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垣根凉介 著 叶小燕 译
村上真介是日本一家炒鱿鱼株式会社的终结面试官,这是全日本最火、最招人恨的职业,真介像一个魔鬼终结者,所有与他面谈的人都将意味着职业生涯的结束。
一
我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第五位约谈对象是这家公司的经营企划课长,刚刚才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房间。
偷偷瞄了一眼墙上的钟——下午3点。连同午餐时间,已经连续面谈了五个钟头,其中有四个人总算勉强答应自动离职。
还需要一个,才算达成今天的工作目标。
两边的肩颈开始有些僵硬,内心深处也是。
真介叹了口气,稍稍松开领带,转头看着邻座的助理。
“美代子,下一份资料。”
“是——”
川田美代子回答真介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已经没气儿的汽水一样。
和她共事将近一年了吧。她今年23岁,是人力中介公司派遣的临时雇员,担任面谈助手,公司支付中介的时薪是两千五百元日币。其实也没什么工作要做,不过就是静静地坐在旁边,递递数据,端端茶或咖啡之类的。
她缓缓站起来,走到真介身边递上数据。
“谢了。”
数据递过来的同时,她的袖口飘出一阵淡淡的香水味,应该是绿茶香水吧。这女生脑子虽然不怎么样,五官却相当端正,肤质也很好。因为不常动脑思考太复杂的问题,看起来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瞳孔周围的眼白呈现淡青色,想必每天都睡得很好吧。
老是在一旁发呆的这个女人哪……
社会上就是有这种人,只在意当下,赚来的钱几乎全拿去做脸,修指甲,买条美丽的脚链,对于外在的修饰努力不懈。这些娇生惯养的女生只重视外表,在消费市场来来去去,不管世道怎样不景气,求职如何困难,反正吃住全靠父母。
不过,真介并不讨厌这种人。像现在这样,即使只有他们两人相处的场合,她也不多话,只顾着发呆,更不会说些自作聪明的废话。她就像一幅用华丽外框镶着的画作,毫不碍眼。
好吧,接下来是——
二
真介回过神,视线落在数据的第一页。
右上方照片里的中年男子有一张大饼脸,看起来相当倔强。平山和明,48岁,在这家公司二十五年了,现任川口支店店长。
大约在两个星期前就看过这份资料,当时唯一的感想是——这个男人,实在很差劲。
昭和五○年代中期,从东京某所排名第二的私立大学毕业之后,就进入这家建材公司“森松House”任职,之后一直从事业务工作,业绩还算不错。个人数据里注明,大学时曾参加橄榄球社团,似乎可以想象得出来,年轻时是靠着孔武有力的气势拿到不少订单的吧。
平山和明在经济景气之际,昭和六十三年(1988年)被擢升为津田沼支店的副支店长,平成二年(1990年)升任支店长,平成四年,更荣升神田支社社长,并兼任东京都内东区经理。
接受委托之后,真介对这家公司的内部状况做了一番调查。
通常,只要能当上神田支社的社长,几乎可以确定未来前途一片光明,熬个几年,必定能当上总公司的营业部长,如果没犯什么大错,董事的位子就向你招手了。
不过,这个中年男子的傲人经历却到此为止。
平成七年,他被调往规模较小的松户支店任支店长职位;平成十年,更被流放到甲府营业所担任所长;平成十二年,转往静冈营业所。平成十四年,他虽然总算回到大城市担任川口支店的支店长,却必须兼任地方的经理,也就是除了管理部下之外,自己还得四处奔波冲业绩,并不轻松。坦白讲,其实是明升暗降。而且,最后还是免不了落到接受面谈的下场。
他会被降职,除了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原本一路顺遂的他,为什么中途竟会被判出局,这份数据从第三页开始罗列的罪状多到令人吃惊。这些都是真介自己着手搜集来的,由人事部门里对他的不利传闻开始调查,再一一访查曾经和他共事的部下。
真介觉得有点啼笑皆非。
其实,自己现在所做的,和这个男人不相上下。
三
他看了一下时间。3点05分,应该快来了吧。
旁边那个呆呆坐着,盯着自己双手的女人,大概正借着窗外照射进来的光线,检查指甲油是否完美无瑕吧。真介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眼前那扇橡木门背后,此刻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真介转身坐定,对着门口说:“请进!”
