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维生
不知为什么,我所有的精力集中在手上。手掌竖起对着阳光,我一点点地看。一个斑点,攀伏在手背上,离凸起的淡蓝色的血管那么近,想走进血脉中。顺着血水,它可以走遍各个部位,在身体里流浪,它会发现我内心的世界。
看见老年斑的一瞬间,我并没有情绪波动,惊恐地抵抗,只是注视,而且是久久地注视。其实我早就发觉,激情消失了很多。对待事情上,我没过去容易冲动了,更多的是顺其自然,不想争个高低。我回到家中,不想下楼,戴一张假面具去应酬人与事。坐在窗前,泡一杯清茶,在缭绕的茶香中,向窗外眺望。有时拿着数码相机,对着窗外的云絮拍个不停。我想拍很多的云,阴天的,晴天的,冬天的,夏天的,秋天的,舒卷的,浓重的。这些云记录着日子,记录着情感,将来翻阅一本云的图片日记,回味一天天的情景,这是老年的事情了。我的一个书橱,一层层地排满传记,我每天都站在那里,透过玻璃门向里面观望。
书橱里有一对泥塑的“老夫妻”,笑眯眯地望着我,这是我到乐山时买的工艺品。
第二次到乐山是在雨夜,白色的海棠花开满了城市,春天很多的树开花了,不大的雨丝,细细的,不急不躁。我住的女神宾馆,是半圆形的建筑,坐落在半山间,宾馆的名字取于郭沫若的诗,他的家乡就在乐山的沙湾。宾馆下面的街叫海棠街,这条街通往大渡河边。乐山师院坐落在江边,与大佛隔江相望。晴天的时候,大佛显得格外庄重。一千多年过去了,乐山大佛阅尽了人间的风雨,经历了战乱和朝代的更迭。我喜欢一个人,趴在学校门前的护江墙上,看着大渡河水静静地流走,听船上的汽笛在江面嘹亮,一只渡船来来往往地接送客人。一上午,我没离开校门前,就这样过去了。后来,我问当地的人,这个渡口的名字。他说:“叫李家渡口。”我记住了李家渡口的上午,想了很多的事情。早晨是在一家“毛记面馆”,我来乐山,早餐是在这儿吃一碗“抄手”,上面放几片绿色的菜叶,浮着红油,吃一口麻辣的,心情特别好。小面馆不大,几只条凳,几张方桌,每天的客人却不少。这是一家人开的小店,丈夫、妻子、女儿,他们说着一口乐山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早餐后,我沿着马路向西走,在陌生的城市,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乐山是旅游城市,每天有大量的游客,街道上的人力三轮车是一大特点,花五块钱,跑遍半个城市。三轮车夫灵活机动,只要看到外地人,他就跟在后边不断地吆喝。乐山人的生活节奏缓慢,街头很多的店前都摆着折叠椅,人躺在上面,旁边放一杯茶水。乐山多阴天,晒着难得一见的阳光,消磨一天的时间。乐山的书店比较大气,这和人文环境有很大的关系。走在安静的店里,在书架前慢行,寻找自己喜爱的书,这是一种享受。在书店旁的一家小店,我买下了这对“老夫妻”,回来后,摆在书橱中显眼的位置。
坐在藤椅中,手搭在扶手上,一缕阳光落在右手背上。老年斑像一粒种子,在阳光中孕育,多年后,繁生出更多的斑点。电视中很多的故事情节,需要年轻的演员化妆,去体验老年的情景。有一天,他们真的老了,头发花白,手上爬满了老年斑的时候,只能用记忆去寻找年轻时的影子。我把手翻过来,手心盛满阳光,一条条纹络被阳光塞满。很多人拿手纹预测自己的未来,而我用力地一攥,不知攥住了几缕阳光。
我倚在藤椅的后背上,闭着眼睛在听。阳光在掌中燃烧,发出灼热的尖叫。
插图:爱玛·哈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