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麟耀
李泽厚在《美学四讲》的审美形式中提到,美有三个层次,最低层为“悦耳悦目”,接着为“悦心悦意”,最高层为“悦志悦神”。以下结合《桃花源诗并记序》谈三步解读。
初读:最初(第一次)阅读(当然是专心致志、原汁原味地阅读)给读者印象最深的某种感觉(它也许是阅读期待的顺向共鸣;也许是期待遇挫,出乎意料的同时又豁然开朗的兴奋;也许是疑窦丛生的困惑,当然都必须是基于阅读整体上的感觉),往往是极其重要的乃至是最重要的,要紧紧抓住它不放。
首先标题的“桃花源”就可能让读者产生联想。一般桃花给人的印象是春天盛开的,美丽绚烂的,同时花期又是短暂的,因此初读标题能让人将其与美好的事物联系到一起。它的魅力来源,有本身时空交叠赋予诗歌的张力,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有把场景定格在人面桃花交相辉映的那一瞬,产生强烈的画面感。另一方面,也不能否认,它仍然和文人心目中的桃花意象有极大关系。“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笑东风”这两幅画面使人联想到温馨恬静的田园生活,就可能会产生“悦耳悦目”感官上的美感。其次,文中首段的描写,特别是桃花源里桃花林的描写及二、三段中村落、房舍、良田、美池一直到男女耕作、老幼欢乐的情形都印证了标题的“桃花源”可能是美好事物的想法。武陵渔人——一切似可考据,确确实实。他缘溪行,经桃林,复前行,见小山,从口入,由狭至朗……移步换景,行径鲜明,引着读者来到了桃花源境。先是一幅远观图:土地平旷,屋舍整齐,绿田、碧水、青竹,道路纵横,鸡鸣狗吠……,美妙无比,可遇而难求。农村生活,往来种作,悉如外人;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忙碌,乐融融,既是人间乐园,又是世外仙境。至此,作者让我们随着武陵渔人找到了并远观了这个桃花源。随后,渔人走入其中,源中人大惊。画面活动了,热闹了。桃源外,人相问答,设酒杀鸡,主客相宜,桃花源的安宁欢乐更逼真了。不是必然出现却实在地出现了的“桃花林”就应该有其特殊含义,它应该能够传达关于“桃花源”世界的其他记述所不足以传达的信息。
再读:从文本自身的特殊矛盾处入手作整体分析。基本的切入点就是“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矛盾就是这个文本内外部的各种关系,重点是其中的共性和个性,尤其是个性。换句话说,矛盾就是差异,要看出作品与众不同之处以及作品内的艺术世界与外部的客观世界的不一致之处。
进一步思考感官上“悦耳悦目”的美感是如何产生的,可能会产生以下几个问题:①为什么标题是“桃花源”而不是“菊花源”或者“菊花林”?②为何这样的桃花源会给人以美感?美在何处?
先来看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是“菊花源”?菊和酒是陶潜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样东西。《宋书·隐逸传·陶潜传》曾提到:陶渊明嗜酒如命,当时颜延之和他交往,每到陶家“必与其酣饮致醉”后“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那么没有酒的时候,菊花就成为另一种寄托:“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即江州刺史王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菊花品格是受到他肯定的。在他的理想世界里,何以没有出现菊花的身影?如渔人去的时候,武陵源正是“菊黄佳酿熟”的时节,杀鸡设酒赏菊岂不更加惬意?作者“桃花”而含“菊花”,应该有多方面的原因。我们可以假设一种最直接的、听起来甚至是有些荒诞的原因。其一,如果是菊花的话,只能是“菊花地”或者“菊花源”,而不能是“菊花林”。其二,林的作用在于遮蔽和屏障,所以才能“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孔,仿佛若有光。”如果是菊花,远处的山当一目了然,就不大可能获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同时,林又有引导的作用。渔人因为“欲穷其林”,才发现原来别有天地。如果不是“林”遮蔽了其他的山、其他的世界,他不一定能发现这个特别的地方。所以选择木本植物形成的林,是情节上所必须的。
第二个问题,从景物描写的角度看,《桃花源记》也独具特色。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是它显著的艺术特点。作者把自己的情感如汨汨甘泉般倾注在景物描写中。在作者笔下,不是纯客观的景物描写,也不是单纯为追求形式美而写景,而是饱含深情去描写景物。《桃花源记》全文处处跳跃着作者的感情脉搏。在描写武陵渔人发现桃花林时,作者巧妙地用了“忽逢桃花林”, 一个“忽”字,给下面的景物描写着上了一层神奇美妙的色彩。“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廖廖几笔,就勾画出了一幅迷人的图景。这神奇美妙的桃林风光让渔人“甚异之”,所以渔人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后便得一山,最后来到桃花林的尽头。作者写渔人进入山洞后,眼前“豁然开朗”,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渔人从未见过的景象: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简洁生动的几笔,就把桃源仙境般的生活和自然景象描绘得十分优美动人。