银色的门把转动,身穿深灰色双排扣西装的平山走了进来。那张大饼脸在面对真介时,厌恶的神情一闪而过,真介却看在眼里。如果转换成语言,这句话就应该是:“我的去留,要由你这个小毛头来决定吗?”
说得也是,真介才33岁,这个男人的年纪大他一轮有余呢。
“您是平山先生吧!”真介很客气地开了口,“请这边坐。”
平山默默走近,在真介面前坐下。他抬起头,视线再度和真介交会。因为觉得遭受屈辱所引发的愤怒,使他的肩头不由得开始抖动。
“谢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真介以熟练的口吻继续说着。从事这份工作已经五年了,对于这样的敌意,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您要不要喝杯咖啡或是……”
他当然知道,平山这时候哪里还有心情想这些,只不过,这样可以稍稍转移他的注意力。
“喔……不用。”平山嘟囔着,声音像是被痰卡住了一样。
“是吗?那我们就直接进入主题了。”真介故意用微弱的声音,一边说一边在对方面前把数据夹摊开,“今天,是贵公司的部长要您过来的吧?”
“是。”
“部长有没有跟您说过什么呢?”
“嗯……没有特别说过什么。”
通过这样三次应答,可以感觉出对方的态度非常强硬,于是真介采用更慎重的口吻说:“哦,是吗?其实……我想平山先生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贵公司的营业部门将大幅缩编。”
真介刻意停顿下来,双眼直盯着平山。
对方开始有点坐立不安。接着,他几乎是豁出去了,气愤地说:“也就是说,我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了,是吗?”
真介慢条斯理地,把平山应该也知道的真相再说了一次:“总之,大幅裁员是不可避免的了,各地区营业所将一一合并。就算勉强留下来,再过五年,薪资待遇也会有所改变,最多将减薪三成,而且每年冬夏两季的奖金也只剩一个月的了。”
平山心里有数,被叫到这里来的人,就算能侥幸留下来,将来也逃不过减薪的命运。可是以平山家目前的状况来看,有房贷要缴,还有两个孩子在念私立大学,这样的离职条件,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我个人认为,您也许可以借这个机会,到外面的世界去接受新的挑战。您觉得呢?”
真介言下之意就是公司要解雇对方,只不过依照劳动法规定,不能提到“解雇”这两个字。在日本,指明要对方走人是违法的,所以只好兜个大圈子,引导对方自动离职。紧接着,真介提出了一些优惠条件循循善诱。
“当然,一旦您下了决定,据说公司方面也会竭尽全力。除了公司规定的离职金之外,还会额外支付给您实际任职年数乘以基本月薪的钱,加上休假的津贴。此外,如果您需要的话,公司方面还可以协助您二度就业。”
平山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他在心里逐一计算:正常说来,以他在公司二十五年的资历,大概可以拿到一千多万的离职金,加上额外的给付,二十五年乘上六十万是一千五百万,总共是二千五百万左右。两个儿子距离大学毕业还有三年,这当中就算没有找到其他工作,也还过得去。真的有个什么差错,手上还有一间位于世田谷区五十坪的房子。真介调查过周边的房价,拍卖之后还清贷款,还能剩一千多万。
面前这小子,想必早就算到这一步了。而且,就算继续留在这家公司也混不出什么名堂,只能领个微薄的死薪水等退休,面子实在挂不住。
他在犹豫。
“怎么样?我觉得这个条件还不坏。您是否愿意借这个机会,跨出这一步挑战全新的自我呢?”
这种恶心的台词,有时候连真介自己都觉得受不了。
平山总算开口了:“可是,为什么是我?”
他嘀咕着,好像一股无名火又冒了上来,突然越说越急:“我在这家公司已经二十五年了,最起码在前二十年里,一直都是本着为公司鞠躬尽瘁的宗旨努力工作。我的业绩表现也一样,年轻的时候从来不曾输过别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即使后来当上主管,对总公司交代下来的任务也都全力以赴。”
他因为太过激动,说话越来越不客气,口沫横飞。
“最近这几年,或许我的业绩有些不尽如人意,可是仍然在为公司多赚点钱而拼命,甚至牺牲和家人相处的时间,跟客户鞠躬哈腰,不知看了多少脸色。”他听了自己所说的话,变得更加生气,想必这是个很容易自我陶醉的人,“但是到头来,却想一脚把我踢开,这不是太过分了吗?你说是不是?”
