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薇嘉
我还是问了安多。
十几岁的老“丰田”颠簸在荒漠的旷野上,这里是青藏高原,世界的屋脊。
安多的车开得很野,他的名字是鹰。他说一口流畅的汉语,习惯上网,年轻帅气.但惯系藏刀,浪迹高原,藏民骨子里的彪悍还是他,阿迪鞋踩下的离合没有汉家子弟惯性的限速。
这天一路都是荒野,没有路,没有第二辆车,当然也没有人迹。天地之间,我们肆意地转着方向盘,不是奔驰不是跑,我们做的是放浪的跃纵。
同拼车的驴友都已倦了,沉沉睡着,即使颠沛。
地平线间就剩下了一片荒芜的灰黄色大地和安多与我。
没有片绿,但是,海拔四千米之上,也没有雪线。车轮接触的没有草的缓冲,只是散石和软沙;偶尔露出的溪流,并不长,更绝不澎湃地缱绻。
早晨路过的冰川,退行得厉害。比之十年前,已经缩了三分之一。
我高原反应,头痛,脑晕,但是却并不冷。
这里的天高,而且幽蓝得发黑。太阳照着人,冷冷的,没有热度却可以轻易晒伤皮肤。
于是,我还是问了。
雪在哪里?
什么?
雪,在哪里?
拉萨没有雪。
海拔3800米的拉萨没有雪,这还是正月哩。
日喀则也没有雪,当然,五千米的纳木错有雪。
这里是群山的摇篮。动辄可以见到缀着旗云的不知道世界第几峰,但是,旗云下挺拔的美女峰没有雪肤掩映。
后藏,裸露着。
而,前藏……我说,十年前我走青藏公路的时候,路都是被雪覆盖的,车只敢一队队地开。我不敢看窗外,耀眼的还年幼的我忐忑着从指缝间窥视着天地一体的白茫茫,惶恐着——神圣的雪盲。
可是,今天的天路,伶仃的藏羚羊和野驴蜷缩在唐古拉山口可可西里这带薄薄如同最廉价的哈达般稀疏的雪域。与天路比肩的青藏公路,是一条黑色的带子。车辆奔驰,甚或排量不足1.0的QQ。
所以你问雪在哪里?
是啊!
雪在哪里?
不,我想问的是没有雪,那水在哪里?
青藏高原上没有雪水,
那它们又将在哪里?
我不算年轻,不算漂亮,不算聪慧,但也不是不年轻不漂亮不聪明。
我自由我可爱,所以,我可以骗他,
所以,他让我骗。
我说,你知道冰箱制冷的原理吗?压缩机把冰箱管路里的热空气抽回来,经过冷却把热量留下来,然后压缩机把变冷的气体再送出去,让整个管路温度降低,这样循环起来,于是,冰箱就可以保温了。
所以,西伯利亚和青藏高原也是地球的“压缩机”。
它们把大气中的水冷却成雪,第二年融水再注入黄河长江,于是长江奔流到南方热带的地方,雪所化的水再蒸发进入空气。然后,青藏就再把空气中的水留下,化作高山的皑皑白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今年雪厚,第二年水大,那江水就多,就有泛滥和沃土。
我在骗他。我姑且在骗它。
只是,雪山融水,那是长江黄河这个星球任何大河的动脉。
安多笑我,你操的什么心?即使雪少了,藏区的水还多着呢。
我知道雅鲁藏布大转弯的奔流汹涌一如上个冰河期以来的澎湃,
林芝的胜境犹如梦里江南千年前的水乡;
我知藏民每天可以绕布达拉转三圈,却从来不会祈求自己的富足;
我知即使风雅如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仓央嘉措,也至多在转山时期待会与她路上的错肩;
我知他们从自然而生,行走天地间,随遇而安,豁达开朗得无忧无虑;
他不需知汉人杞人忧天的典故,
他更不需知汉人的生年不足百,长怀千岁忧;
他不需知我问的是雪,
他更不需知我问的又岂止是雪。
那年,汤汤洪水方割,干栏式回廊下破碎着的夹砂陶器中,那是河姆渡撒播的稻种;
那年,起于昆仑的姬轩辕和长江流域的诸夏对阵蚩尤,征战中西陵的女子嫘以丝遮面,那是传说中制衣的先蚕;
那年,黄金树旁握着象牙的大立人指挥着身后丈高的青铜面具战队,那是古蜀神秘的三星堆;
那年,塞外黑山,玉指纤纤争使阏氏无颜色,那是养于斯的明妃琵琶;
那年,羽扇纶巾,谈笑间灰飞烟灭,那是小乔初嫁周郎把臂同游的赤壁;
那年,卷上珠帘的豆蔻梢头二月枝,那是宜腰缠十万贯、骑鹤而至的春风十里扬州路;
那年,长河落日下,几度夕阳红,那是白发渔樵唱惯的秋月春风;
那年,浓墨山水中的纷飞弹火,那是日寇铁蹄下的被迫流亡的重庆政府;
那年,十万子弟结阵,血肉以待,那是九八抗洪英雄慷慨赴死的壮烈悲歌;
那年,高峡出平湖,神女无恙,那是两千年来这个民族无数骄子终于梦圆的今天;
那年,那年……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
欲问行人哪边去,
那是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