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蕾
世界是平的。中国对此的感知越来越深切,其中就包括人流奔涌。
最初国门打开时,人潮是单向度的,大批的中国人到海外求学、工作、定居,随着外贸活跃,中国国力强盛,越来越多的境外人士也选择在这里学习、工作或生活。
在北京、广州、上海、青岛、大连、义乌等城市,都出现了相当规模的境外人群聚居区,其中的很多人,有较为长久地居留于斯的意愿。
学者的观点是,在开放的中,国,这些城市已不可避免地呈现出“国际化”趋向。
“国际化”是许多中国城市趋之若鹜的词汇,当它真的迫近,我们做好准备了吗?
发生在广州的“7·15事件”,凸显了这座城市与非洲人群体间出现的不和谐,事实上,在其他境外人士聚居的城市,也存在着或显性或隐性的矛盾。
在日益开放的中国,这样的问题仅仅是初露端倪,但亦是时候寻找解决之道了。
就国家意愿而言,中国如何面对大量涌入并居留的境外人士?如何进行科学而人性化的管理?中国是否已有必要成立专门的移民管理机构?
据统计,自1985年11月至2004年8月,中国政府已经批准3000多名外国人在中国定居。2004年8月,公安部与外交部发布了《外国人在中国永久居留审批管理办法》,相关课题终于有法可依。媒体解读为中国开始实施“绿卡”制度。
总体而言,中国对于境外人士在华居留的管理思维和管理手段,仍嫌滞后。
北京市政府外事办涉外处处长高志勇说,目前对外国人申请在中国居留的问题,决策、发证和查证的职责分属三个不同职权部门,呈现多头管理的局面。
2009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人大代表叶青已提交了成立国家移民局的议案。我们有理由相信,新的应对之道正在酝酿之中。经过艰难的磨合,不同族群、不同国籍的人会在中国的城市里融洽相处,享受经济垒球化多元化带来的美丽新世界。
You Chinese,mafan!(中国,麻烦)
唐旗服装城,广州著名的非洲人商贸区,潮乎乎的空气里,法语、粤语、英语、普通话杂乱地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狭长的老鼠街里,大号体型的非洲人们扛着黑色的塑料袋来回奔碌。
7月29日下午1点半,尼日利亚人Steven正坐在他不到3平米的三角形店铺里,一面用手抓起番茄酱里的大肥鱼往嘴里塞,一面摇着头重复念叨着,“mafan”。
对混迹广州的数万非洲人来说,他们很可能压根儿听不懂中国话,但决不会不知道“mafan”为何物。
这里曾经像天堂
来中国以前,Steven的身份是一名尼日利亚警察。在一次出动了5名警察的防暴任务中,3个同事在他眼前被乱枪打死。之后,捡了条命的Steven便辞职了。他决定离开那个充斥着铁皮屋、二手车以及“中国制造”的国度。
“到中国去,挣大钱”,这梦想咒语一般牵引着他,以及许多和他一样年轻的非洲人。
Steven对广州的第一印象是自在得像天堂。在杭州,人们会像打量火星人一样打量他,甚至餐馆里,也有人凑到跟前研究他到底吃些什么;而北京、上海的Steven的同胞,又总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倨傲。相比之下,广州的生活辛苦而惬意,他可以像在家里一样,每天穿着短裤和拖鞋来来去去,即兴时候随意在自己的店铺前来一段舞蹈。白天的他忙于采购,深入广州偏僻的鞋帽服装生产商的腹地,辛苦一点,但来钱比家乡快得多,入夜,总能拉到一大帮非洲哥们儿去大篷车酒吧坐坐,又唱又跳high到半夜。
在中国,广州渐渐成为非洲寻梦者的天堂。梦想是家乡的一辆豪华跑车,一栋楼房和摆脱无止境的贫困。不断有人以合法或非法的途径来到这里,以合法或非法的方式留下来。而中国出入境人员的多头管理,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非洲外来者们常常“一入境就不见了”。
很难说清楚,到底有多少非裔人员滞留中国。广州官方统计的合法人群是2万多。
