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天的编辑生涯

2009-11-10 07:33
安徽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风雷李自成登科

石 湾

在当今世界,反映一个国家文学创作水平的,主要是长篇小说。因此,自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这一奖项,是根据茅盾先生的遗嘱,用他捐献给中国作家协会的25万元稿费作为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的基金而设立的。从1982年首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的评出到现在,已历时27年,但在已评出的31部长篇小说中,唯有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二卷是茅盾先生在生前看过,并予以了很高评价的。当年把《李自成》初稿送给茅公看的人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文学编辑江晓天。他回忆说:“《李自成》二卷初稿近八十万字。茅公一气读了两遍,还同时读了老姚抄写的七八万字的《〈李自成〉全书内容概要》。这对于八十高龄、身体不好,眼睛患老年性黄斑盘病,一目外不见五指、一目视力为0.3的老人来说,更是超乎寻常,令人吃惊、深受感动的!“《李自成》在当代长篇历史小说创作上,别开生面,艺术上做出了多方面的探索和创新,引起了茅公极大的兴味和热情,接连写出了三十多封长信,进行分析、点评,特别是二卷稿,从《商洛壮歌》到《河洛风云》十个单元,逐一做了详细的评析,这在我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是从未有过的。”(《茅盾姚雪垠谈艺书简》第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出版)《李自成》第二卷获首届茅盾文学奖时,在中青社当了27年文学编辑的江晓天,已走上了中国文联书记处书记的岗位,在所有获奖长篇的责任编辑中,资历与地位这么高,在我国当代文学史上,也是从未有过的。因此,从那时起,他在人们的心目中,也就成了新中国第一代文学编辑的杰出代表。

江晓天在中国文联书记处工作时,分管文艺理论研究、报刊、出版,和编辑工作依然有联系,并曾参与《中国新文艺大系》、《中华人民共和围五十年文学名作文库·中篇小说卷》等大型丛书的编选工作。他一再著文强调编辑要有“历史使命”感,“要参加艺术生产的全过程”,和创作、评论人员一起,“力求把最好的精神食粮贡献给人民”。(《人民日报》1982年9月15日)他还说:“编辑实际上是站在提倡或推动某种文学潮流的第一线的人,干系重大。我做过多年编辑、现在又开始兼做编辑的人,有所议论之处,与其说是对同行们说的,不如说是对自己的要求。”(《光明日报》1984年4月26日)其时,他兼任刚恢复建制的作家出版社总编辑,我就是在1984年经他之手,由《新观察》杂志社调到作家出版社工作的。他的这番要求,自然也就成了我后来从事图书编辑的行为准则。

尽管江晓天因当时还兼任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工作任务过于繁重,所以只在作家出版社兼了两年多总编辑,就谢辞了,但在我此后20年的文学编辑生涯中,仍是一直牢记着他的教导,以他为楷模的。

逆境中编发姚雪垠逆境创作的《李自成》

在谈到中青社文学编辑室当年的红火景象时,江晓天曾告诉我:“建国10周年大庆之前,中青社上报给中国作家协会的献礼书计划中,长篇小说就有10部。而作家出版社的献礼长篇只有两部。人民文学出版社分管作家出版社的副社长楼适夷亲自用毛笔给我写了封信来,说中青社能否让出几部长篇来给作家社出版?我回信给楼适夷,说我们这10部献礼长篇,都是与作者签了约稿合同的,恐怕无法让给你们作家社出版了。”

