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时外遇

2009-11-26 09:17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09年11期
关键词:帆布包太阳镜哥们

枫 雨

火车,正午的阳光,人影交错。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封锁住九月的温暖。站台尖塔上那只大笨钟“当”地一声,吓了我一跳,下意识地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哦,再过五分钟。

再过五分钟,你的车次就到了,你会怎样进入我的视线?是否还像三年前初见你时的模样,牛仔裤、T恤、斜挎一个半新的帆布包,太阳镜不在眼睛上,倒叼在嘴里。你剃的什么头型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在纽约地铁的人群里转着圈找你,而你站在一个角落冲着我歪着嘴笑——那笑容实在难看!有些幸灾乐祸,欣赏着一个“土老帽”进城的幸灾乐祸。

然而认出你的一刹那,我就无法冲你瞪眼,因为你那难看的窃笑,让我开始也自嘲地乐了。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发现自嘲是人生的一副良药。

三年前,你牵着我走过百老汇,走过华尔街。我揶揄说能和华尔街的VP并肩,真是有幸。你自嘲:“骂我?你知道在我们这儿是个人就是VP。就像当年北京中关村,是个人就是经理。如果纽约那条街堵了,肯定也是这帮VP们干的。”

“哈哈……”我俩大笑,我摇着你的胳膊笑得喘不过气来。

而今,金融风暴席卷了那里的辉煌,也把你席卷出了那座城市。你说你来欧洲散心,路过伦敦,有三个小时的逗留,来看看我这异国“臭老九”。

我突然希望你的车误点,那样,也许就可以留住些什么。

“当啷当啷……”伦敦的火车和市民都是守时的模范,他们几百年来都是这么一丝不苟。让外乡人如我虽缺乏耐心,也不得不端出一脸的从容。

伦敦是老练沉着的。缓缓从车厢内走出的人们,带着些许的忧愁,却并无大碍,恰到好处地体现着生活。

可是我找不到你的影子。人都走完了,我还是没看见穿着随便的你和你的破帆布包。人呢?我的心咯噔一下,开始恨起来,这个笨蛋,是不是误了车?误了也不给来个电话?

我又开始像个傻子一样在车站兜圈子,进站台,又出来,又进去……下车的人都走光了也没看到你的鬼影!我火急火燎地开始乱窜,站台上候车的绅士淑女向我投来礼貌的目光。我知道,他们在善意地提醒我,不要这么狗急跳墙的,生活应该是优雅保守的,就像伦敦的火车。在这座城市里,匆忙是痛苦的,头脑发热更可能是要命的。

若是平时,我会立刻红了脸,放慢自己的脚步,为自己的仓皇而羞愧。可是今天,我突然觉得这些人很讨厌,我不再想哲学和文化,去他妈的文明,我找不到人了,你们知道吗?

突然,我听到一声坏笑。这笑声先是一下,然后就像美国的可乐沫子,咕咕地冒出来再也按不回去。我没有回头,可是我的心落了地。我的眉毛竖起来,我想骂人,我真的骂了:“你这狗日的!”然后我也成了可乐沫子,笑得弯了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这一高一低的男女混双爆笑,犹如在泰晤士河上舞中国狮子,很不协调。可是,谁管呢?

“我睡着了,是乘务员推醒我,我赶紧跑出来。本想叫你,正看见你上窜下跳,还以为你丢了钱包呢……”你笑得气不成声,还给我穷解释。

“什么,我丢了钱包你就这样?我要是真丢了钱包呢?你就袖手旁观?今天我算是看到你真实嘴脸了!”我笑得前仰后合,却突然有些失落。

“不是这么说,钱是身外之物,丢就丢了。不过人要是丢了,我可就真急了,一定把你找到天涯海角!”

双重笑嘎然而止。两个疯子的街头表演没有什么观众,伦敦的市民永远是文明的,他们对任何疯狂都见怪不怪,都极其礼貌地宽容。也许他们戏看多了,从莎士比亚起就没有停止过,人生对他们,就是一出戏。

“这算什么?山盟海誓吗?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半天,我才恢复了三年来培养出的风度。

你愣了一瞬,就0.4秒,不再多一点,然后轻松地说:“哦,我说一定帮你找你的钱包!这里的警察叔叔是不是都像哈利波特似的?不过看你刚才冒傻气真是可爱!”

“冒你个头啊!到这里你才是土老帽呢!”我的眉头已经舒开了,心里也成为午后阳光。这时才开始打量你,依旧是牛仔裤,却改了长袖衬衣,那只帆布包的确破损了许多,还斜挎在肩上。

“怎们改长袖了?你的太阳镜呢?怎么,想在这里冒充绅士?”我开始拿你解闷。

“嗨!哥们错了!谁说的这里冷啊,天天下雨啦,见到太阳都得是修了德行的啦。我一想,那我肯定没戏啊!所以就把太阳镜扔家了,穿了件长袖。”

我实在忍不住,一拳打在你的胳膊上:“你这个老没正经的!”再想扬手,你却把我的手拽住,你掰开我的拳头,一本正经地审视着上面的纹路:“嗯,这丫头这两年事业有成,年年发表论文,还得了什么奖。”

“别扯了,”我想抽回手,你却攥得更紧,“哎,别忙,怎么着,不仅事业有成,还交了桃花运哩!”

“你瞎说什么呢!”

“喏,这条线说的。”你指着我手掌,松开了我的手。

“没,没有啦!”

