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闾
傀儡,原义为土木制成的偶像,古称“木偶人”。后来,作为幕后受人牵线的戏具,用于表演人生故事。称作“傀儡子”或“傀儡戏”。据任半塘《唐戏弄》记载:“傀儡戏中,专以人生为主题,以老人为主角,散场之后,致使观众兴‘此生与‘一世之感,英有故事,有情节,有相当效果,不仅作龙钟踊踏,以博浅笑而已。”由此而衍生出现代的涵义——借指那些用以充当道具和摆设的政治玩偶。玩偶生涯,也是一种生命存在形式,但它却是没有重量的。
翻开中国封建王朝的史册,著名的傀儡明星还真有那么一串串,其中最具典型性的应数清朝的末代皇帝溥仪。他有三点独特之处:其一,他是自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称帝后的2132年间。中华封建帝制的最后一个皇帝,其二,他是历代封建王朝中492个坐过龙墩的,唯一爬上过三次又摔下来三次,而且始终充当傀儡角色的皇帝,其三,他在三次傀儡登场中,分别由太皇太后操弄、野心家权臣拥戴、外国侵略者扶植,全面见识并经历了傀儡人生的各种生存状态和人生境遇,可以说是集中外古今所有傀儡角色之大成。
溥仪承继光绪帝位而登上“九五之尊”。他也像光绪帝一样,是被慈禧太后选中的一个理想的玩偶。登极之日,他只有三岁,也是一个娃娃皇帝。有人统计,中国历史上两岁到十岁登极的娃娃皇帝,总共有28位。除去个别的后来成为一代英主,像清朝的顺治帝、康熙帝,其余多数都是末帝、殇帝、亡国之君,许多人还都扮演了傀儡角色。
而同是傀儡皇帝的溥仪,相对于他的前任光绪帝,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同之处,是他入宫后三天,慈禧就结束了人生之旅,一命呜呼了。当时,慈禧并未料到她会这么快就拉上人生大幕,直到宣布溥仪嗣位那天,她仍然不想放弃手中的权力。光绪死后不过两个小时,她就吩咐监国的摄政王载沣:“所有军国政事,悉秉承予之教训示制裁度施行:”就是说,即使当了太皇太后,不便亲自参预政事,她还要通过百依百顺的摄政王的牵线,间接地操控小皇帝。随着太皇太后“归天”,这副摆布傀儡皇帝的担子,便自然地转到了溥仪的父亲载沣的肩上。其实,摄政王也只是个名分,到头来也是一个玩偶,他的幕后牵线人,则是总揽军政大权的野心家袁世凯。就这样,这个无知无识、浑浑噩噩的小皇帝,糊里糊涂地当了三年政治玩偶,而后又糊里糊涂地被赶下台,退了位。
当事人还清晰地记得,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十二月初二举行登极大典那天,天气奇冷,年仅三岁的溥仪,被人抬上了太和殿,放在又高又大的皇帝宝座上。由于紧张、害怕,他在龙墩上号啕大哭,连声叫喊:“我不挨(待)这儿!我要回家!我不挨(待)这儿!我要回家!”他的父亲摄政王载沣扶着他,急出了满头大汗,一个劲儿地劝哄说:“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这番话,曾引起在场的王公大臣窃窃私议,认为太不吉利,乃“不祥之兆”。民间也流传着顺口溜:“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二年半。”果真,很快他就下台、完蛋了;而后便真的回到了老家——他的出生地醇亲王北府。
当时,根据“清室优待条件”,“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尊号仍存不废。中华民国以待各外国君主之礼相待”,仍然留在紫禁城里过着异化了的帝王生活。但“光复故物”、“还政于清”的复辟活动,却在暗地里酝酿着、筹划着,由王爷、师傅、内务府大臣们指导着溥仪去扮演这种角色。“但是后来我逐渐地明白”,溥仪回忆说,“实现复辟理想的实际力量并不在他们身上,连他们自己也明白这一点。说起来滑稽,却是个事实:紫禁城的希望是放在取代大清而统治天下的新贵们的身上的。第一个被寄托这样幻想的人,正是引起紫禁城愤愤之声的袁世凯大总统。”
其实,这种寄托也是大谬而不然的。袁世凯惦记着复辟倒是不假,但他想的却是自己当皇帝。只是,好景不长,仅仅83天,还没等龙墩坐热乎就被气死了。继任民国大总统的是黎元洪,段祺瑞出任国务总理。于是,紫禁城里的“小朝廷”又派人前去祝贺,寄希望于新的权贵。黎元洪也派了代表答谢,并将袁世凯要去的皇帝仪仗送回了紫禁城,“小朝廷”的内务府又开始活跃起来,拟旨赐谥法、赏花翎顶戴,又授什么“南书房行走”,又给太妃们选秀女,忙得个不亦乐乎。而在国民政府那面,两巨头之间的矛盾逐渐趋于激化,军阀割据纷争,日甚一日。