其实,中青社文学编辑室当年的红火,不只因是国庆10周年献礼的长篇小说,正如王立道所说,“全室二十来个人团结得一个人一样,不争名,不争利,不互相拆台,不勾心斗角,养成了一种互敬、互助、互让的风气;为了团结和争取作家,甘冒风险,敢担责任,尤其在作家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时候,为其游说,为其撑腰,为其求医,为其安排生活,为保护他们的权益不惜一切代价。”他们“所联系的作家遍布全国,老、中、青三代一个也不放过。老作家有茅盾、巴金、萧三、丁玲、巴人、孙犁、萧殷、陈登科、马烽、康濯、峻青、雷加、菡子、何为、郭小川、田间、梁斌、魏巍、秦兆阳、许钦文、碧野、李若冰、严辰、吴强、管桦,等等。新涌现的作者更多,如公刘、梁上泉、雁翼、白桦、邵燕祥、顾工、韩笑、茹志鹃、浩然、李准、王蒙、刘绍棠、费礼文、韶华、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胡昭、张志民、海默、沈西蒙、徐怀中、南丁等等,数也数不清。可以说,当代作家中,几乎没有几个与中国青年出版社没发生关系的。”因此,“国内几家专业文艺出版社不得不刮目相看,被人民文学出版社视为强大的竞争对手,韦君宜曾经号召向中国青年出版社学习。从1949年到1959年,共出版中外文学作品近千种,对繁荣和发展当代文学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烛照篇》第5-6页)

可以说,在迎来1960年之时,不仅正是中青社文学编辑室最红火之日,而且也正是江晓天的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团中央决定提拔他为中青社副总编辑。没想到的是,就在任命书下达前夕,他突然被人诬告,遭遇大难,转瞬之间下了台。一个好端端的创造了辉煌业绩的编辑团队,也就散了架子,风光不再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众所周知,在1959年8月的庐山会议上,为民请命的彭德怀被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随即在全国范围内搞起了一场反右倾运动。江晓天的故乡安徽,当年是受“共产风”之害和旱灾最严重的地区。江晓天后来回忆说:“1960年春,皖北老家乡亲们非常死亡的人不少。一天收到目不识丁的二弟来信,诉说他17岁的大儿子又死了,我在一时感情冲动之下,当即回了封短信,说了两句气话(也是实话)。不意信被地方干部拆查,又搞了一批假证,告发我,经过半年之久的批判,最后给以严重的处分:行政上一撤到底,降级,大概是姑念我十四五岁参加革命,战争年代和历次运动从未犯过错误,才给了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江晓天近作选》第16页)

这分明是诬陷,一桩从天而降的冤案。但在当时,是容不得江晓天申辩的。他说给二弟的那封“说了两句气话”的短信,是在“一时感情冲动之下”写的,其实,无论换了谁,在那样的情景之下,也是会对“三面红旗”有所怀疑或不满的,何况他二弟和他的关系非同寻常呢!他在《刻骨铭心的往事》一文中曾提到:“1946年我突围后,二弟被国民党清剿部队抓住,叛徒告密说他是匪属,以军用电话线穿透两手小拇指,上电刑,绞死过去十次,他咬定没有哥哥,只有兄弟二人,最后还受一次陪斩。”二弟的坚强给了他忍辱负重的力量,心想:“只要把我还留在党内,冤枉就冤枉吧,我决不向上申诉。”就是在这样的逆境中,他下放到河北唐县农村劳动改造,一年之后,才回中青社当了一名普通的文学编辑。

从江晓天被整下台到1966年“文革”爆发,中青社在6年的时间里,除最早由他和萧也牧抓到手的《红岩》而外,只出了两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一卷)和陈登科的《风雷》。而这两部长篇小说的责任编辑不是别人,还恰恰就是运交华盖的江晓天。

说起来江晓天和姚雪垠还真是有缘。早在1955年,他和萧也牧、毕方一起到湖北组稿时,就登门拜访在武汉市作协当专业作家的姚雪垠。当他得知姚雪垠正在工厂深入生活时,就与姚雪垠签下了一部反映公私合营纺织厂女工生活长篇小说的约稿合同。姚雪垠一直记着这笔“宿债”:“一九五六年我因头晕病严重,需要一点钱,适有文学编辑室的一位同志到臧克家那里,克家透露了我的情况,附了一张字条说我想预借一点稿费,出版社随即向我的家中汇去了五百元。当时物价低,这笔钱颇能济燃眉之急。这是对作家雪里送炭的工作,青年出版社做得好,根本不问我什么时候有稿子给他们。”(《学习追求五十年》第187页,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几年之后,他和姚雪垠的处境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便失去了联系。他再次听到姚雪垠的消息,是1961年10月27日,他刚从唐县劳动改造回社不久。他在《偶得佳作出好书——〈李自成〉第一卷出版前后》一文中这样记述:

