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梭罗的人格特质与荒野情结

2009-11-26 03:14韩德星
电影文学 2009年14期
关键词:梭罗

韩德星

[摘要]梭罗对自然的热爱与研究已经超越一般的层次,而升华为一种“荒野情结”。对于梭罗的荒野情结,不应仅仅从文化批判这一外部视角去理解,将荒野视为梭罗对抗工业文明的阵地和拯救人性的家园,还要进一步挖掘梭罗的人格气质特征,从梭罗的生物人格层面揭示其荒野情结形成的内在原因,并探讨其荒野情结衍生的具体理论形态——自然化生存理念。

[关键词]梭罗;荒野情结;内向型气质;低自我监控

19世纪30年代后期,在波士顿西北约20英里远的康科德镇形成了以爱默生为核心却相对松散的美国超验主义团体,在这个团体中,只有梭罗是地道的康科德人,他生于此死于此,同康科德的一草一木共同度过了四十多个春秋。早年的一首小诗预示了他将与自然纠缠一生的情感:“我出生在你的岸边,小河哦,/我的血液在你的河水中流淌。/你永远那样蜿蜒曲折/流淌在我梦的河床。”在超验主义者中,没有人像梭罗这样全身心地热爱着自然,把一生中几乎全部的光阴用在对自然的观察、欣赏与研究上,从而对自然形成深刻的理解,并创作了《种子的传播》《野果》等大量自然文学作品。在梭罗看来,自然有两种形态,一种是人化的文明的自然,另一种是非人化的作为“荒野”的自然——“比起我们的诗人已吟诵的大自然,自然界还有别的更野蛮、更原始的面貌”,梭罗更喜欢后一种自然,他说:“我想,在我的本性里存在着一种怪癖的对荒野中的一切的向往。”我们把梭罗对自然的这种情感称为“荒野情结”。

如果从文学与文化背景来看,梭罗对自然荒野的热爱无非是整个欧美浪漫主义思潮的具体化再现。浪漫主义者对自然的热情已经深入骨髓。这种热情的背后深深隐藏的是后宗教时代的信仰危机与伦理危机以及工业文明造成的人性危机,这些危机在十九世纪的美国以及梭罗本人这里同样存在。但是,仅仅从文学与文化的角度来理解梭罗的荒野情结又是不完整的,因为我们无法据此推论出爱默生等人也具有梭罗一样的荒野情结(恰恰相反,在爱默生那里,自然被看做精神的产物和象征,本真的自然即荒野是不存在的),由此,我们必须回到梭罗的个体人格特质上来,从梭罗自身寻找其荒野情结形成的内在因素。

一、梭罗的内向型人格特质与低自我监控准则

一个人的人格特质及种种行为的生成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人们习惯从外部环境以及后天因素中寻找原因,而事实是外部因素与内部机制之间有一个相互磨合与交融的着力点,一切杂多的外在因素必须通过心理现实或自我意识才能作用于人,如费希特所言,自我所接受的异己的东西“必定也是与自我同类的,它必定可以归属于自我”,外来影响发生的条件就是它已经先前就扎根于自我之中了。美国心理学流派中的生物学流派和特质流派的大量研究证明,人的后天的行为与其人格中的先天因素有紧密的关联。如美国心理学家乔纳森·布朗所说,“人格影响了我们对于自我的感觉”,而“人格的一些重要方面是遗传得来的”。一方面,人格是一个人后天自我建构的结果,另一方面,这个人对人格的建构又必然以其遗传得来的生物人格为基础。先天因素不能决定一切,但在人格的发展中却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人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气质、性格和天赋都带有很强的遗传性。比如气质,布朗指出它主要是一种遗传特征,有证据表明“一些婴儿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比其他的婴儿要显得更为抑郁”。

