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人类的黑色文化

2009-11-28 02:30
中外文摘 2009年21期
关键词:宋之问告密者上尉

吉 和

告密是一种人类行为,难以避免,就如同谋杀等更邪恶的行为一样。然而,如果一个社会形成全民告密并不以告密为耻的风气时,就不正常了。但历史上总有这样的时刻。即使在犹大被当成千古罪人的基督教世界,也同样有告密的风潮。最典型的就是东德的“斯塔西”时代。

秘密警察的良心发现

在2006年的好莱坞电影中,《窍听风暴》绝对是一个亮点。电影讲述的是在1984年,东德国家安全局(德语中简称“斯塔西”)的一位上尉奉命监控一名艺术家,还有艺术家漂亮的演员女友。

上尉发现,自己之所以被派去监控,仅仅是因为文化部长迷恋艺术家的女友,想监听他的一举一动,以便制造机会找麻烦,踢开这个可怜的人而去追他漂亮的女朋友。

上尉发现文化部长的恶劣行径后,开始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质疑。确实,为了这样一个目的而监控他人,有些离谱。另一方面,在他监控的世界里却是另一个样子,那里充满着文学,音乐,友谊,还有艺术家和女友间温柔的性爱。这一切都和上尉日常接触的冷漠、枯燥的世界完全不同。

一天,上尉在监听的耳机中听到了一首曲子——《好人奏鸣曲》。这首曲子的作者与当局的意见不完全相同,所以惹怒了文化部长,最终只能在绝望中自杀。《好人奏鸣曲》,是作曲家送给艺术家的礼物。

这首曲子,同样深深打动着上尉。

上尉开始保护这位艺术家。不料,那位漂亮的女友向斯塔西出卖了艺术家。这个时候,奇迹发生了,上尉竟然冒着丢工作的危险,通知艺术家逃跑。

这个电影故事打动了很多人,也带给人很多反思。不过,据说电影拍摄过程中有过一个小插曲。导演想借用一栋东德留下来的机关大楼,这栋大楼现被改成监狱博物馆,有一定的历史价值。

当导演和博物馆联系,希望进行实地拍摄的时候,馆长却拒绝了导演的要求。馆长的理由出乎人们意料之外,他说,这部电影的剧本和历史事实完全不符。馆长认为,在整个斯塔西的历史上,从来没出过像电影中的上尉那样良心发现的秘密警察。

确实,如果一个女友都可以控告曾经深爱着的人,还会有秘密警察良心发现?

事实上,不少亲历者也怀疑电影的真实性。比如一位历史学家就说:“我也从自己的亲身经历来看待这个主题:‘不!这并不完全是那个样子。这所有的一切都太过鲜明,太过浪漫,甚至都有些太过戏剧性了,在实际情况中,这一切都要更灰暗,更俗气也更陈腐。”

“告密者”的沃壤

在1989年的时候,斯塔西共有91015位专职工作人员。此外,在整个东德范围内,有173081位非官方的线人。占了东德18至60岁人口的2.5%。在1950年到1989年之间,斯塔西一共雇佣了27.4万人来“维护国家安全”,消除“阶级敌人”。

以上数据还不是最完整的,因为有部分材料被销毁,不少线人都没有纳入统计范围。一位曾在柏林处理这些材料的德国官员说,应该有50万名线人。另一位曾在斯塔西任职的上校估计,加上偶尔提供告密材料的人,线人的总数应该是200万,这样来说,基本上每6.5个居民中,就有一个告密者。

这么多人充当告密者的结果是,全国有66%的人口受到斯塔西的监控。柏林墙竖起的28年间,平均每天就有8人以“危害国家安全”的罪名被逮捕。以小城市艾尔福特市为例,按照斯塔西档案的记载,这个城市的30万人口中有5万人充当了线人。

是什么促成了这样的一个告密盛行的环境?这绝对不是文化的因素,而是政治的因素。

1950年,东德成立了苏维埃国家安全部,也就是斯塔西。在当时,斯塔西的地位非同小可,在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斗争中,东德处于最前线的位置,是社会主义的桥头堡,所以,这里的安全工作必须万无一失。

