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 董书华
卢武铉之死,以及之前诸多韩国艺人自杀等事件,令很多人将话题引向韩国的国民性格上,近年来,此话题也一直受中国人关注。
韩国人经历过战争、被吞并,在大国夹缝和兄弟阅墙中度日多载,于是有人认为,韩国人心中有恨,那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大恨,那么如何把这种大恨转化成乐观与豁达,是韩国人面临的一个课题。
韩国人的文化心理和行为方式,泛而言之即国民性,到底是什么样的?卢武铉之死与这种性格之间有无关系?
急性子的半岛性格
对于同胞的一些激烈之举,慎荣树先生说:“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这是韩国人面对危机时的应激反应。”他的语气中夹杂着复杂感情。
慎荣树把生活着三四万韩国侨民的北京望京住宅区称为“KOREATOWN”(韩国城),在这个“TOWN”里,他操持着名为《北京通讯》的韩文内部刊物。作为中韩建交后第一批来到中国的韩国记者,慎荣树曾担任过“在中国韩人会”的会长。
“从我的年龄(60多岁)和阅历来讲,我知道这其中的偏激。”在汉城大学读书时,慎荣树曾积极参加反美活动,如今年过耳顺,反思过去,“可人都是有感情的啊!不表达出来会很痛苦啊!”
除了自杀,常能听说韩国人的断指和自焚,慎荣树的态度是不参与,不支持,可也不反对。
“韩国男人是激烈的,韩国女人也一样。”娇小玲珑的李周美今年虚岁三十,新婚燕尔,目前在北大历史系读博士。
“断指和自焚,我肯定不是那样的人,但我非常理解,非常非常理解。”李周美沉吟一下,抬头直视记者,再次确认道,“为了国家,我相信韩国人什么事都会做出来。”
慎荣树和李周美不约而同地将韩国人的这种性格表述为一个中性的词语——“急性子”。而39岁的北大历史学博士、现北京联合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李元烨先生则将“急性子”命名为“半岛性格”。
朝鲜半岛地势狭长,偶有风吹草动,马上波及全国,如果发生战争,没有万里长征和持久战的回旋余地。回顾历史,每次外国军队在仁川登陆成功,都意味着朝鲜半岛命运的彻底转变——第一战往往就已经是背水一战,让一步就是自投太平洋。所以,面对同样的事态,韩国人的危机感、不安感、焦虑感要比很多国家的人严重得多。
时空感受的局促与压抑,把韩国人催成了急性子,说干就干,干就务求毕其功于一役。韩国人生活的每个细节都急。李元烨说:“在韩国的中华料理店,经常看到韩国人在喊,快点,快点!即便是请客,我们也很少有一顿饭吃上三个小时的。”
李元烨认为,从朴正熙到卢泰愚,长期的军人政府统治形成的军人作风,对韩国国民性格也有影响。
急性子,使20世纪60年代朴正熙政府仅用5个月就建成了汉城到釜山428公里长的高速公路,使韩国在几十年内从不发达国家变成了朝气蓬勃的新兴工业国。
而从负面来讲,急性子就容易缺乏长远计划,往往被冲动的情绪所左右,变幻无常。“钱多时盲目冲动地投资,至少是韩国经济危机的一个原因。”李周美说。
急性子的极致表现,就是断指和自焚了。这些自残或自杀的举动虽然不一定是最有效的,但却是最直接、最快捷的。
韩国人对于决绝与断然的认同,仍明显高于冷静和妥协的认同。并非世界上所有半岛居民都是急性子,所以极端形式的抗争仍属韩国文化特色。
然而韩国人的个人奋斗和个人牺牲,并非西方话语体系中的个人英雄主义和个人价值实现所能解释,他们更愿意把自己视为家庭成员中的牺牲者,这就是下一个话题了。
孔子死了?
几个韩国人到一起,首先会互相打听年龄,然后兄弟相称,马上就有了天然领导,马上就形成团队。“只要在汉城街头树一杆大旗,不愁没人跟你走”。
慎荣树则说,没有团结,就没有国家、没有民族。他认为,在韩国,儒家思想占有绝对优势,韩国人是最具儒家气质的民族……随后以征询的语气问记者:“韩国的儒家气氛应该比中国浓吧?”