一吐心中怨气之后,他用挑衅的眼光看着真介。真介知道,这个男人的态度开始有所转变了。照这样看来——
“而且,你说的是自愿离职吧?”
“基本上,是的。”
“那么,我完全没有打算离职。”
“可是,平山先生您现在的职位,将来可能会废除哦。”
“那是公司决定的,不是我决定的。”
果然!在刚才说那番话的过程里,他不知什么时候下定了决心,要和这家公司对抗到底。
四
真介用对方可以察觉到的音量,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摊开数据夹第三页以后的部分。
“这里,有我们公司自行调查的资料,是有关平山先生您的。”
平山眼睛一瞟,视线落在真介的手边。
“根据调查,您34岁升任津田沼支店的支店长,之后的十四年里曾经担任过四五家支店或营业所的主管,是吗?”
“那又怎样?”
真介一语不发,取出第四张数据,递给平山。对方也沉默地接过去,拿在手上。
“这上面的数据,是各支店员工的平均离职率。例如:最上面这位田中先生担任主管以来,部属的平均离职率是5.7%,算是相当低。再看看左边这一栏的项目分布图,离职的大多是二十五六岁的女性员工,想必是婚后辞职者居多吧。”
“……”
“可是平山先生,很抱歉,我必须指出,您的数值是这二十多位业务主管之中最高的,高达21.2%,在这份表格中敬陪末座。而且依照项目分布图显示,其中有七成以上是二十出头的男性员工,以公司的立场而言,这群人正是薪水不高却冲劲十足的高回报人才。至于其他女性员工,因为个人因素而自动离职的情况也有待核实。再者,不知为何,她们的职务几乎都是支店的会计或总务。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您应该了解吧?”
平山眉头深锁,脸上表情僵硬,什么话也没说。
真介自顾自地接着说:“即使现在的状况不像过去泡沫经济时代那样严苛,公司雇用这些刚毕业的优秀人才还是必须付出相当大的成本:招募人才的人事开销、交通费、说明会、职前训练、在职训练等等,以十四年来计算,在一名员工身上要花掉四百万左右。所以,平山先生,过去您手下的员工,扣除婚后辞职者之外,还有将近三十名年轻人离职。单单这点,就让公司损失了一亿两千万。”
平山一听,连忙提出抗议:“话不是这样说吧。我一向以提升公司的利益为第一优先,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或许对他们严厉了点儿也说不定,可是我这么做完全都是为了公司啊。”
“结果,却平白让公司损失了一亿两千万。是吗?”
平山哑口无言。
真介见机不可失,便穷追猛打:“很抱歉,我向您过去的部属做过调查了。依照他们的说法,平山先生您对下属要求的营业目标,通常是总公司指标的1.3倍。而且,以现在的川口支店来说,有三成以上的业绩您是以‘陪同前往的名义向总公司提报的。这是两年前由您手下离职的员工说的。”
“……”
“自己一个人拼命达成的业绩,却被上司用子虚乌有的借口强取豪夺,向总公司谎报。不管是谁,都会干不下去吧?”
