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枫
在对话集《共和的理念》一书中,博比奥和维罗里的交谈,由一个尖锐的分歧开始。共和这个词语,不断地从维罗里的思考中盘旋而出,很自然,甚至理所当然,而博比奥故意远离这个词,他说:“在我作为一名政治思想学者的经验中,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共和主义或者共和国。”他甚至毫不客气地说:“在我看来,共和(国)是一种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理想国家。它是一种修辞性的理想,而且因此对我来说很难理解你用共和和共和主义者,意指什么。”
有矛盾有分歧,讨论才会有价值。博比奥是意大利都灵大学教授,重要的自由左派理论家,主要研究马基雅维利、霍布斯、洛克、康德和卢梭,自嘲为呆在自己小天地里的人。维罗里任教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这所学校在政治哲学领域内获得了极大的成就,相较而言,维罗里的思想体系开放而活泼,对价值判断的热情更积极。
在这一场交谈里,博比奥已是耄耋之年,他的身份已是荣誉退休教授,而维罗里还处在学术生命的旺盛时期。老头子对维罗里满嘴的共和表达了厌憎之意,他说,“我认为政治,无论是君主制还是共和制,都是为了权力而进行斗争,像你所做的那樣谈政治,我认为是花言巧语。”
维罗里更愿意清晰而坚定地持这样的理念:政治本身就是造就美德和自由的秩序,其条件是,充分享有政治自由,充分尊重人的多元性,充分让人在公共生活里发挥自创性和自发性。维罗里在交谈中表现出极大的耐心,时刻试图与博比奥一起建立一个开阔的、可以从容对话的平台,他颇为巧妙地用霍布斯的话,证明自己只是在以一种更接近热情与雄辩的方式,鲜明地传达自己的理念,而且,他悄悄地把博比奥这个稍有点倔强的老头子,引向了趋向于和解和认同的谈话方式。至此,他们的谈话已由“美德与共和国”到“爱国主义”进入“何种自由”的辨析。
本书前言中写道,博比奥在知识的完整和公民的热情上为我们上了绝妙的一课。此一表达,实在有趣,反过来讲,是维罗里用自己的智慧,把博比奥的公民热情唤起,并充分享受了博比奥在知识上的完整。博比奥的表现,则很生动地证实了一个观点:年轻时不激进,老年时就肯定落后了。老头子博比奥年轻时,用他自己的话讲,是一个很激情的人,曾在法西斯政权的最后几年参加了“正义与自由”运动,那时的激情和秘密行动的刺激惊险,让他回味不已,由此,当博比奥听到维罗里对自由主义、共和主义、民主的自由观进行清晰的分析时,他严谨的思维变得温柔起来,他告诉维罗里,自己和他其实共享着一些理念,只是他不喜欢过多的修辞,而喜欢可以被现实考验的理论。
我们不妨推测,维罗里之谓共和主义的自由观,是主张自由(主要地)意指不依赖他人的任何意志,切实地打动了博比奥,这位经历了20世纪极权黑暗的老人,在讨论“温顺与不妥协”时,博比奥几乎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在倾听,他面前那位比他年轻的人说,不妥协与仁慈是一致的,它们都以正义和公共的善为意义的核心。
真正的对话,犹如一支华尔兹,和着共同的旋律,分分离离,却相随相契,那是获得真理的渴望而激发的优美,当他们讨论到义务,责任感,内在的信仰与公民的结合时,不同的知识结构和表达方式,相互辉映着进入理性、温和、光明的境界,而善,是有深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