“跟哥们你还不说实话?”

看着你笑嘻嘻的样子,突然觉得很难堪,我于是就说了,告诉了你一切。

“我们是同事,他是伦敦人,家在这里好几代了。”

“啧啧,完了完了,祖国的花骨朵又被和平演变了。”你无限惋惜地嘲弄着。

我突然来了气:“谁让你们中国男人太笨呢!你没听说么,中国男人一辈子就像伊拉克——一直被NUTS统治着!”我突然有很多感慨,民族,一个民族的素质决定一个民族的兴衰!我有写论文的冲动。

“我以为那是指所有男人的,不光只中国男人。”你不恼,依旧笑着,“那怎么着,你想趁你牙口好的时候,多嚼碎几颗?”

这回轮到我愣住了。你趁机接着说:“大教授,是不是我们这些坚果刺激了你的灵感?你看,你要感谢我们,没有我们的牺牲,你能这么成功地征服一个伦敦人?哎,我给你两分钱。”你凑近了小声说,“你那什么,和世界接轨的时候,别忘了给他一个中国制造,那咱们下一代,嘿,还是黄皮肤黑眼睛,咱民族还有戏!”

我反应了几秒钟,然后一个大嘴巴扇过去,却给你狡猾地躲开了。

临街咖啡屋,落地窗,丝绸窗帘挡住午后的阳光。

坐在宽大的沙发里,喝着英式午茶,你继续拿我开涮:“我给你做个专业分析,你这种风险投资嘛,成功率还是蛮高的,每股最多也就三分的止损位……”

“去你的专业分析,你怎么把自己分析出了华尔街?”我又加了一块糖,三年了,我仍然没有习惯喝这种茶。

你微笑,不在意我的挖苦,点上一支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股票崩盘,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土豆要发芽,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事情。”

“那人家让你卷铺盖的时候你的土豆也发芽了?”

“正是啊!那天早上哥们还去上班呢,到了office也就九点,股市开盘前我还做好了图表。嘿,九点半的时候人事部的就来啦!特无奈地说请我走人,我看她那样简直比我还可怜啊。咱还能说什么?她特意陪我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最后还给我一个拥抱。”

我知道你在演绎被“押解”的过程,说得轻松,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那你当时什么心情?”

“我当时?没心情。出了公司大门,还没到十点钟呢,我不知道怎么就转悠到地铁了,然后我就唱,就是这样。”说着,你憋着嗓子开始唱,“苏三,离了洪洞县……”

我赶紧挥手,迅速环顾周围怕人笑话。可是百年帝国的伦敦人啥没见过,没人对你这个半疯投来一瞥。你更上脸了,干脆站起来叫板。

“行了大爷,你真以为你是大爷呢?这不是咱长安大戏院!”我冲你连比带划压着嗓子叫。

你坐下了,没有了声音。

半晌,没有一点儿声。

实在,我忍不住了,轻声对你说了句:“哎,给我根烟。”

“嗯?”你缓过劲来,似乎刚从五百年前回来,一边递烟一边说:“什么时候你也抽了?难道是你那位绅士教导的不成?”

“别扯淡。”我学着你想潇洒地吸一口,却呛到了眼睛,眼里有了水。

“你瞧你激动啥?我还没激动呢!”你安慰着我,“不会抽就别逞能。”

是的,从今天正午以前我是不会,可是这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次,我渴望叼着一根烟,敲键盘写稿子。而这几个月,我突然领悟了你为什么抽它,因为它能让你魂肉分离,冉冉如缕。

“谁激动了?你就自作多情吧,你!”话说出去,我知道不够有力,赶紧转移话题,“一会儿去哪?”

“去巴黎。”

“干吗?”

“体会孤独呗!”你笑着说,“就是那种艺术家的孤独。”

“你?艺术家?”我笑了,尽管眼睛里还有水。

“那是啊,破落艺术家。”说着你伸出你的手,反过来掉过去地端详,“你不觉得敲键盘的手和钢琴家的手很像吗?都是这么指若削葱根……再说你知道我以前也画画的啊,还画得不错呢!”

“是,就会画电影票!”你跟我讲过你在国内做学生时,没钱去看电影,就自己画电影票,还被你屡屡得逞。

“哈哈……”你终于爽朗地笑起来,“你记性真好!我跟你就说过一次。”

是啊,你跟我说的,我什么忘记了?我在心里告诉你。

“走吧,我带你走马观花伦敦。”我端起苦甜相伴的英国茶,一饮而尽。

“啧啧,有你这么喝茶的吗?亏你还打入内部。茶要品,你那是牛饮。”你有条不紊地啜完你那杯,我想起你刚才没有加糖。

走在伦敦狭窄的街道,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白金汉宫……我和你并肩,两个不平行的肩膀中间有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你的脸上一直挂着那难看的窃笑。一路上你都在说笑,我也是。可是我不知道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我希望时间停滞,我想穿越时空,回到三年前。

没有回到三年前,我们回到了车站。你站住,终于转过头,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盯住我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足足十秒钟。

给我一个拥抱!给我一个拥抱!我心里对你狂叫。

你又笑了,轻轻握住我的手:“好了,我走了。你的任务艰巨,好好演变一个民族,别忘了中国制造。”

你走进车厢,再没有回头。

我的手机响了,里面有一条信息:“我属于天涯,而你属于生活……别怪我,真想给你一个拥抱!”

我的泪,落如瀑!

责任编辑:蒋建伟,插图:康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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