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女离魂》人物形象新解

2009-11-26 03:14
电影文学 2009年14期
关键词:人物形象时代

康 烨

[摘要]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本文试图通过分析《倩女离魂》中张倩女、王文举和老夫人的形象,找到郑光祖更重于其文采的价值,那就是他真实地写出了蒙汉交融的特殊时期,时代的阵痛造就的矛盾人物和矛盾思想。

[关键词]倩女离魂;人物形象;时代

现任教于美国纽约州奥本尼大学的陈凡平女士将元杂剧中的妇女形象归为两大类:一类表达了观众内心的渴望,她们的存在可以满足人们的心理需求;另一类体现了社会的道德标准,她们被用来灌输社会的价值观念。…此概括一语中的,用于《倩女离魂》中张倩女的人鬼两重身份更是再合适不过,将陈女士的话提炼一下,便是体现了“人欲”与“天理”的矛盾。

彼岸的张倩女大爱大恨、爱憎分明、大胆而不失泼辣,是一个率性、不屈的女子。王国维有言“其材料取诸人生,其理想亦视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趋于其反对之方面”,他说这样的文学才是对于世界乃至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我想不管是原著《离魂记》的作者陈玄韦占还是郑光祖,正是看到世俗的缺陷无法弥补,小小一个弱女子无力对抗,于是设计让倩女的灵魂出窍,作为倩女内心的忠实代言人,蔑视礼教纲常,无视一切不合理的压抑女性的条条框框,看似神神鬼鬼,却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正体现出合理的现实逻辑。面对老夫人,她说“做着不怕”,面对王秀才迂腐的劝告,她说“你振色怒增加,我凝睇不归家”,面对秀才不忠的可能性,她说“妾身荆钗裙布,愿同甘苦”,字字铿锵有力,俨然一个有着“斗士”精神的刚烈女子形象。她直言不讳,“都则是家前院后,又不隔地北天南。空误了数番密约,虚过了几度黄昏。”火辣辣的欲望表白,不愿青春虚度而主动追求爱情。将王生“功名第一,美色第二”的思想与“小姐放心,小生得了官,便来要你”的承诺比得被动而失去了分量。

这种女子的“斗士”造型集中于元代杂剧中,窦娥、赵盼儿、王昭君、秋胡妻梅英、崔莺莺……“文学形象的集中性的背后,通常总有着社会历史与普遍审美心理的强有力的背景”。那么,张倩女叛逆的魂灵形象作为上组女性形象的有力呼应而出现,并不具有偶然性,恰恰是元代特殊的时代背景使然。

元蒙统治时期,蒙古人人主中原,热烈奔放的草原游牧文化居于主导位置,几千年“文以载道”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追求含蓄温柔风格的汉族文化传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蒙古军队的铁蹄踏碎了中原与南方山河大地,使汉族人民陷入水深火热的同时,也颠覆了旧的传统思想与传统观念。单从婚姻方面来说,“蒙古族的乱婚习俗冲击了程朱理学束缚妇女的链条,纲常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削弱。从这个意义上说,元代女子可以说得到了一种暂时的、有限的‘解放,元人爱情剧中的女子常常带着‘野性,富有胆识,敢作敢为,少有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负担,应是这一时代社会现实状况的真实反映”因此“元代贞节观念的淡化,使元杂剧作家们对婚姻爱情的设想也大胆起来。”郑光祖赋予张倩女如此鲜明的个性,如此热辣的语言,欲望的表达露骨到让21世纪的我们都觉得惊世骇俗,不能不说这是蒙汉文化交融期特有的社会风俗熏陶使然,倩女自然生动的语言,即是元代妇女生活语言的提炼,倩女的一举一动,即是元代妇女奔放个性的折射。

既然是蒙汉文化交融,那就不能简单地看到蒙族文化的影响,更应该注意的是几千年汉族文化传统的印记,稳定状态的文化积累铸成了人们特定的文化心理结构和心理定式,读书做官、兼济天下、光宗耀祖的人生理想,温柔敦厚、中庸和平的人生风范,君贤臣忠、父慈子孝、夫唱妇随的传统道德,不会在一夜之间被野蛮的暴力打破而消失得干干净净。相反,蒙族文化与之相比,只能算是巨人肩膀上的侏儒。所以我们看到,离魂虽浪漫而自由,肉身却被礼教纲常束缚于病榻,生死不得。倩女孤立无援地战斗,支配她的仍然是汉族封建意识的建构者和维护者——王文举和老夫人。

此岸的她,迫于封建社会的纲常,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茶饭不思,形容消瘦,拧着翠黛双蛾,双眼婆娑,泪弹不尽,可谓愁心惊鸟啼,香魂逐花飞,最不忍见蝴蝶双飞燕。一盏昏黄的孤灯,伴着憔悴的怨女,除了凄凉,仍旧是凄凉。这哀怨女子的造型,更让从《诗经》读到宋词、读到《红楼梦》的我们所喜闻乐见,可以说是中国古典文化的精髓所在。这一个“怨”从来都是如此吸引人,唤起恻隐之心。相对于较男性化的“怒”或者是“愤”,它是一种小火慢炖式的煎熬,没有适当的发泄管道,迈不出闺房半步,更没有剩余的气力,“怨”便是指向自我,折磨自己。楔子里夫人唤倩女出来拜哥哥,做拜后,夫人二话没有,立刻云“孩儿,这是倩女小姐。且回绣房中去。”由此可见一斑,元代虽然整体气氛宽松自由,汉族人中两性的隔离比之唐宋却有过之而无不及。“13世纪以后,理学说教同蒙古占领造成的感情因素,引起实行两性隔离的趋势加强”,“他们最担心的事情之一是如何保护他们的家眷免受征服者的纠缠……开始越来越赞赏儒家关于把妇女隔离起来的规定”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理学在元代得到更为广泛的传播和认可。这才有了口口声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为了维护冰冷的天理,不惜置滚烫的情欲于不顾的王文举。对比之下,倩女的用情之专、达情之深,尽管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旧时代女子对男子的强烈依附意识,却更显其撼动人心的魅力。