于是,非洲人的身影密集地出现在广州的服装饰品、电子产品、汽车配件市场里,美博城、海印、唐旗……那里大多也是“山寨商品”的集散地,非洲商人们把低廉的产品运回国,再翻倍卖出去,往往被称为“国际倒爷”。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广州却不可能为每个寻梦者都提供圆梦的机会。有人铩羽而归,而那些生活窘迫的非法滞留者、偷渡者则伴生了更加尖锐的社会问题。在非洲人聚集的白云区和越秀区,吸毒贩毒、黑市交易、抢劫盗窃已然成为广州治安的毒瘤。非洲人和广州人之间衣食住行的交锋也日渐频繁。
Steven拥有合法的签证,经济萧条的大背景下,他的生意也还可以勉强维持。比多数在这里的非洲朋友幸运的是,他有一位名叫沈娅的中国女朋友,她也成为生意上的得力助手。不过Steven却感觉一天比一天更糟糕了。
“Mafan”多起来了。这是身在广州的非洲人的抱怨,也是身在广州的许多中国人的抱怨。
似乎不受欢迎的人群
Steven和沈娅的店铺在唐旗服装市场的三楼,只够Steven转身的逼仄空间。里屋摆满了假发,长的短的黑的黄的直的卷的,很受那些总是长着海苔般短发的非洲妇女欢迎;屋外则摆放着像冰糖葫芦一样结成串的外贸鞋,打着耐克或者阿迪达斯的标记。
这个服装市场以皮肤黑得发亮的尼日利亚人居多。他们有的每天跑上跑下地进货出货,有的干脆租了铺面,当起老板。商人们贩卖加大号的T恤,也卖42码到49码的船一样的球鞋;他们还利用这些豆腐块大小的店铺开展了一条龙服务,比如设置理发店和只有3台电脑的网吧。
Steven的微型店铺很快成为尼日利亚人的重要联络点。在中国的尼日利亚人,彼此以“兄弟”相称,而“兄弟”们有了麻烦,都爱找Steven。
一直以来,许多窘迫的非洲人生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他们大都没有什么原始资本,只图白手打天下,在挤作一团的城中村里,他们甚至会3个人共同租用一张床,每人轮流睡上8个小时,或者干脆睡到办公室的纸箱子里。今年的生意尤其萧条,一些往年境遇不错的也落了难,资金周转不灵时,隔三差五的,他们会一个挨一个来到Steven的店铺,问他要钱买盒饭。
这些身在异域的非洲小生意人,每个人都有一大箩筐的“麻烦”,没完没了:租房子,房东拼命抬价,中国邻居则对非洲人昼夜颠倒的生活规律多有抱怨,麻烦;搭出租车,司机要么拒载,要么绕道,麻烦;申请签证延期。经常被拒,麻烦;要是签证过期,成了“三非”人员——非法入境、非法居留、非法就业,被盯上,那就更麻烦了。
即便如此,绝大多数人始终不肯离开中国,仍然抱着侥幸心理,等待一个咸鱼翻身的时机。
Steven经常为沈娅安排救济的差事,比如7月底,他就让一个找
不到工作的菲律宾女人到沈娅租的单间里,包吃包住十几天。
最近Steven和沈娅境况也不怎么好,常常一整天卖不出一单生意,而菲律宾女人总是不识趣。东北姑娘沈娅不免与男友产生矛盾:“我们不是救世主,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而Steven只得一次次地向沈娅赔不是,然后说:“我们都是主的孩子,能帮就帮吧。”
Steven是一名天主教徒,和这里许多拥有宗教信仰的老板一样,他在自己的名片上印着,“我们信仰上帝”。每周日下午,他会去一德路的石室圣心大教堂做礼拜。在他的老家,这一天绝大多数店铺会停止营业。
这是Steven在广州的第五个年头,多数时候,他觉得自己的选择还不错,现在,他开始看不清未来了。
非洲人与这座城市,彼此都没有找到解决麻烦的办法。非洲人与当地人很难成为朋友,一直以来就是如此,不过也没有激烈的冲突,现在,无论政策上还是民意上,非洲人群体觉得自己正受到排斥。这种敌意似乎是无所甄别的,连Steven也感受得到。
“我很累,我一点也不开心,我想回家。”他一遍又一遍嘟囔,抽着装在白盒子里的云烟,肌肉发达的四肢摊开,整个人陷落在黑色的椅子里。
“Catchl Catch!”
