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佩河
太阳还夹在西山腰上呢,外婆就用她那有点沙哑的嗓子喊:“六子、七子,回来吃饭喽——嘿!”我一边伸长了颈项用上了吃奶的劲回应着:“来——喽!”一边甩掉两手和得烂熟的黄泥巴,顾不着洗手拉起弟弟就往家跑。可就是迈不开步子,急得我满头大汗。
“怎么?又做梦啦?”妻子轻轻推醒我。
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信!今年是外婆去世30周年。1979年头伏的一天傍晚,外婆闭上了眼晴离我们而去。她走的时候一手攥着一个莲蓬,她对舅舅说:“六子、七子就喜欢吃莲籽,这留给他俩。”当时,我出差在广州,弟弟在武汉读书。我们没能送外婆最后一程,后听说外婆在入棺时双手还攥着两只莲蓬,我的眼泪是喷出来的。
又入伏了,这一段时间常常一静下来就想起她,夜里也常梦到她。梦到她指挥舅舅下池塘为我和弟弟采莲蓬,梦到她一次次叫我和弟弟回家吃饭,梦到她给我讲故事。当年,每次听到外婆这声音都顿增一些饥饿感,每次外婆叫完后也都站在门外的老槐树下等着。
睡不着了,干脆靠起。
外婆的那张脸像是十六的月亮穿过云朵由模糊渐渐明亮起来,她那稀稀的两条弯眉下挂着一对昏花的、有时又特别明亮的眼睛;规则而较等称的皱纹布满了整张脸,永远微微上翘着两角的嘴,因为没有牙齿的撑托明显瘪了下去。就是这张脸,我童年的月亮,永远挂在我的梦里……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母亲领着我们一帮小孩们插队到外婆的老家——安徽省淮河南岸一个叫柳巷的小镇上。外婆是大家闺秀,她的娘家是淮河边上阚姓人家。阚姓在当地有百十户,当数外婆家为首富。16岁那年,外婆被他的哥哥背上了一辆三匹骡马拉着的花车,嫁到了20公里外的外公家。从此外婆有了个名子叫“王阚氏”。
别看外婆出生在清末,在王家女性中她可是反封建领头人。她的长女(我的母亲)5岁时,老太太让裹足,外婆“阳奉阴违”,白天当着老太太的面裹上,到了晚上就给松开了。家里请塾师,她坚持让长女也跟着认字。后来母亲说正是因为没裹成小脚,抗日战争时期背着个孩子还能日行百十里;也正因为识得几个字北撤时,在山东沂蒙山区参加土改运动她成了妇女的头儿。
外婆嫁到王家后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在妈妈九岁那年(1929年),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王家宅院被几十个手拿刀枪和火把的土匪围了起来。外公为了保护妻儿,扯着嗓子和土匪们争吵,最后外公倒在血泊中。土匪们没搜到钱,从外婆手中抢走了只有7个月大的舅舅,临走时甩下一句话:“10天之内准备200大洋到张凤滩赎孩子,否则我们撕票。”外婆在亲友的帮助下安葬了外公,卖了家里的田和牛,凑齐了200块大洋。可亲友中没人敢去土匪窝赎孩子,外婆哭干了眼泪。最后,外婆散乱了一头秀发,用锅底灰把脸摸了,衣服上也用猪圈里的脏水沾了,装起疯子。当外婆找到张凤滩的土匪窝,把200块大洋撒了一地,还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疯话。土匪头子踹了外婆一脚,外婆抱回了奄奄一息的舅舅。
小时侯我问外婆,钱凑齐不就能赎回舅舅了吗?干嘛把自己弄那么脏,还装疯?外婆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半天才说,不那样还能从土匪窝里出来吗?因外婆含着泪水,我也不敢再问。
母亲常说外公是王家的一座山,外婆是盘山的溪,她和舅舅、姨妈是山上的树,我们是树下的草。山倒了,外婆带着4个孩子从那以后度日如年。
外婆不识字,可她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当年小镇上还没有电灯,寒冬腊月每天吃完晚饭,我就钻进外婆的被窝,帮她焐那双永远也焐不热的小脚。外婆给我讲故事,直到我进入梦乡。外婆给我讲“愣二哥的故事”,教我“冷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给我讲“王小二卧冰救母的故事”,告诉我养育之恩,恩重如山,教我雏鸟反哺、羔羊跪乳的道理;给我讲“白吃先生‘鬼见愁”的笑讲,教我做人一定要注重人品;给我讲“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故事,告诉我知足者常乐的道理。故事里劳动人民的勤劳与勇敢、忠厚与善良、聪明与才智、慷慨与大方;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诱导着我,故事中的懒惰与迂腐、贪婪与吝啬、世俗与偏见、丑恶与不平,亦从反面或侧面净化着我的心灵。
当年,我答应过外婆,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这些故事编成书。后来,外婆病重时多次问舅舅:“六子小时侯说过,他长大了要写唱本(故事集)的。”舅舅告诉她正在写。她趟在病床上喃喃自语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已去,我是撑不到年底喽。”外婆真的就在当年夏天去世了,享年73岁。
我努力地实践着40多年前对外婆许下的承诺,把我所记得的民间故事整编结集。2001年,经朋友的推荐,有幸参加《安徽民间故事集成》编整工作,编著其中的《明光民间故事》(全书21万字)。近几年来,我先后创作出版了《汪雨相传》、《抗战时期的汪道涵》、《十年磨一剑》、《妈妈的手套》、《片警关大乐》、《皖东锄奸队》、《戴锡可传》和《中共中央机要局的兄弟局长》等等,献给我九泉之下的外婆……
尽管是40多年前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