为了维护社会主义不会被侵蚀,除了要对外派出间谍,也必须监控国内民众的思想和动态。当隔壁的西德经济开始复苏腾飞的时候,东德的统治者更需要维持极权的统治,这样才能控制这个国家。而特务统治是最好的方式,通过秘密警察和线人,能够第一时间发现危机,进行补救。

对于这种告密文化的成因,“文革”中因为朋友告密而深受其害的聂绀弩有过一番高论:“密告,自古有之,也算个职业了,是由国家机器派生出来的。国家越是专制,密告的数量就越多,质量也越高。人们通常只是去谴责犹大,而放过了残暴的总督。其实,不管犹大是否告密,总督迟早也会对耶稣下手。”

其实,不仅仅东德,中国的历史也可以说明这一问题。

宋之问,“才华盖世,无耻之尤”

在唐代的诗人之中,宋之问绝对是一名健将。《旧唐书·文苑传》记载,“之问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诗,当时无能出其右者”。

俗话说,文如其人,然而,这句话用到宋之问身上却大大地错了。宋之问曾经在《题张老松树》写过“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的诗句,似乎是铮铮铁骨,但这个人的人生经历,却实在说不上正直和节气。

唐代的士人在官场混并不容易,必须有靠山才行。朱之问选中的,是武则天的面首张易之兄弟。他对这两人阿谀奉承,丑态百出。最离谱的是,他还曾经为张易之拿“溺器”,也就是小便的夜壶。

张氏兄弟被诛后,宋之问也被看成是张氏兄弟的人,一并受到了惩罚。最终,宋之问被贬到泷州,也就是今天的广东罗定。宋之问是个不甘寂寞、也不能吃苦的人,第二年的春天,就私自逃回了洛阳。

按理说,窝藏罪犯也是不法行为,不过,宋之问的好友张仲之却没有顾虑可能惹来的麻烦,向他伸出了援手,让他住在自己家里。

和宋之问这样的文人不同,张仲之并不是趋炎附势之人,始终忠于唐王朝,看不惯张易之兄弟,更看不惯后来的武三思,所以他和王同皎等人密谋除掉武三思。

张仲之已经把宋之问看成自己的好兄弟,在商量除掉武三思的时候,并没有对他持有戒心。得知张仲之的计划后,宋之问见到了自己脱困的机会,于是,立马让他的侄儿宋昙暗中向武三思告密。

消息泄露后,张仲之和王同皎被斩首,而宋之问不但被免去了私自逃回洛阳的罪名,还得到了提升,成为“鸿胪主簿”,继续官场生涯。不过,他的名声也彻底臭了,以致“天下丑其行”。

睿宗即位后,宋之问的这一恶行被追究,睿宗以“狯险盈恶”的罪名将其流放钦州,随后赐死。

公允地说,宋之问是个小人,不过和当时的环境也是紧密相关的。武则天统治期间,是中国告密盛行的典型时期。

中国告密盛行的时代

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女皇,所以,当她当上女皇的时候,看不惯她的人大有人在。尤其是李氏家族,对她更是虎视眈眈。在这样的情况下,获取地方官员或者其他人是否有造反的意向,对武则天就

很重要了。

分析任何一个告密盛行的社会里,公开信息都是从上向下传递,也就是说,主要是政府宣传,除了官员向上报告外,没有从下往上的信息传播渠道。官员的汇报肯定是报喜不报忧,这个时候,告密就成了必要。

武则天对这一点洞若观火,为了鼓励大家告密,武则天让鱼保承制作了一个“铜匦”,也就是一个铜铸的“举报箱”,放在午门之外,鼓励大家举报。

这样一来,“告密”就成了一种时尚。比如当时的“游击将军”索元礼,本是胡人,就是通过一次一次的告密得到了武则天的赏识,才被任命为“游击将军”。

游击将军虽是五品官,但自由裁量权巨大,可以随时逮捕那些上朝的大臣将军。据说在游击将军面前,就是狄仁杰、张柬之这个级别的大臣,也会噤若寒蝉。

后来,索元礼还专门对告密进行过总结,与另一著名告密者来俊臣合写了一部《罗织经》,从名字就可以想像得出,告密行为下的冤魂绝对不少。

举报箱放在午门外,广东人要过来告密可不容易,怎么办?武则天还规定,如果有来告密者,沿途官员要负责起居食宿,到京城后要派车将人送到放“举报箱”的午门。如果告密的内容属实,平头百姓也可以提拔成官员,就是告错了,也没关系。