“可是,实际上我是提供了一些建议给他们啊。”平山还不死心,拼命为自己辩护,“如果是因此而谈成的案子,也应该算我一份。”
“我们看下一份数据。”真介根本不理会他的辩解,视线落在另一张数据上,接着,把它递给平山。
“这是每一家支店主管的交际费支出明细。将各主管负责的每家支店全部的费用平均之后,一年大概是一千一百万左右,可是您却花了一千六百万——怎么看都是花费过多。
“要再跟您说声抱歉的是,我到贵公司财务部调阅过您所有的收据了。我真是吓了一跳!松户、甲府、静冈,不管在哪里,您到了周末都一定会去某几家特定的酒馆,例如松户的新世界俱乐部、甲府的Shinobu、静冈的银马车,或是在城市饭店吃晚餐。
“曾任职于某家支店的会计小姐说,她回想当时,对自己的工作实在是厌恶到了极点,因为支店常处于缺钱的状态,甚至连买杯咖啡都有困难,却仍然不得不处理支店长在外的开销。如果真有这些钱去喝酒,不要说咖啡,连空调的滤网都可以换个新的了。”
“……”
“再来谈谈城市饭店的晚餐费用。您负责甲府营业所时,总务课曾有一位点23岁的女职员,因为个人因素离职……”
“不要再说了。”平山突然喃喃地说道,“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平山低下头,真介一直紧紧盯着他。
这个男人,公司赋予重任让他负责支店或营业所的营运,他却每个星期都利用公款,给酒吧的妈妈桑捧场,还把刚进公司、什么都不懂的女职员骗上床,搞大了肚子,甚至连上宾馆和吃饭的钱都要公司买单。
后来,这个女职员拿掉孩子,辞去工作。
这个传闻当时在他辖内的部属都知道。就像水果装箱一样,如果把一颗烂掉的苹果放在最上面,下面的苹果也会全部烂掉,因此,有些人开始对这份工作失去冲劲儿,纷纷以个人因素为由离开了。
真介瞄了一眼川田美代子,她正看着垂头丧气的平山,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眼神里头找不到一丝厌恶或轻视,让人完全无法得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真介将视线移回平山身上。
“怎么样呢?就如同刚才跟您提过的,您是否愿意借这个机会,到外面的世界去挑战全新的自我?”
平山抬起头,先前反抗挑衅的眼神,现在变得有些茫然无助。这个男人心里有数,假使要对公司的不当解雇提出诉讼,这些不利的证据一旦出现,自己是毫无胜算的。
“可是,就算是这样……”
“现在决定的话,您可以得到额外的离职金,还有休假的津贴补助,以及协助二度就业这三项优惠待遇,如何?”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放弃了这个好机会,以后的离职条件只怕会更差喽。
平山的脸突然开始扭曲纠结。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干了二十五年的业务,如果有必要的话,要他哭倒在地或跪地求饶恐怕都不是什么难事了。
真介再度将视线移向川田美代子,她还是那样,像个木头美人似的静坐在一旁。真介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在这个关键时刻加强效果。果然,平山似乎因而注意到她的存在,脸上的表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像刚喝下一杯醋一样扭曲着。
“是吗……我明白了。”
对于这个场面,真介竟也感觉到一些异样的不堪。
男人真是可悲啊,尤其像这种毫不掩饰、大肆夸耀自己男子气概的人,更是如此。当他们发现附近有位美女正在面无表情地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所谓的男子汉自尊及虚荣心就开始作祟,不愿暴露自己懦弱难堪的一面,真心话只好往肚里吞。
真介对着平山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么,接下来就大略说明一下有关离职的手续,供您参考。虽然最终的决定您可以再详加斟酌,不过,现在先听听无妨吧?”
他稍稍迟疑了一下,结果还是点头了:“我明白了。”
搞定了。
任何事都有所谓的关键时刻。在最重要的一刻,这个男人如果被愚蠢的自尊牵着鼻子走,日后十之八九还是不得不选择离职吧。不过,在对家人说明这件事的时候,一定又会后悔得要命。
十五分钟之后,这名中年男子虚弱无力地出了房门。
五
稍微叹了口气,真介瞄一眼墙上的钟:下午4点05分。今天的工作全部结束了。
他再次松开领带,整理桌上的资料夹:“来,给你。”
川田接过资料,缓缓地开了口:“村上先生,您……要喝杯咖啡或是什么吗?”
真介摇摇头。这房间的角落放了一套招待客人用的咖啡杯和茶具。
“那些可以收起来了。”
“哦,好的。”
川田单手提着热水瓶,脚步缓慢地走出房间,关上门。
真介突然松懈了下来,整个人靠着椅背,两腿伸直摊在地板上。他觉得好累。
他妈的。有一股冲动,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给砸了。
他心里明白,像那样的下三滥,要他走路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长久以来对他的种种作为视若无睹的这家建材公司,以及听从命令找足理由劝他离职的自己……混账东西!我到底在做什么,真是够了。
好几次他都想辞掉这份工作。不过,自己不知被这工作的哪一部分深深吸引了,竟然无法自拔。
他偶尔会想,这工作有什么好呢?
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