李周美的父亲是一家博物馆的馆长,她从小读经,写得一手漂亮的汉字。李周美7岁时,父亲叫了她三声,而她没听到,结果被训了一整天。此后只要在家,李周美就总要处于待命状态。
“美姐”受访时,一个韩国小师妹坐在她的身边,一言不发地倾听着她的发言。李周美说,在韩国,晚辈当着长辈的面喝酒喝茶,必须转过身去。小师妹频频点头,以示应和。
李周美说,今后自己肯定会像父亲教育自己一样教育子女。
除儒家外,韩国拥有东亚人口比例最高的天主教徒,但用李元烨的说法,那是“在儒家思想体系下的宗教信仰”,儒家无处不在。
三位受访者都肯于承认儒家文化的正面作用。
在国家精神上,儒家讲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即一旦国难当头,全国同仇敌忾,韩国经济危机中的献金运动就是明证。
韩国人也在对儒家思想进行反思,也曾有人模仿尼采的“上帝死了”提出“孔子死了”,但对儒家思想始终没有全盘否定。
李周美反思道,儒家思想往往导致亲情大于是非,进而形成朋党政治:“如果你是我的人,不问青红皂白,站在你的立场上!”然而李周美又说,哪个国家没有朋党政治?因为具有强烈的情感,所以谁一旦被韩国人视为敌人,则家仇国恨交加,断难轻易解脱,这也是情感社会的一个特征。
一般情况下,人们认为儒家思想与权威主义之间有着绝对必然的联系,容易扼杀个人自由和创造力,在这点上,韩国人的反思比较多,比如他们对朴正熙的评价。
李周美说:“国外都承认朴正熙是韩国经济起飞的英雄,但韩国人评价他时首先会说他是民主的敌人。”
她认为,这是因为现在韩国人难以接受一个比自己强的英雄,是一种反权威主义的表现。谈到足球场上的韩国人,李周美说:“当足球踢到对方的半场,全场一样的动作,一样的口号……感到很机械,又有点悲哀。”
然而从另一方面讲,这种类型的国家中,只有这一个能够做得如此彻底。无论向哪个方向走,权威主义的力度都是巨大的,如果这种精神用在经济建设或制度改革上呢?
李周美非常喜欢住在中国:“如果回到韩国,哪怕是出门买罐可乐,都得打扮好才能出门。如果随便穿件运动衣出去,店员会看不起你,被朋友碰到,是很失身份的事。”李周美对韩国文化的又一个反思是“面子社会”:“韩国每个人的收入中都有笔专门的费用,就叫‘维持面子费。”
李周美刚来中国时,觉得中国出租司机的问题太直率了,他会直接问你挣多少钱。在韩国,连最亲密的朋友也基本不打听对方的收入,因为总有一方要伤面子。李周美的师妹曾请教她:“怎么有的中国人穿着睡衣就出门了?”李周美的解释是,中国人没有韩国人那么爱面子。
一个人的战争
学者还介绍说,1910年到1945年,日本吞并朝鲜,实行“武断统治”。其间暴行累累,而文化上的欺凌更让韩国人刻骨铭心。
压抑有多大,反弹有多高。1945年韩国解放,汉城人民纷纷将家门口挂着的日式姓氏牌子砸碎,以找回失去的尊严。
对日本殖民统治的清算,最著名的案例当属“一个人的战争”。1953年,日本趁朝鲜内战,曾一度派兵占领了独岛(日方称竹岛)。韩国郁陵岛居民在23岁的洪淳七的领导下,偷取枪械,组成“独岛义勇守备队”,开赴独岛将日本军人赶走。此后,洪淳七独自守卫独岛长达3年8个月,多次单枪匹马与日本渔船和海上巡逻船对峙。1956年李承晚政府派出海上警察驻守独岛,洪淳七以一人之力完成了“守土护国大业”。
韩国人没到中国之前,大多对中国充满疑虑。“刚到中国那年,一出机场看到红旗,心里一哆嗦。过一个星期,就发现没什么区别了。”李周美说。
提到中国流行的“韩流”,李元烨似乎很担心这会引起中国人的反感,他说:“20世纪70年代韩国就有‘汉流,我小时候心中最大的英雄就是李小龙。每天放学……”对着记者,他做出了一些李小龙的招牌动作。
传说韩国人反对一切外来商品,慎荣树认为这种说法并不确切:“德国车、美国车都受欢迎。其实韩国国民也喜欢日本的小产品,但日本车除外。开着日本车到处跑,是很丢脸的。”
驱逐了日军的美国,在韩国也没有被毫无保留地接受,从慎荣树到李元烨再到李周美,都对美国在韩国的存在表达了无奈和愤怒。这种情绪是全民的,美军坦克曾碾死了两个韩国女中学生,结果韩国几乎整个国家都奋起抗议。
从李元烨的著作《中美两国的朝鲜半岛政策演进历程研究》一书中看,自19世纪末到二战前后,美国一直都在毫不犹豫地拿朝鲜作为其远东利益的筹码,不只一次地出卖朝鲜抚慰日本。
慎荣树说,大国怎么可能和小国完全平等呢?可能吗?不可能啊!
李元烨则更加直率:“我不认为韩国已经取得真正意义上的独立。韩国总统的政策,总要先向美国报告。”
访谈快结束时,李周美在桌上写了一个“恨”。韩国人心中有恨,那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大恨。李周美说,如何把这种大恨转化成乐观与豁达,是韩国的一个新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