一些信号的发出,让Steven感觉到广州不再是他的天堂。
首先是2007年以来,中国的签证越来越难续签了,获得的延期也在紧缩,往往只得15到30天,对许多商人而言,这个时间远不够完成一个“订货-收货-验货”的循环。
去年,广州加紧了对“三非人员”的清理,这场非洲人与警方的“躲猫猫”也愈演愈烈。
“在中国,护照就是我的命根子。”一名普通话讲得比广东人还溜的加纳商人说。出门在外时,他总是把那个蓝皮的硬皮本子,连同健康证一起,紧紧放在贴身的裤袋里,一刻也离不得。
护照随时可能被查,不管你是在街上打算拦一辆出租车,还是坐在家里看电视。这让尼日利亚人Kennedy心里很不舒服。3个月以前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五十几个非洲人同伴来到天河体育中心踢足球。当他所在的“金鹰队”正准备发起一轮进攻时,数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把比赛场地团团包围,又是查“Passport”。
结果,“25人被带走,其他的释放。在这25个人里面,有11个人交了1万元罚款,继续出来做生意,另外14个人交不起钱,至今没有消息。”
当《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试图与11人之一的Frank面谈,他提出要150元的车马费,在记者犹豫时,他迅速用含混的英语说“我很忙”,随即挂掉电话。
一名广州警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华非洲人的管理很让人头疼。比如非洲人一见到警察,往往转身就跑,于是警察采取了应对措施,经常穿便衣突击检查;比如非洲人身强力壮,平均4个警察才能制服1个非洲人,于是每次常规的护照排查,往往12个人为一组出动;尤其让警察们困惑的是,“非洲人看上去都差不多,要是谁把护照转借了,很难分辨出谁是谁”。
这越来越雷厉风行的常规任务,让许多非裔人士“吓得直发抖”。2008年下半年,Steven花了5000元,结果只申请到一个假签证。但他甚至没有勇气去派出所报案。“报案是行不通的,这是自投罗网。我一去,他们会抓住我,罚款,然后把我遣返。”
他不得不像其他“三非人员”一样,孤魂野鬼似的飘来荡去。他把家搬到佛山南海,那里没有警察频频登门造访。在唐旗服装城,每周二和周四是危险的,因为五六个便衣警察也许会冷不丁冒出来,突然一句“Passport”。
久而久之,非洲人们养成了“闻风而逃”的习惯。商场门口总会三三两两聚着几个非洲人,一旦看到对面的矿泉派出所有人过来,就赶紧一边打电话通知朋友,一边沿着服装城里各条熟悉的出口,“嗖嗖”地往外逃,嘴里低声急促地喊着,“Catch!catch!”商场里转眼间就跑掉了一大半。他们一躲就是一两个小时,7层楼的商场整个下午冷冷清清。
合法的Kennedy说,虽然他有护照,那种情况下,他照样会逃掉。
跳楼风波
这些天,唐旗服装城迎来了难得的平静。从那两个尼日利亚人跳楼的黑色星期三过后,警察没有再来过。
两个星期以前,7月15日下午两点过。在唐旗服装城二层的外币黑市,尼日利亚人N.D.正揣着4000美元,打算兑点人民币。他扁脸阔嘴,体型宽胖,心里盘算得很清楚:去银行换不划算,那里要比黑市低出至少0.05元汇率。
当五六个便衣警察出现在店铺门口的时候,N.D.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他第一反应是:完了,这4000美元泡汤了。
N.D.的护照在2007年底就已经过期,因为几次申请延期未果,他也就破罐子破摔,甘心做一名“三无”人士了。这天上午,他的一个非洲兄弟刚撞上警察,身上的1000美元全部被没收。
“我要保住这4000美元,”N.D.一狠心,立马转身用拳头击碎了店铺的窗户,本来想翻出去躲避,却一不小心从二楼摔了下去,碎玻璃把他宽厚的后背划了一长条伤口。
同样一场突击搜查中,另一名尼日利亚人也从二楼跳下。比N.D.不幸的是,当时他头部着地,血流不止,至今在医院昏迷不醒。
对于身在广州的非洲人而言,跳楼并不是什么稀奇事,非法居留的人太多了,于是一年总会有几起因躲避警察的跳楼事件发生。Steven偶有看到,两条腿被包得像木乃伊的兄弟出现在唐旗服装城。
只是这回,事情闹大了。
“如果那两个人是贩毒诈骗的,让他们下地狱吧。但跳楼的是无辜者。护照过期不是犯罪。”Kennedy说。
两个非洲人跳楼的事件,让许多非洲兄弟情绪激动。跳楼发生两小时后,心中积累了许多疑惑不满的非洲人走上街头,他们举出了“我们要回家”的标语,激动地大叫着,还有人砸碎了路边面包车的窗玻璃。
中非贸易市场的逾百名非洲人围堵了矿泉派出所。局势一度极其紧张,警方出动了持盾牌戴头盔的防暴警察,涉外警察用英语大喊着:请你们离开。
直到天黑以后,尼日利亚使馆的工作人员赶到现场,麇集的Steven和他的兄弟们才逐渐散去。这成了媒体视野里少见的“涉外群体性事件”。
“别跟中国记者说话”
第二天,广东本地媒体刊发的是非洲人堵住一整条马路的图片,报道的基调也多以“非法”定性;而尼日利亚本地《笨拙》报的大标题直接用上了“SOS”——“在中国的尼日利亚人就仇外袭击向总统亚拉杜瓦发出求救”。
