖,就不是无为。老子的逻辑是,既然树立威权的目的无非是更有效地统治,并且威压和恐怖等手段往往不能奏效,甚至适得其反,那就应该另辟蹊径,也就是说,针对威权,不是施行威压和恐怖,而是施行无为。如此一来,百姓就不仅不会害怕统治者,甚至还会亲近统治者,结果自然是心甘情愿地服从统治者,如此一来,对于统治者而言,其结果不恰恰就是具有大权威了吗?不恰恰就是实现了一般统治者通过施行威压和恐怖想达到却没有达到的目的了吗?所以,笔者认为,“大威至”中的“大威”就是圣人的“大威”。把这里的“大威”理解成“更大的祸乱”、“最大的恐怖”是完全错误的,“威”本来就没有“祸乱”和“恐怖”的意思。
笔者认为这句话应该理解成:“如果百姓不害怕威权,那么,(圣人的)大威权就来了。”遵循这个逻辑,“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就是十分自然的,因为“无狎”、“无厌”、“不自见”、“不自贵”正是无为的表现。
注释
①⑤⑥⑧(11)(13)(15)张松如:《老子说解》,齐鲁书社,1998年,第76、158、163、309、367、375、378页。
②③④⑦⑨⑩(12)(14)(16)(17)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23、124、178、181、278、278、316、321、324、324页。
责任编辑:涵 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