结果不难猜测,肯定是人心惶惶,谁都可能被人告发下狱、甚至砍头。不过,武则天还真通过告密稳住了江山。

回顾中国历史,除了武则天时代,曾经有那么四五个盛行告密的时代:

最早的一次出现在汉武帝时期。汉武帝也是一个铁血皇帝,当时要推行一项税收政策,于是规定,民众和商人必须报告个人财产,如有瞒报或不实的,鼓励告密。一时间,告密盛行。

明朝的朱棣从侄儿建文帝手上夺走了天下,当然受到了广泛的非议,为了坐稳江山,也一样推广告密。他设立分遣御史巡行天下,鼓励官吏彼此告发对方的问题,恢复朱元璋时已经取消的锦衣卫,并设立东厂,自此特务横行。

清朝统治者以满人身份入关,因此担心汉人的反弹,告密再一次成为风潮。清朝的“文字狱”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出现的。

当然,也不能忘记“文革”,在这个时代,告密也是一种自保和攻击对手的手段。聂绀弩的告密者,就产生在这一背景中。

沙叶新曾经分析过告密的原因,他分为四种:“认为被告者的行为大逆不道,因而大义灭亲的;被告者的言行可能导致连坐,为保护自身做出选择的;与被告者有私怨,借机报复的;完全是利欲熏心的。”

这些行为,在一个极权社会、在一个信息从上而下,而不能从下而上的时代,是不可避免的。只有信息流畅、人们不会因言获罪、不会被随意侵害人身权利的时代,告密才不会是常态,而是偶然事件。

有人认为告密文化有利于反腐,这种看法就是没有看到告密文化盛行的土壤,正是腐败盛行的土壤。当一社会盛行告密的时候,绝对会盛行腐败!

告密时代的“后遗症”

每一个告密时代之后,总会有适当的反思。

比如,一位东德的历史学家就认为历史不能够遗忘,而应该直面。在斯塔西的档案可以提供给个人查询的时候,他说:

“尽管刚开始有些犹豫,我还是决定回去看看我是否也有一份斯塔西档案。我的确有。它对我的过去的每一分钟都有着详尽的记录;当我读着这份档案时,它就像带毒的甜点一样,让我感到深深地不安。……我像一个侦探一样,找到了当年曾告发过我的旧相识,以及我的案件所牵涉到的斯塔西官员。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他所有人都同意和我谈话。他们给我讲述了关于他们生活的故事,解释了他们为什么最后会做出他们曾经做过的事情。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都让人可以理解;人性,实在是太人性。我将这段经历写成了一本书,叫做《档案》。”

其实,不仅仅是这位历史学家在犹豫,不少人也在犹豫是否要看那一份血淋淋的档案。东德地区在1990年和1995年进行过两次民意调查,在这五年间,赞成销毁旧档案的民众从14%上升为25%。主张档案只向受害者开放的比例从39%微降为36%,而主张档案只能用于刑事犯罪调查者,也从41%下降为36%。对斯塔西的个人档案应予封存四十年的主张,1990年仅有23%的受调查者表示同意,1995年支持者已增加到54%。

毕竟,档案的公开会产生一定的后遗症。比如章立凡在一篇文章中,就举过这样的案例:

“女议员维拉发现,案卷中一份报告详尽描绘了自己私生活的细枝末节,线人就是与她生育了两个孩子的丈夫,两人因此离婚。人权活动家帕皮斯从档案中得知,警方有计划地摧毁他的婚姻和家庭,鼓励他的儿子反对他,以教育机会和金钱利诱他的妻子离婚,甚至使用了美男计。秘密警察曾派女人去勾引主教艾格特,用匿名信散布他鸡奸男童的谣言,还指使医生假造病情,提供抑制精神的药品以破坏其健康……”

尽管如此,更多东德人还是呼吁,他们的过去还属于他们,所以,他们更愿意面对过去。

无数事实告诉我们,对个人而言,告密时代的终结,也是一个痛苦的时刻。因为从一开始,告密就不应该系统化、全民化,牵涉的人越多,造成的痛苦会越大。然而,对于已经发生的告密历史,也只有面对,这样才能避免更多的告密,从而避免更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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