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朵
10月13日 晴
我拿着城市户口薄生活已有二十多年,但我一直感到我是一个农村人,骨子里是个农民。我只是一个从乡村伸向城市的高高的树梢,作为一个农民,我永远属于泥土,来到城市我只是为了稀释一下城市的情调,我只是为了给城市增加一棵来自乡村的草。
我不断地从城市回到乡村,像血一样从头顶流到脚心。乡村的泥土一再蒙上我的鞋面,我抠一下埋在乡村田野里的红薯,我在城市养长的指甲里依然会装满乡村的泥土。它是黄色的,像我不变的姓氏。
一望无际的阳光和一望无际的田野,它们总是同步给我划定爱的区间。我属于乡村,阳光像母亲的手一样给我抚慰和爱,而在城市阳光对我是寒冷的,阳光对我的修饰是一种伤心的贬义。城市的阳光没有足够的耐心将我的皮肤变黑,不能让我的皮肤接近我的父母和亲人,不能和他们连成一片。我不喜欢那种嫩,它像没有长成的蒜,它的辣味不能让我刻骨铭心。白嫩的皮肤不能让我负起一个乡村的秋天,城市阳光,请不要再为我假惺惺地化妆。
每次到家我都会看看摸摸父亲和兄弟用过的犁子和拉车,我喜欢和他们一起上地干活。多年前我是醮著父兄的血汗完成中学学业离开乡村的,站在他们肩头的生活让我有着深深的自卑。我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我充其量是被他们用生命和爱举到头顶的谷穗。我的每粒籽都浓缩了他们的汗水和泪水,我之所以在城市抬不起头来,是因为我有一份不可割舍的爱。我永远表达着一粒谷穗的姿体语言,我只有朝下看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大地。和他们一起劳动,我喜欢看到他们和我身上流着的汗,这世上最美的纹身,喜欢汗在我们的胸膛和衣裳上留下的汗渍,世上最美的人体彩绘。
我最爱闻乡村的炊烟味。这是我一生唯一的名牌香烟,每吸一口都会飘出少儿时母亲唤我吃饭的声音,那是妈妈最长最温暖的臂弯。每吸一口,我都会看到故乡的路在我眼前升起又飘散,飘散又复来。这让我在妈妈身边依然想妈,这让我在家的怀里依然想家。
在乡村的日子里,我有时喜欢一个人走进田野里,仿佛走在所有的农民中间。我喜欢和他们一起听庄稼拔节的“劳动号子”,喜欢听从岁月和大地深处发出的手机铃声一样的虫鸣。没有什么能像它们能给我洗耳洗心,让我做一个最真的人最真的农民。如果哪一天我在城市混不下去了,我就回到乡村。如果哪一天我真的老了,我希望我的档案依然夹在农民的史书里,我死去也愿意当一个纯农民的标本。
这是一个盛产汗水,大豆和老茧的地方。它们有着相近的圆,这圆总是产生在父兄们的艰苦劳动之后。这一颗颗闪亮的砝码摆在他们双手的天平,测量着他们的苦乐人生。这所有的圆最终成了他们勤劳的种,幸福的种。
如今生活在城市里,唯一与我相伴的是从乡村老家搬来的纯木家具。我每天打开它们像打开家的门和窗,我每天拉开抽屉读乡村的心事,扯着亲人的手走向田间。至今我的墙壁上还挂着我和父亲在麦田收麦时戴过的那顶草帽,每次看到它我都会诗人一样地想出一个句诗:草帽在墙上的位置,正是我在田野的位置。
我现在几乎每天都会和家里通一次电话,每个亲人的声音从这里流过来,我都会想起乡村菜园里浇菜的情景。我看见那水车里流出的汪汪的水一点点地渗进菜根,渗进我的精神故乡,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乡音是我心灵每天都需要的自来水,是我最爱听的手机铃声。这亲切无比的声音来自乡村,来自我家的小水井里。那口井有着世上最清冽甘甜的水,它每天泡进的是故乡的太阳月亮和星星一样的泥沙。我喝一口都能品出这是世上唯一的名茶。我永远喝不够,所以我永远爱不够。
啊,我的乡村,我的所有的亲人,我现在睡在抽屉里的城市户口薄和我的身份证都是一个伪证。它们根本不知道我来自哪里,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很少人能知道我只是一种暂居。如果任何人从我的树梢上摘下一个或青或黄的果子,他们都一定会尝到我纯乡村的味道。如果这个果子是青的,他就会被酸掉牙齿,和我一起坠到乡村去,如果这个果子是熟透了的,他们一定会和我一起做梦到乡村去。
河南省鄢陵县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