在这种形势下,一向效忠清王朝的北洋系军阀、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张勋等人,认为皇清复辟的时机已到,遂于1917年(民国六年)6月14日,以调停为名,率领3000名“辫子兵”进驻北京,康有为也不甘寂寞,赶忙化装成乡下老头,揣上事先拟好的复辟诏书,潜入了紫禁城。于是,一场复辟清王朝的闹剧开演了。
伴随着“宣统”年号宣告恢复,溥仪便又重新登上了皇帝宝座,颁发了一系列封官授爵的诏书。当时北京城里,一片乌烟瘴气,警察们通知各户悬挂龙旗,居民们一时找不到,就用纸糊的来应付;一些遗老遗少纷纷放下了头上已经盘起的辫子,找出压在箱底的蟒袍,或者到估衣店里租买,然后匆匆赶到皇宫,准备入朝受封承赏。结果,满街上奔走的都是一些仿佛从画上走出来的人物,到处是拖着辫子的袍袍褂褂、花翎顶戴。报纸出版了报道复辟消息的“号外”。只是,这场闹剧开场突然,收场也快,不到12天,宣统皇帝便又被赶下了台。
而后,溥仪又是昏天黑地、纸醉金迷地混了几年。直至1924年11月5日,民国政府修正了“清室优待条件”,其中重要一款是“即日移出宫禁”。这样,溥仪连同他的“小朝廷”便被冯玉祥的国民军驱逐出紫禁城,回到了他的出生地——由国民军把守着的醇亲王北府。
据溥仪自己讲,当时,他面临着三种出路可供选择:一种是按照新的“条件”中规定的,放弃帝王尊号,抛开固有的野心,做个仍然拥有大量财宝和田庄的“平民”。二是争取“同情者”的支援,取消国民军新订的条款,全部恢复袁世凯时代的优待条件,或者“复号还宫”,重新返回紫禁城,仍然过着原来那样的生活;三是走最曲折的路线,“借助外力以谋恢复”。最后,在“亲日派”的怂恿和支持下,他作出了第三种选择,被野心勃勃的日本关东军物色为理想的傀儡角色。
这时的溥仪,已经步入青年时期。为了实现这“第三种选择”,他从走进北府大门那天起,一直到离开天津去东北之前,日夜筹划着“借助外力以谋恢复”,可以说是殚精竭虑,费尽心机。而日本关东军以武力强占了我国辽东之后,也正在加紧策划建立傀儡政权。在日本人看来,要侵占中国,必须先物色一个政治傀儡以为“遮羞布”。这叫作“欲渡河而船来”,于是,二者珠胎暗结,一拍即合。
当时,溥仪的周围活跃着几派势力:有以旧臣陈宝琛为首的“还官派”,有以罗振玉为首的寄希望于外国主要是日本的“联日派”,也有的主张联络、收买军阀,即“用武人”一派。这里既有前清的遗老,也有民国的政客,包括了各色人等,当然,中心人物还是溥仪自己。“联日
派”中有两个人起了特殊作用,一个是做过清朝驻日本神户领事、深得溥仪信任的郑孝胥。起先他并不属于某一派,好像哪一种主张他都考虑过,也曾赞成,又曾反对,因而遭到各派人士的排斥,弄得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但当他拿定了投靠日本人这一主意之后,由于他的才能、魄力与老谋深算,一切反对派就都不是他的对手了。另一个人是罗振玉。他曾长期居留日本,与日本人有着特殊的关系。郑、罗二人原本是相互对立的,现在,共同的目标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经过他们从中斡旋,最后在日本关东军的策划与操纵下,溥仪傀儡于1932年3月9日登场,就任了伪满洲国执政,两年后改称“满洲帝国皇帝”,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前后历经13年,算是过足了一把“皇帝瘾”。
但是,日本人并没有作出帮助他恢复大清王朝的承诺,只是让他以“满洲国“康德皇帝”的身份充当关东军掌上的玩偶,完全秉承主子的意旨。溥仪在“建国十周年的诏书”中称:“仰赖天照大神之神庥,天皇陛下之保佑”、“奉天承运之祚,垂统无穷,明明之鉴如亲,穆穆之爱如子”、“宜益砥其所心,励其所志,献身大东亚圣战,奉翼亲邦之天业,以尽报本之至诚”。这“如亲”、“如子”,形象地勾画出了儿皇帝的嘴脸。
就溥仪为了重登帝座,卖身投靠、甘当异族侵略者的儿皇帝来看,他和五代时的石敬瑭十分相似。石敬瑭借助契丹国太宗皇帝耶律德光的力量,从后唐明宗的养子李从珂手中夺得皇位,建立了后晋傀儡政权。表面上称作皇帝,但一切都须听命于异族主子。不仅丧失了国格,对契丹俯首称臣,割让燕云十六州,每年要向契丹主子进贡30万匹锦帛,逢年过节要派使者敬送厚礼,而且,还丧失了人格,主动叩拜在耶律德光的膝下,尊之为父皇,而自称为儿皇帝。这一年他已经45岁,却称只有34岁的耶律德光为父皇,真是无耻至极。
