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平
南方称巷,北方叫胡同,梅家巷就是梅家胡同,这里姑且叫梅家巷吧。
老温从家里出来时,月牙还咧着嘴巴,眼看要拐进梅家巷了,突然哗哗地下起了瓢泼大雨。老温跑进梅婆婆家,全身已淋透了。
梅婆婆看到气喘吁吁的老温,吓呆了。老温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嘿嘿着说,别怕,我是来求你的。
求我?梅婆婆疑惑。老温就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
老温的孙子病了,高烧不退,看了医生,也吃了不少药,总不见好。老温的二儿媳雪莲就请了“独眼仙”。独眼仙是算命先生。独眼仙年轻时不知怎的瞎了一只眼,落了个独眼仙的绰号。
独眼仙说老温的孙子是女鬼附身,得用六十岁以上老处女的头发才能驱邪。六十岁以上的处女?哪里找啊?老温一头雾水。独眼仙眨巴几下独眼说,有的,你再想想。于是老温就想到了梅婆婆。
梅婆婆十六岁那年,正张罗着跟韦稼轩成亲,可是就在成亲前夜韦稼轩被国民党的部队抓走了,一去无音讯。梅婆婆深爱韦稼轩,觉得总有一天他会逃回来,可是等了几十年,等得头发都白了,直到前几日从台湾来了个老太太,才知道韦稼轩已在几年前过世了。
独眼仙还专门吩咐老温,老处女的头发不能见太阳,那样才灵验。于是老温就来找梅婆婆。
梅婆婆一听,气得脸色都变了,骂,好个独眼仙,过了这么多年他还记旧仇,想毁了我的名声啊。
老温如坠雾里,问,他跟你有仇?
梅婆婆沉思了很久才说,你知道他的眼是咋瞎的吗?是我用剪刀捅瞎的。
老温更不明白了,傻傻地听着。梅婆婆又说,他年轻时不守规矩,被我捅瞎了。他要是好人,整顿教师队伍时也不会被开除,也不会沦落成算命先生。
要你几根头发就毁你名声了?老温问。梅婆婆说,你傻呀,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他让你夜里找我就是想毁我名声。他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心里有数。
哦。老温这才慢慢品出味来。梅婆婆说,哪有这种说法,纯粹是迷信,你也信?依我看还是去大医院看看吧。
那倒是。可是二儿跑长途,整日不在家。老温心急火燎地说,我这就走,送孫子进大医院。
可是雨仍在哗哗地下,老温只得暂躲在梅婆婆家。又等了一阵,梅婆婆见雨仍没有停息的意思,便说,你拿我的雨伞走吧,不是我赶你,你呆久了,独眼仙肯定造谣言。
反正身上已湿透了,撑不撑伞也无所谓,老温跑进了雨帘里。
老温回去时,独眼仙仍在。独眼仙问,头发取来了?老温黑着脸说,那是迷信,得去大医院。
医生看得少,还是药吃得少?独眼仙说,你咋不相信我呢,这话是谁给你说的?
老温说,梅婆婆说的。
哦——独眼仙意味深长地说,你去了这么久,一根头发没取来,倒跟梅婆婆聊舒服了。好好,算我没说。独眼仙耷拉着脸,拔腿走人了。
二儿媳雪莲的脸立刻吊起来,回屋大哭小叫,我苦命的儿子啊,咋就没人心疼呀。
孙子高烧不退,儿媳哭叫连天,老温也心疼,隔窗户喊,别哭了,明天我带孙子去大医院。
可是,老温一觉醒来,太阳已爬上了窗顶。老温忙起床,只觉得头晕目眩,绵软无力,脸上似有一团火,熊熊地燃烧。老温支撑着去看孙子,身体却软软地瘫在门槛上。
老温病了,从梅婆婆家回来的夜里就病了,软的如根面条。
流言蜚语早在老街传开了,说老温到底岁数大了,让梅婆婆这个老处女伤了元气。
老温茶水不进,一连躺了几天。
雪莲本来对老公公就有怨气,听到满街的传闻,更气得跺脚。等老公温建设回来,便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
温建设对脸色蜡黄的爹说,你老了,孙子的事不管也罢,可不能再添事了。
老温问,我添啥事了?
温建设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都长着一张嘴,一双眼,要想别人不说,难啊。温建设又说,我也知道你寂寞,你要怕寂寞,回头我跟哥商量商量,哪天给你找个伴,但,梅婆婆万万不行。
住嘴!老温脸色紫青,扬起的巴掌却落在自己脸上。老温含着泪说,我知道你们嫌弃我,我走,回老院去,我一个人住。
老温摇摇晃晃走出院子,只觉得太阳似团火球,在天上左晃右晃。
走到梅家巷,偏偏遇上了梅婆婆。老温想躲没躲开。梅婆婆说,来,去我那儿坐坐。
老温知道周围都是眼睛,站在那里犹犹豫豫,却被梅婆婆一把拉进院子。老温挣脱着说,别人看着呢。
梅婆婆说,我就要给他们看,气死那些长舌妇,气死独眼仙。梅婆婆又说,反正你老伴也去了多年,你要是不嫌弃就搬到我这里,我们光明正大成亲,看他们能有几张嘴。
梅婆婆这么一说,老温满腹的委屈全融进了一脸泪里。老温激动地搂抱梅婆婆,被梅婆婆一把推开了。梅婆婆责怪,你怎么这么鲁莽?老温说,我想亲近你呀。
不能这样,当年稼轩就不这样。梅婆婆说,你要真心对我好,就该像当年稼轩一样温文尔雅。
老温呆呆地望了梅婆婆很久,叹着气出了院子。这时那边的太阳还光芒四射,只头顶一片云,却哗哗地下起了雨。
老温走在雨中老泪纵横,知道他和梅婆婆终难走到一起。梅家巷的雨下了几十年,却终究冲刷不掉梅婆婆对韦稼轩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