当然,即使同一对父母生的孩子因获得的遗传基因不同,也会表现出不同的人格特质来。著名梭罗研究专家瓦尔特-哈丁在其梭罗传记中提到,爱默生之子爱德华曾经叙述了一个小故事,说幼年的梭罗(可能是四五岁,具体年龄不详)和哥哥约翰睡在一个可以来回移动的小床上,大他两岁的约翰总是很快就入睡了,而梭罗却要醒着躺好久(其实关于难以入睡的状况在梭罗的第一本著作《河上一周》中也有所反映)。有一次,梭罗的母亲莘西娅发现了,就问他:“亲爱的亨利,你为什么不睡觉?”“妈妈,”小亨利回答道,“我在仔细查看那些星星,看能否发现藏在它们后面的上帝。”这个故事或许是通过梭罗能说会道的母亲传扬出去并流传下来的,如果按美国心理学生物学流派代表人物汉斯·艾森克的理论,梭罗的哥哥约翰容易入睡在生理上反映了他先天的大脑皮质唤醒水平较低,这样的人属于典型的外向型气质,由于他的皮质唤醒水平低,所以会寻求高唤醒的社会行为,需要不断的外界刺激来唤醒大脑皮质的兴奋,因此这类人往往喜欢热闹。而梭罗总是很难入睡,说明了他先天的大脑皮质唤醒水平较高,在同样的睡眠条件下(即没有什么外界刺激)大脑依然处于兴奋状态,这样的人就是典型的内向型气质,“这些人会选择僻静的、无刺激的环境。以保证他们已经很高的皮质唤醒水平不会变得更高,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外向的人喜欢嘈杂的集会而内向的人却想立刻离开。”这种理论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梭罗为什么喜欢自然而不是喜欢社会,喜欢沉思而不是喜欢热闹。他的内向气质和他哥哥的外向气质的差异性在他们上学以后表现得更为明显,约翰爱好交友,身边总有一帮同学围着他转,而梭罗很不合群,当约翰和同学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他总是站在一边静静地观看,因此落得一个“法官”(严肃而冷静)的绰号。。

气质内向文静的梭罗用心理学中的一个术语说就是属于“低自我监控者”,

而约翰则属于“高自我监控者”。所谓自我监控就是指人监视和控制自己在公众面前的行为,高自我监控者一般在面临一个社会情境时能首先辨别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典型的模范应该做什么,尔后就会用关于这种模范的相应标准来指导自己的行为,这样的人往往是灵活而讨人喜欢的。而低自我监控者在面临一个社会情境时往往不太考虑社会的普遍标准,而是更关注内心世界,用自己的态度、信仰和感觉来指导自己的行为,“在社会环境中,他们努力要实现的是做自己,而不是做合时宜的人”,“他们认为自己是讲原则性的,并且强调在做什么人和做什么事等问题上保持一致的重要性”。因此,属于高自我监控者的约翰深得同学、父母和邻居们的喜爱,而梭罗则像一个原则性很强的法官一样死板不随和(爱默生戏称挽着梭罗的胳膊就像挽着一个树枝),给人的感觉是不太舒服,显得孤僻而倔犟,这种性格使他宁愿选择安静的去处,而不愿呆在人群之中。

二、荒野对梭罗人格的疗救功能

由于梭罗的内向型气质以及由此导致的在日常生活中的低自我监控准则,作为荒野的大自然就成为他最好的去处。只有保持与荒野的亲密接触才能保全作为完整自我的生命,荒野对梭罗而言具有两种功能:一是伦理认知功能,大自然本身不是社会,它不会欺骗和隐瞒,它具有本真的原则性,而没有社会的变幻莫测的权宜之计与混乱,梭罗可以通过对它的生命法则的研究来探索自己生命的法则:二是休养功能,大自然的静与动的和谐以及它缓慢自然的生命节奏为梭罗提供了一个缓解其高唤醒水平或高兴奋状态的理想场所,他高唤醒水平的大脑处于不断的沉思与反思活动中,需要宁静的自然使自己达到一种生理上的平衡。

