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波
我在大街上看到很多染过的头发,头发的原生态,如同生活的原生态一样稀少。
当然,“原生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是令人困惑的。
对于生活来说,原生态到底指的是每个人都有的非表演性的生活,还是乡村里与这个时代拉开了距离而且时代感上比较接近于古代的状态?
我可以有把握地说,在人们的心中,并不认为原生态是每个人的真实生活,而只用于指那些带有某种“落后”特征的生活样式。例如,你生活在上海,不会认为上海有原生态,也不会认为纽约有原生态,你会想象云南贵州的某个山里才有原生态。你对原生态或许有很多赞美,你还很反感表演性或者作为旅游项目而设计的山妹子对歌,但你并不愿意真正过原生态生活。
这表明原生态虽然具有“文化多样性”的可爱,但你并不接受它成为你的生活现实,而只能作为你的观赏对象,诗意与感慨的来源。原生态在生活排序上处于不可接受的一端,而在欣赏排序上处于不可失去的一端。你希望一些人把自己的生活变成文化遗产,而你自己会去追求“更先进”的生活。为了你有闲偶一回头可以看到历史,你希望一些人留在历史里。
我这样说,肯定会冒犯“保留原生态”的时代观念。但我确实认为,如果你定义了生活样式的等级,如果你并不想过某一种生活,那么你也没有理由指责别人放弃了某种生活。如果你不想“原生态”,那么别人也有理由走出原生态。
对一把头发来说,它的原生态到底是指颜色、长短,还是样式?“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这个歌词将头发的颜色上升到了民族性的高度,黑色就是中国头发的原生态。至于长短、样式,长发也好,短发也好,前面剃一道也好,编成辫子也好,与时俱进是可以的。但现在,黑头发已被改变了,染黄染红,可以任意行事。某种程度上,染黄染红甚至更符合潮流。所以头发的原生态,基本上已被颠覆了,而且头发的“民族性”基本被剥离开来。这不是人种学意义上的,而是文化意义上的。
头发的改变,是对身体的原生态加以改造的一种常见方式。通过这种方式,身体离开天然的属性,而加入时尚性、文化性和社会性的因素。从着装、化妆、美容、发型到举手投足、站立坐行、表情体态,人们改造了自己的身体,一个总体的趋势是把自己改造得离历史和乡村远一点,而离当下和城市近一些。
我想说,每个人其实都有原生态,然而又无不在自我的改造之中,其中身体的改造几乎总是最容易的,这不像改造经济地位、文化地位或者社会地位那么困难。一个从乡村进城的打工者,可以通过身体的改造表达加入城市的愿望,他们离黄发或者红发的距离,与一个城市人的距离一样。
身体的改造,不再被视为一种背叛,意味着身体的控制权上进行了一场“国退民进”的革命。身体一度属于国家化的领域,爱国卫生运动和“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的口号,使身体具有国家属性。“欲强其国,务强其民;欲强其民,务强其身;欲强其身,请自卫生始”,近代以来,随着国家地位的强大,身体从“受之父母”的家族所有被收归国家所有,从而开始了对身体的国有化改造。
在身体国有化状态之下,不可能有身体的原生态。原生态,只能是基于自然的。不过,身体的自然到底是什么呢?一个进行过整容手术的身体,与一个没有进行过整容手术的身体,哪个更原生态一些,你的答案可能毫不犹豫。但一个进行过健身运动的身体,与一个没有进行过健身运动的身体,哪一个更加原生态一些?这很难一概而论。也许,原生态应该被定义为一种自由选择。健身的身体与不健身的身体,原生态意义上相当。
当概念从个人过渡到社会,原生态的意义也会改变。就个人身体而言,一张整容过的脸很难被视为原生态,但就社会确实存在身体改造运动而言,整容现象也被包括在社会原生态之中。改造身体的运动,与消费潮流高度重合,使当代社会的原生态呈现欲望化倾向。
国家以不在场的方式在场。它不再控制身体,而是将人引导到身体消费的方向。
(摘自《新民晚报》)
做一个纯粹的海归
朱伟一
如果开自己的车,大多数人想开一辆原装进口车,至少开它一辆国内组装的“奥迪”或“别克”。如果我们的同胞娶了一位金发碧眼的西洋人,我们自豪之情顿时热涨。记得在美国学法律的时候,上海来的一位男同学“俘虏”了一位来自祖国宝岛的容貌气质俱佳的青年女留学生。来自大陆的同学,特别是来自大陆的男同学,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深感祖国统一指日可待。我对上海朋友的看法从此发生质的变化,从此服膺海派文化。我们觉得上海同学争气。当然,你也可以说我们心里有一份自卑。
海归在海外加工,但有一颗中国心,一颗滚烫的中国心——也有“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的缺点,也是“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所以我国留美第一人容闳一再奔走呼吁,要想西学东渐,应该让幼童留美,成年后赴美镀金有可能得到真传,但大多难以学得真正的人文精神。
美国有一个寓言,说的是古代有一群可爱的老鼠,老鼠的家门南面住了一只老猫,挡住了老鼠的出路。老鼠开会,下决心根治老猫的问题。许多老鼠建议,在猫身上系一只铃铛。这样一来,老鼠听不到铃声,就知道老猫出门云游了,老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出来自由活动。一只叫做智叟的老老鼠听了发笑,说你们的主意很好,却没有办法实施。请问诸君,有谁愿意把铃铛挂到老猫的身上?
如果是一个纯粹的海归,就不能做乱出主意的老鼠,也不能做那只以智叟自居的老老鼠。一个纯粹的海归,应该是敢于给猫挂铃铛的老鼠。鲁迅就是一个这样纯粹的海归,马寅初是一个这样纯粹的海归。徐志摩也是这样一个纯粹的海归,他向祖国人民交代过自己的活思想:“我惭愧我来自古文明的乡国……我惭愧——我面对富士山的清越!”我们有勇气做一个这样纯粹的海归吗?啊——没有。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轻言美国,那就不要以海归自居。既然不是纯粹的海归,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做群众的尾巴,不要站在群众的前面指手画脚。
海归到底有没有长处?我以为是有的。首先,他们漂流过许多地方,像侠客一样浪迹江湖,而且是国际江湖,路遇过许多人,经历过许多事。海归有此经历,倍加热爱祖国,倍加热爱祖国文化,倍加希望走上领导岗位。但海归要对祖国有超值回报,就不能只谈“马尾巴的功能”。他们应该痛说革命家史,告诉我们大家,美国的律师教育和律师实践就是现代科举的成功范例。他们可以告诉我们,西方的人文关怀我们也有,就是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就是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海归可以告诉我们,莎士比亚的“英雄只死一次”我们也有,就是孔子的“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西方所说的宽容我们也有,就是先秦诸子百家的兼容并蓄。
(摘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