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璨
多年前一个秋日的下午,秋雨绵绵地下个不停,我去商丘参加自学考试,住在一个小旅社里。由于我来得早些,百无聊赖,便跑到附近的一家书店看书。看到有一本《张爱玲文集》。书皮儿的上半面是大红的绸子,下边青青的底色上开着一枝红艳艳的梅花。书很厚,我拿起来,问那个肥胖的中年女店主:“多少钱?”“十块!”那女人眯起肿胀的眼。打着哈欠,似乎刚睡醒的样子。我隔着柜台递过钱,就捧着书跑回住处。早听说过张爱玲这个作家,可一直没有读过她的作品,总是觉得她是三毛、琼瑶一样的港台言情作家。我半躺在床上,像浏览杂志一样心不在焉地翻着。《秋雨》里面似乎藏着黏湿得化不开的哀愁,正如外面天空中那张巨大的铺天盖地的网,密密匝匝地斜织着。窗外,风雨潇潇。这时我突然感觉到这房间、这床铺是这样的阴冷和潮湿,到处充满了发霉的气息。起身往下读,《天才梦》让我真正认识了这位少年早熟的女作家,我何尝没做过这样的梦呢。我何尝没有这样的人生烦恼呢?“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这话说得真是惊心动魄!接下来有一句话更是石破天惊:“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看到这句话我禁不住击节长叹,古往今来的作家谁敢这样说?只有张爱玲一语道破天机:“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那天我一直读到深夜,第二天去考试时却是无精打采。
后来我才知道原先买的那本是盗版,只是盗得“好”些,但我总感觉这书对不住张爱玲。后来就托一位开书店的朋友从郑州捎来一套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的四卷本《张爱玲文集》。我渐渐喜欢上张爱玲的文字,她的作品好像有一种魔力,一看就上瘾。贾平凹说她嘟嘟嘟地唠叨不已,又风趣,又刻薄,要离开又招听,是会说是非的女狐子,我看还真有点像。每每读她的小说和散文,总惊叹她驾驭笔墨的能力。好像她天生就是写作的这块材料,二十几岁就对人情世故了如指掌。写作技巧运用娴熟。一支笔纵横驰骋,左右逢源,真是罕见的天才!她渴求制造一鸣惊人、倾国倾城的效果,最先出的两本书,小说叫《传奇》,散文叫《流言》,一出手就给人以横空出世、耳目一新之感。她的写作是她那与众不同个性的宣泄,作品里时有惊人的语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从她的名篇《金锁记》和《倾城之恋》的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她那种写作的狂热,能感受到她写出得意之笔后的“万分惊喜”的快感。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也许这是作家成功感的自我写照。
我读过不少女作家的作品,但很少有张爱玲那样的才情。作品的这种残酷、苍凉、凄迷、神秘、绝望集于一身的风格,我想只有写出《呼啸山庄》的英国19世纪的勃朗特三姐妹作家中那位艾米莉,勃朗特可以与之相比。在叙事上,她跟法国女作家杜拉斯,也就是写出《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的那位有些近似。只是感觉杜拉斯有些颓废,有些中啰嗦。张爱玲没有冰心的清纯隽永,没有萧红的柔弱哀婉,没有丁玲的磅礴激烈。但她的笔更深刻、冷峻、犀利、老到,她洞察幽微,穷形尽相。直达人性的深处,用独特的构思、华美的笔调、细腻的情怀,写出了旧中国旧上海那庸常而琐碎的生活,再现了一群普通市井男女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和爱恨情仇,创造出了一部部人间的传奇。她的作品多写灰色的人生、苍凉的悲剧,是繁华过后的沧桑、迷茫过后的虚无。她有两副笔墨,时而高雅得曲高和寡,时而又世俗得可笑可悲。
张爱玲是极有个性的作家,从《论写作》、《写什么》和《自己的文章》这三篇专门讨论写作的文字里,可见她卓尔不群的文艺见解。她注重表现人生安稳的一面,自觉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追求符合自己个性的艺术境界。她永远走自己的路子,不在意别人对她写作的评判,我觉得她的坚持更符合她的创作实际。每一位作家都不免要受生活环境的限制,好像空中有一个无形的圈子,你无法跳出去。福克纳一辈子只写他家乡那一小块地方的故事,鲁迅的小说地点总离不开绍兴,沈从文则离不开湘西,同样,张爱玲离不开上海和香港,她写不了革命的题材,正像那些善写革命题材的作家写不出旧上海的男女恩怨一样。
有人说张爱玲是一棵大树,又是一口古井。我看张爱玲既有新文学的质地,又有旧文学的印痕,同时还注入了西方现代文学新的血液,她是个混血儿,是近代文学园地里一朵艳红的奇葩。她是我难以绕开的作家,喜欢读她,读她,真个是:“《流言》处处相思地。一抹苍凉梦《传奇》。”无奈又觉得她的个性太强,才气太高。难怪贾平凹先生在写读她的一文中接连两次引用了《西厢记》里的话:
“不会相思,学会相思,就害相思!”
“好思量,不思量,怎不思量?”
(摘自《档案界》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