这种生理需求也许只是在潜意识地发挥着作用,但是,如果我们只是把梭罗对自然的喜爱和每天下午必然到野外散步的习惯仅仅看做一种长期养成的习惯,或看做是一种文化环境的产物的话,那么我们无疑就过于轻视了个体因素和身体的无意识本能需求对人的支配力量。对此,梭罗自己的话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他说:“除非我的身体也灵动起来,否则,我从来不会感到自己是有灵感的。”作为审美器官的身体获得灵动受到鼓舞不是通过参与什么事件,而是在宁静愉悦的舒展中获得对周围世界的超凡的敏感性,但梭罗不是为了审美才厌恶交往和热闹,而是他先天的生理性的气质与性格使他远离喧闹而走向审美的宁静与自由,先追求宁静后带来审美,如华兹华斯在指出“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这一浪漫主义的信条之后接着说:“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诗人沉思这种情感直到一种反应使平静逐渐消逝,就有一种与诗人所沉思的情感相似的情感逐渐发生,确实存在于诗人的心中。”诗是诗人在寂静中对物的命名与召唤。梭罗曾经对自己有一个描述,反映了他的基本气质面貌:“一个经常面向西方而非东方(注:康科德西方是森林湖泊,而东南方是波士顿城)的人——更愿意到户外散步而不是待在家里——像热爱夏天一样热爱冬天——像喜爱田野一样喜爱森林——像喜欢光明一样喜欢黑暗。更爱独处而不爱交际——既不愿四处漂泊也不愿处于蛰伏状态——却愿意在任何季节被白昼或夜晚所召唤,被康科德树林中任何一棵松树上的轻快的敲击声而不是扯动电铃拉铃索的铃铛声所激起。”

因此,梭罗被认为是天生的自然之子,这种气质就是一种独特的先验的灵魂状态或精神形式,它在后天衍生出种种的生命事件,但在这些事件中间却可以找到整体的一致的倾向性,因此,许多事件、行为都不过是一种先验的精神形式所预定了的,如荣格所说,“精神事件确有其客观的一面。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不受意识的支配。例如,有许多情节我们就并不能抑制”。由此看来,梭罗的先天气质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的荒野情结。他没有压制这一情结。而是去满足它,从而能够保持自己人格的健康发展。

对梭罗而言,自然既是逃避与人交往的避难所,更是疗救人格(既包括生物人格也包括文化人格)的绝佳去处,他说:“惟有复原中的病人揭开大自然的面纱”,“健康的获得应当归功于对美丽自然的追思”。和疗救人格的自然相比,梭罗认为社会是有病的,“在社会中你不会找到健康,健康只存在于自然中。除非把我们的双脚立于自然中,否则,我们将脸色苍白面无血色。社会总是有病的,最好的社会病得最重”。如果把梭罗的这种社会批判仅仅归于他疗救自我的一种需要而排除文化的内涵,显然是比较狭隘的一种理解,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确然地把他的自我人格疗救看做是这种批判的一个原初起点,如果没有这个自我的起点,梭罗又何以强烈地感受社会的病态?