从渔人发现桃林,进而发现并进入桃源,这一路上,有山有水,树木葱茏,落花鲜美,从远景描写到近景,从自然风光描写到生活环境,处处惟妙惟肖。这色彩清美的景物描写,笔淡而意浓,犹如一首酣畅淋漓的诗,犹如一幅清美的山水画,这显然是陶渊明理想世界的自然景色。在那军阀割据、士族争权、民生凋敝、路有冻死骨的东晋天下,山河破碎、田野荒凉,面对这样凄惨的景象,有谁能不产生“感时花溅泪”的痛苦?眼前的桃源却是满眼葱绿,繁花似锦,土地肥沃,屋舍整齐,生活安宁快乐,这就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作者在他所幻想的理想世界里,自然景物描写融进了作者的灵性和理想,从而使桃源景色的色彩与时代产生了鲜明的比照,作者把他追求美好生活的情感完全倾洒在“桃源图”上了。不难看出,作者是力图用这样的自然风光来代替现实社会的全貌,寓意十分深广。因为现实中作者无法实现美好的理想,所以才把美好的理想寄托在笔下的景物描写上。这种情与景的交融确实蕴藏着一种迷人的感情氛围。也正因为作者寓情于景,才使得作品中的景物色彩清美、情调优雅,品味起来清醇、甜美,起到了鼓舞、启迪和陶冶审美感受的作用。作为一个可以缓解精神苦闷、忘却尘世烦恼的世外桃源,作者不愿让任何“外人”去破坏。美就美在桃花源不管是真是假,是虚是实,都是作者心中的真实。
重读:必要时,要运用恰当的知识、方法等理论武器。以下分别借助桃花意象及陶渊明的思想倾向辅助解读文本。
先来看桃花的意象。除了上面所说的屏障和引导作用外,桃花林或许还有另外的功能———《花镜》中说:“桃为五木之精,能制百鬼,乃仙品也。”中国一贯有春节挂桃符祈祥的习俗。陆游有诗云:“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根据桃的这种品性,是否可以揣测:桃花在桃源故事中实际发挥的是避邪的作用,在为这个理想的世界隔离着外界一切污秽和邪恶的侵扰?也可以从神话传说中来寻找答案———陶渊明《桃花源诗并记》其九:“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志。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邓林”神话出自《山海经·海外北经》:“桃林方三百里,在昆仑南夸父山北。”又曰:“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所谓“邓林”就是“桃林”。它是逐日英雄求索理想并为之殉道的遗物和表征,它位于已“至虞渊下”逼近昆仑神山而与凡世的分野处,也是理想和现实的分野处。桃林再过去乃是另一理想世界。
实际上,在“桃源”故事的情节中,除了那片桃花盛开的桃林外,并没有其他暗示季节的因素。洞里面的世界,时间概念也不是很明确。它只说:里面的景色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里面的人“往来种作”,衣着“悉如外人”——具体是哪一季节也没点明。但是后人用到“桃花源”的典故时,却总说是春天。李白一再吟唱:“行尽绿潭潭转幽,疑是武陵春碧流”;“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秀眉霜雪颜桃花,骨青髓绿长美好。称是秦时避世人,劝酒相欢不知老。”陆游也提到“千载桃源信不通,境湖西坞擅春风。”因为桃花在春天开放,所以经常被用来表现春天的场景:“波随月色净,态逐桃花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桃花源”那一片盛开的桃花,传达的正是充满希望和生机的春天的意象之美。那么,桃林不同于菊的另一层用意是:用它来代表一个不同以往的崭新的世界。
再来看写之人。文为心声,桃林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种理想的境界,那么创造这理想境界的人又是怎样的呢?陶渊明出生在浔阳郡柴桑县的一个乡村,在那里,他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他从小就和美丽的山水田园景色朝夕相处,渐渐养成了淳朴坦率的性格。少年时代,家境已经衰落,致使他少而贫苦,食不果腹,冬天还穿葛布的单衣。但是,他的精神生活是相当丰富的。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这些儒家、道家的经典之中;史学、文学等类的名著,激起了他很大的兴趣和丰富的想象。儒家的经典教导他有所作为;道家的哲学又教导他有所不为。如果说,基督教是凭借上帝的信仰来跨越生死界限,佛教是通过轮回转世来获得解脱,那么,陶渊明和庄子一样,都是通过“自然”这个桥梁来完成生与死的超越。庄子认为,如果懂得了天地万物生成转换的道理,把自己纳入到宇宙的整体循环之中,就会坦然地面对生死。陶渊明与庄子都选择了“返回自然”作为解脱生死的途径。庄子讲“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陶渊明则讲“复得返自然”,但在如何“返回自然”这一点上两者是有区别的。庄子是向往远古之世的,他的“返回自然”是让人回到远古那种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的史前阶段。而陶渊明的“返自然”并非把人拉回远古,而是要在现实的社会里,让人与自然在田园背景中实现新的合一。因此,他选择桃花源作为其理想生活的“空中楼阁”是水到渠成之事。
陶渊明向往的是理想的世界,是充满生机的地方,是纯净美好的地方,同时也是凡人所不能轻易侵犯的很圣洁的地方。而桃是驱邪避灾的植物,桃花象征着春天,象征着外貌美丽、内心贞洁的“美人”。桃花林就是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邓林”,是神仙与凡世、理想和现实的分野处。所以,大概也就在陶渊明的“桃花源”里可寻找到超凡脱俗的“美”了。
[作者通联: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