在溥仪的脑子里,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只有“祖宗”,而没有“祖国”。他的理论是:我在,即大清在,我就是国家和大清的化身。这样,临死时才有资格、有勇气喊上一声“太祖高皇帝万岁”。溥仪后来回忆,在他被驱逐出紫禁城之后,有一次,骑车来到故宫的筒子河边,突然想起了紫禁城里的龙墩宝座和明黄色的千重宫殿,顿时,复辟和复仇的欲望一齐涌上了心头,“不由得心如火烧,我眼里噙着泪水,心里发下誓愿:将来必以一个胜利君王的姿态,就像第一代祖先那样,重新回到这里来”。为了实现复辟的愿望,他曾采用过拉拢军阀、收买政客、任用客卿等多种手段。当这些全然不见功效之后,日本人便开始在他的心里占据了重要位置。
据他自己讲,自从出官进了北府,就不断地得到日本人的“主动关怀”、亲切照应,从而增长了对日本人的信赖。随着时日的增加,这种信赖在脑子里潜滋暗长着;到了天津之后,更是一天天地膨胀、发展、成熟,直至把日本人看作实现未来复辟的唯一可能依靠的力量。这是他投靠日本人、甘当汉奸与儿皇帝的心路历程和思想根源。
他自己多年的阅历,特别是后来蒋介石的发家史以及孙殿英东陵盗墓的诸多实例,使他坚定了一条信念,就是欲求成事必须手握兵权。因此,他决定派遣身边最信任的亲族子弟去日本学习军事。在他的弟弟溥杰东瀛投军之后,他曾写过这样一首诗:“久欲奋双翼,继游于东方;奈为俗营牵,日夜交彷徨。勾践志报吴,薪卧兴胆尝。”他把自己比作勾践,流露出强烈的复辟愿望,并把希望寄托在东方的日本人身上。
“九一八事变”对于中国人民来说是一场大灾难,可是,在溥仪看来,却是他重圆皇帝梦、开启新纪元的良机。他认为,满洲是他祖上的龙兴之地,当年进军关内、跃马中原、完成统一华夏的伟业,正是从这里起步的。他也要据此而重兴祖业,再造家邦,因而急于要同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取得联系,以便早日出关,赶赴东北。郑孝胥劝他不必着急,日本人肯定会主动找上门来的。果然,像卡夫卡所说的,“一只笼子正在寻找一只鸟”,关东军很快就派人来与之接洽,表明他们对他的浓厚兴趣,说他们进军东北“完全没有领土野心”,是诚心诚意要帮助他“在满洲建立新的友好政权”。而他则主动给日本陆军大臣南次郎写信,宣称“我朝以不忍目睹万民之疾苦、将政权让与汉族,今者欲谋东亚之强固,有赖于中日两国提携,否则无以完成”,主动向日本侵略者输诚相与,卖身投靠。那些天里,他兴奋异常,夜不成寐,“心里盘算着复位的时间,想象着登极大典的场面,越想越高兴,浑身的血液都像沸腾了起来”。
抗战爆发后的14年间,在东北人民的反抗、痛骂、怨恨和呻吟声中,溥义为了满足复辟的欲望,驯顺地为日本主子效劳,按照日本侵略者的要求,签订了《日满密约》,内容包括。“将满洲国的国防及维持治安权委托于日本;日本军在国防上认为必要时,得以管理满洲国的铁路、港湾、水路和空路等,并得增设;对于日本军所需的各种设备,满洲国须加以援助;推荐日本的贤达之士为满洲国参议。”这样,从经济到军事,从治安到国防,从设备到人事,从天上到地下,日本主子通过他的手拿走了一切想要攫取的东西。而他所得到的酬劳,就是在洋爸爸的卵翼下当个屈辱的儿皇帝。
在那水深火热的政治漩涡里,他把自我、尊严、灵魂、气节丢失净尽,包括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与人生乐趣,通体罩上了凄怆、惨淡与悲凉。诚如元人姚燧在散曲《醉高歌·感怀》中所咏叹的:“荣枯枕上三更,傀儡场头四并。人生幻化如泡影,哪个临危自省!”
人类社会是一种强调重量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重量与价值同构。因此,太史公有“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之说。其实,生,更是如此。那类傀儡人生,虽说也同样阅历了春花秋月,经受过七情八苦,但其实质,却是一种没有重量的生存。从这点来说,这种“生”岂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轻于鸿毛”?
编辑: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