文学史上对郑光祖的定位是元代后期“文采派”的代表,认为其文采华美掩盖了思想倾向上的矛盾与不足。“郑光祖杂剧的主要特征是情致凄婉,词曲清丽,而思想倾向则不很鲜明,生活气息也不够浓烈。”刘大杰论述乔吉时说:“正如郑德辉的作品一样,想找着什么社会问题和时代意识,是没有希望的,但他们同样用着最工丽华美的文句,描写艳情,在文字上得到唯美的成就,而使读书人爱好。”郑光祖的价值并不仅于此。《倩女离魂》中王文举的迂腐一直为人诟病,尤其在第四折中,他带着倩女的魂灵衣锦还乡,当得知倩女的肉身一直未离开闺房半步,便断定“这必是鬼魅”时,当即撇开三年的恩情,振声厉色,“小鬼头,你是何处妖精,从实说来!若不实说,一剑挥之两段。”一副替天行道的可怕面孔。许多人叹息这是郑光祖的一大败笔,体现了其思想的局限。但我却认为,王文举的形象正符合当时现实,与倩女一样,是特殊时代的产物,是研究元代书生的生动窗口。除了上文论述的蒙元强权政治及经过改造整合而日益渗透到日常生活中的官化理学的影响外,还体现了元代文人复杂的功名意识、精英意识。

元代前期长达81年废除了科举取士制度,元仁宗时期虽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科举取士,但无论在考试内容的难易,还是在中选者授官品级的高低等方面,都明显优待蒙古人和色目人,歧视汉人和南人。正如元杂剧所描写的那样,在元代真正是“儒人不如人”,备受轻视和奚落。“科举制度在中国整整实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从隋唐到宋元到明清,一直紧紧地伴随着中华文明史。”“这种历久不衰的动员造就了无数中国文人的独特命运和广大社会民众的独特心态,成为中华民族在群体人格上的一种内在烙印,

决不是我们一挥手就能驱散掉的。”当然更不是蒙古铁蹄所能磨灭掉的。反倒正如倩女的那句“你不拘箝我可倒不想,你把我越间阻,越思量”,他们愤慨着,又都热衷着,把那日思夜想的科举梦、功名富贵图全寄托到了笔下的书生身上。

“黄卷青灯一腐儒,三槐九棘位中居。”王文举的开场诗即体现出儒人强烈的精英意识和功名意识。王生去拜访张宅,也是在岳母数次寄书来催,而恰逢春榜动,选场开,去长安应举的途中顺便走一遭的事。在他看来,功名第一,婚姻第二,中举对他来说十拿九稳,锦绣前程,富贵美色就等他来一一收入囊中。王生当然没有直接说明,而是借张倩女的口道出,她一次又一次地夸赞王生的才情。并描绘他一纸登科做了贵门娇客后,御宴琼林佳人玉女,应接不暇的命运,由此预感自己将错失良缘,虚度青春,与其被动等待被王生抛弃。不如主动跨出一步争取婚姻,与其成日在家胡思乱想。不如陪在他左右提防着,于是倩女直言“赶你不为别,我只防你一件:你恋着那奢华,你敢新婚燕尔在他门下?”聚少离多的焦躁和忧闷成为她幻化成鬼的巨大而惟一的驱动力。到此不得不说,自古书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贵族精英意识被衬托渲染到了极点。

从这个角度再来分析老夫人的话。不难感觉到她人性的闪光。特别是剧终,当倩女还魂后告诉她真相时,她惊叹“天下有如此异事!”,接着赶紧便道“今日是吉日良辰,与你两口儿成其亲事。”大有“成人之美”的“君子”作风,而第二折中文举云“若老夫人知道,怎了也?”很是担心老夫人发现之后的态度,大发雷霆?抑或毁其婚约?结果证明都没有,老夫人干脆利索地为这出大团圆画上了完美句号。有人会说了,这是“迷青琐”的结果啊,王文举飞黄腾达了,她当然没理由阻拦。但我却觉得我的理解也许更符合实际。如我上文中所说,假设这一代向一代妥协,代代屈服于封建礼教,永无止境的话,社会就永不会进步。“凡社会思想,束缚于一途既久,骤有人焉冲其藩篱而陷之。”不满与微词积累到一定程度,一定会产生质的飞跃,于是有了张倩女式的大胆反抗,张倩女们,窦娥们,决不是偶然横空出世,而是踩着她们的母亲们,母亲的母亲们的肩膀站出来的。元蒙统治者对渐趋饱和的中原文明的冲击,造成的汉族封建传统的断裂只是为她们的出现提供了契机。所以我认为郑光祖对老夫人的设计同样符合现实,是时代的产物。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无论今人对于郑光祖的文采多么肯定,对于他的思想倾向多么质疑与不解,《倩女离魂》真正的价值所在,就是真实地写出了蒙汉交融的特殊时期,时代的阵痛造就的矛盾人物,矛盾思想,我想郑光祖的矛盾才正是他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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