事件发生后,这座城市里不同肤色间的对立情绪更为明显了。
以往,广州的非洲人表现出的是中国人难以接受的热情,他们会对路过的中国女孩亲热地叫
“Baby”,或者从暗里伸出一只手,突然把中国女孩的胳膊抓住。
现在,非洲人在遇到脸熟的黑皮肤时,还会默默地一击掌,一齐划过对方的中指,同时打出两记响指,但他们很难对陌生的中国脸孔微笑了。对黄皮肤的中国人,他们会露出冷漠和充满敌意的表情。《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一连走进好几个店铺,非洲人店主或者直接表示拒绝接受采访,或者指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不会讲英文。
在三楼靠出口处,聚着7个喀麦隆人。其中一个穿黑T恤的男人坐在地上,用命令式的口吻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嘿,给我点钱,我们都没吃中午饭。”他对面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立即打断他的话茬:“别跟中国记者说话!”椅子上的男人穿一件绣着黑龙的洁白的衬衣,看上去像是这群人的意见领袖,他很大声地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事实上,他们自己的心中,也在盘算着“离开”。在广州,他们没有生活,只有赚钱。现在,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鉴于身份非法,Frank在天黑以后不会像在老家一样随便串门,甚至都不会出门,“意外随时可能发生,警察随时会出现,哪怕就在我下楼的几分钟。”
一些非洲人说,他们在中国只有商业伙伴,没有真正的朋友,而之所以来到中国,只是过来进货,然后离开。
沈娅曾经有不少非洲朋友,但现在,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有的是因为签证过期,有的是因为一无所有。她担心下一个离开的是Steven。
“三元里、广园西路、小北路这一带,靠非洲人支撑起来的大面积的商业区,非洲人买我们的商品,租我们的房子,给我们提供就业机会,如果他们全部走了,这些区域的经济会整个瘫痪,变成死城。”沈娅说。
“广州都成第三世界首都了,贩毒,诈骗,艾滋病……”一名广州本地人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抱怨道。
“中国女孩儿的衣着太暴露,要是我妹妹穿成这样,我妈妈准把她锁起来!”戴着粗且耀眼的十字架项链的Kennedy指着一个穿露背装的女人说。
误解、偏见、不满同时存在于不同肤色的人群之间。中国人在过去几十年里一贯的轨迹,是移民前往发达国家,如何面对来自更不发达国家的大量进入者,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
“中国人常常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锅端。”Kennedy说。他觉得多数在广州的非洲人是无辜的。
7月29日这天下午,N.D.出现在唐旗服装城Steven的店铺。不时有非洲兄弟经过,向他问好。
非法滞留的他似乎结局不错,在4000美元完璧归赵以后,警察不但没找他麻烦,还为他付清了医药费。
记者问N.D.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他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说自己在佛山、广州、英国都有自己的公司后,然后他把话锋陡然一转:“你结婚了吗?留下你的电话号码吧!”
(应受访者要求,Steven和沈娅为化名)
铭记耻辱
尹玉生
加拿大工学院,不仅在其国内享有益誉,在国际上也有着很高的声望,可在该学校的发展历史上,曾发生过一件几乎令其声誉扫地的惨痛事件。
那一年,加拿大政府将一座大型桥梁的设计任务交给了一位该校毕业的工程师。但谁也没想到,由于设计上的失误,该桥在建好交付使用后不久就倒塌了。这使国家受到了无可挽回的损失,也使该校蒙受了难以洗刷的耻辱。痛定思痛,为了吸取这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加拿大工学院花钱买下了建造这座桥梁所用的全部钢材,将其加工成数百万枚戒指。从此,在每年的毕业典礼上,每个毕业生在庄重地领到毕业文凭的同时,还会领到一枚这样的戒指,并将其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这种戒指有个特殊的名字,叫“耻辱戒指”。前车之覆,后车之鉴,长期以来,加拿大工学院的毕业生都牢记耻辱戒指上凝聚的耻辱和教训,在工作中精益求精,兢兢业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