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诗人别样心

吴　莹

盛唐的华美已然褪色，古战场的喧嚣尚未散去，阶前林下，山间溪畔，徘徊着的，可是你逆水行舟的背影?感时恨别，国破城春，跳动着的，可是你忧国忧民的丹心?

你曾充满自信，雄心勃勃。泰山神秀，阴阳昏晓，你瘦削的身形里蕴藏着高瞻远瞩的梦想。漫游南北，凭吊古迹，你说你要实现“一览众山小”的凌云壮志。

十年困守长安，你看到雾霭渐渐笼罩，你看到风暴正在酝酿。黑暗的政治，动荡的人心，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唐渐渐洗净铅华，面对那枚终要吞咽的苦果——黩武开边，好大喜功，那位迷失了方向的君王一意孤行地走向了万劫不复。终于，车辚辚，马萧萧，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一切残酷得让人窒息。“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你的笔触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展露在我们面前：“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你的疾呼无人听闻，你的呐喊无人在意。贵妃们依旧妖冶淫靡，权臣们依旧气焰逼人，大唐还在歌舞升平。“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当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黄粱美梦中时，你看到了暴风雨的前兆。你忧虑，所以你疾呼，你矛盾，所以你感伤。“朱门酒肉臭，路由冻死骨。”你的悲哀飘扬在历史的西风里，去追逐那个渐行渐远的盛唐，无处寻觅。

当你终于弃官南下，定居草堂时，我以为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久经离乱，繁华的长安已成了如梦的往昔；与世隔绝，幽静的草堂便成了生命的依靠。典衣置酒，蔬饭供食，焚香煮茗，“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安心于这乱世中难得的闲适吧，阳光明媚，春水环绕，鸥鸟翔集，锦鳞游泳，去享用一份属于你的安逸。

然而我错了。你是一位穷困潦倒、壮志难酬的诗人，更是一位心系天下、忧国忧民的爱国之士。风雨任平生，你说你终究无法忘怀。无法忘怀的是与你同病相怜的天下寒士，何时能够生活在“广厦千万间”，结束痛苦的颠沛流离；无法忘怀的是受苦受难的人民大众，何时不再面对“子孙阵亡尽”的人间悲剧；无法忘怀的是万里悲秋，是百年多病，是让你牵挂着的劳苦大众，是让你牵挂着的家国天下，更是亘古以来不曾颠覆的价值观。

你说你梦见过李白。昔日与你一同纵情山水的挚友，有心报国却获罪流放。“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你对李白的不幸感同身受，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如此语重心长。然而，李白是“凤歌笑孔丘”的谪仙人。官场失意，仕途不顺，他可以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而你，“蒿目者民生，系怀者国君”，即使报国无门，你仍然执著地“进亦忧，退亦忧”。你到底还是一个儒家精神为主的诗人。

所以，当你在武侯祠里遇见诸葛孔明之时，不禁汍澜被面，老泪纵横。两朝开济，出庐匡助，一面是知人善任，终始不渝，一面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面是托付之重，一面是图报之诚。老臣之心，岂不同你一样怀着华夏河山，苍生水火?五丈原头，秋风瑟瑟，大星遽陨，百姓失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武侯之痛掩饰着你的创伤，武侯之叹覆盖着你的疲惫。安史之乱尚未平定，国家命运风雨飘摇。万木峥嵘，苍松翠柏之间，你与武侯，隔着岁月时空，结为好友。

所以，当你在岳阳楼上俯瞰洞庭湖时，你又一次涕泗横流。红木盔顶，飞檐翘角，绿营修竹，浑然天成。时间在改变，江水在流淌。经历了多少次潮起潮落，你说你仍然不肯放弃内心的希冀，你蜕你仍要面对流水唱出胸中的寄托。“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不论那个君王如何轻视你，不论那些小人如何迫害你，你说你热爱的，还是那个曾经繁华的天朝上国。所以你孤单，所以你悲哀，知其不可而为之，你只能看着梦一点点破碎，无力回天，肝肠寸断。

庭草自春，何关人事?新莺空啭，只益传情。

千百年来，曾经的世界早已改头换面。你的志向，你的忧愤，你的苦心，在故老口中代代相传。李白的浪漫，王维的闲适，在快节奏的生活里，被人谱曲演唱，被人追逐崇拜。然而，互联网上，我搜索不到被后人涂鸦了的你的愁苦。一张现代版海报或许可以勾勒出李白的豪侠之气，你的现实主义却是后人无法模仿的摩崖石刻。无论如何表述，都作践了你的一片诗心。

这就是你，一个别样的诗人。没有李白的仙骨，没有普希金的浪漫，没有拜伦的激情，没有雪莱的奔放。你以厚重的历史为纸，以忧国忧民的热血为墨，挥动现实主义的大笔，为后世留下了如史诗般悲壮的一生。

就让你在历史的背影里静默不语，就让你在大唐的颤音后归于沉寂。你有你的泰山，你有你的草堂，你有你的武候祠，你有你的岳阳楼。千年万载，水流依旧，涛声依旧，扬名立万以外，或许还有另一种道理，另一种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