三、生存的“自然化”:梭罗荒野情结的理论形态

基于对荒野的热爱和大自然对自身生物人格与精神人格的疗救作用,梭罗提出了“自然化”的生存理念。他说:“无论东方或西方,没有任何地方的人过着自然的生活,葡萄藤从四面缠缚它,榆树心甘情愿地为它遮蔽。一个人以自己的接触亵渎它,因此世界的美永远对他掩藏真相。他生活在大地上不仅需要精神上超凡脱俗,而且需要自然化。”梭罗提出自然化生存显然是针对社会的非人性化而言的,不可将其理解为“原始化”,他强调按照自然法则本然地生活,因此也是“本性化”或“人性化”。所以,从本质上讲,梭罗的自然化理念有两层含义:一是以更真实的性情过一种本然纯真的生活,主动摒弃社会对人的多重异化;二是凸显人与自然在本质上的同一性,强调人在与自然荒野的相处过程中汲取生存的精神法则。梭罗的这种观念与古希腊罗马时期的斯多葛学派“按照自然和本性生活”的伦理主张非常接近,因此也有学者将梭罗称为斯多葛主义者。不过,在这种文化传承关系的背后,我们应该看到接受者的禀赋与气质在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自然化”是梭罗在一个非人格化时代的一种自我人格化的策略,当社会变得日益繁忙与嘈杂,而人又被社会严重功能化、客体化的时候。梭罗选择了远离社会走向自然,这也是他放弃高自我监控者的那种面具化生存而解放自性实现个体化的必然方式。按照荣格的观点,作为社会角色的自我乃是一个人的“人格面具”,它是人格最外层的掩盖真我的假象,表现为按照别人的期望行事的一种社会功能,这种功能“剥夺着个人作为真实生活载体的功能”,使人“越来越缺少个性和个体化抉择”,而“个体化”的根本目的就是“将自性从人格面具的虚假包装中解救出来”。梭罗在1845年移居瓦尔登湖践行他的自然化生存理念,正是基于这样的目的。而无论是作为“完整人格核心”的“自性”,还是成就自性的个体化过程,都与一个人的无意识本能及其人格特质保持着内在的统一性。

梭罗以自然荒野作为自己的人格疗救之地。并以自然化生存为立足点批判社会,其结果必然是疏离社会与群体的个人主义,因为在他看来只有那些在一定程度上远离社会的个人主义式的生活方式才是健康的,他歌颂和认同的对象不是社会中的精英或成功人士,而是那些独自在野外活动的人,“你将会遇见粗野强健、经验丰富、聪明能干的人,他们或守护自己的城堡,或用牲畜拖运夏季的木材,或独自在林中砍伐。……他们一生中天天在野外;这些人比荷马、乔叟或莎士比亚更伟大,只是他们没有机会表达,从未尝试写作。”梭罗在这些人身上看到了伟大的人格。它是健康的生物人格与独立不羁的精神人格的统一体,对这种人格的欣赏标志着梭罗已将其荒野情结与个体生存紧紧维系在一起。

[参考文献]

[1]Odell Shepard,The Heart of Thoreau's Journals[M],Bosunand New York: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27,

[2]梭罗,在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上一周[A],罗伯特·塞尔编,陈凯,许崇信。等译,梭罗集[c],北京:三联书店,1996,

[3][德]费希特,全部知识学的基础[M],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4]乔纳森·布朗,自我[M],陈皓莺。等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04,

[5]Waiter Harding,The Days 0f Henry David Thoreau[M]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2,

[6][美]杰瑞·伯格,人格心理学[M],胨会昌,等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0,

[7]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序言(1800年版)[A],汪培基,等译,王春元,钱中文,主编,英国作家论文学[c],北京:三联书店,1985,

[8][瑞士]荣格,分析心理学的基本假设[A],冯川编,冯川,苏克,译,荣格文集[M],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

[9]Thoreau,“Natural History of Massachusetts”,Henry DavidThoreau:Collected Essays and Poems[M],selected by Elizabeth HallWitheren,Lite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Inc.,New York,N.Y.,2001,

[10]荣格未发现的自我[M],张敦福,赵蕾,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

[11]Jang c G,Two Essays 0n Analytical Psychology[M],NewYork:Dodd,Mead and Company,1928。

猜你喜欢
梭罗
2006-2020年国内梭罗研究的可视化分析
梭罗的账单
梭罗的账单
一场关于梭罗博物学的对话
亨利·大卫·梭罗的《瓦尔登湖》
梭罗是怎么隐居湖边的
梭罗是怎么隐居湖边的
自然之子
——梭罗和他的自然观
事关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