一天下午,工间操之后,社会科学读物编辑室主任成石中同志,拿了封给我看。

信,是他们的一位编辑从武汉写来的,说湖北历史学会推荐他向姚雪垠约稿,去了才知道姚写的《李自成》不是历史,是小说,问文学编辑室要不要?第二天上午,我就给作者写了封短信,欢迎他把稿子寄来看看。很快就收到了姚雪垠同志的回信,说稿子已在半月前寄到作家协会,可持他的信去索取。我当即给作协秘书长张僖同志打电话联系,他非常热情支持,马上查找,很快派人将稿子送交给我。《李自成》第一卷稿子就是这样到了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江晓天近作选》第11页)

江晓天将“偶得”的过程写得很简略,其实,若细究其来龙去脉,这偶然中还大有必然之缘由:姚雪垠是在1957 年10月下旬,也即对他猛烈的批斗刚刚告一段落后,开始秘密创作《李自成》的。因为他已被划为“极右派”,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只能低头认罪,老老实实检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而根本无权再进行现实题材的写作。在后来被下放到汉口郊区的东西湖农场“监督劳动”的两年中,他在一无资料二无整块时间的情况下,以坚强的毅力艰难地完成了第一卷的草稿。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根本不敢想在若干年中甚至在有生之年,会有发表或出版的机会,只是打算在死后为祖国的文学事业贡献一点力量,像“卞和献玉”那样,以此证明自己是一个有才华有实力的作家。

没想到的是,1960 年国庆前夕,姚雪垠不仅被摘掉了“右派”的帽子,结束劳改,而且还分配到武汉市文联工作,依然让他从事专业创作。市委文教书记宋一平在得知他正创作一部工程浩大的《李自成》之后,当即表示支持他接着写下去。于是,他集中所有精力,仅用半年多的时间,就把原来写的《李自成》第一卷,整理成40多万字的初稿。而正在这时,即1961 年6月19日,周恩来总理在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全面阐述了艺术民主、解放思想、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阶级斗争与统一战线、文艺规律及文艺领导等问题,着重批评了当时文艺工作中“左”的倾向。在此有利形势下,10 月中旬,姚雪垠就意外地收到了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室的一封来信:“听说你正在写长篇,如有什么困难,作协可以帮助解决。”随即姚雪垠就写了复信:“我写的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第一卷已经脱稿,希望作协请一两位研究明史的专家看看稿子。”之后,作协办公室就来信将稿子要去,并于11月17日给姚雪垠写信说:“稿子已经收到,正在接洽找人阅读。”因姚雪垠说得很明确,是“希望作协请一两位研究明史的专家看看稿子”,这人,作协是绝不可能找到江晓天头上来的。而江晓天以中青社文学编辑室名义写给姚雪垠的索稿信是10月28日发出的,当从姚雪垠的复信中得知稿子已在中国作协后,江晓天怕夜长梦多,便立即给姚雪垠寄去了约稿合同。11月24日,姚雪垠在约稿合同上签了字。几天之后,姚雪垠又收到了中国作协办公室11月25 日给他的信:“《李自成》原稿仍未找妥人看。作家出版社听说这部稿子现在这里,很想要去看一下,不知您意如何?盼告。”作家出版社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牌,归属中国作协会领导,但江晓天一贯的雷厉风行的作风,已让中青社抢先一步,使作家出版社再也无法得到《李自成》的版权。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室1962年1月24日致信姚雪垠说:“昨天,中国青年出版社转来了您十二月二十九日给他们的来信,其中提及,作协尚未找好看稿的人,可由该社先将《李自成》原稿取走。本来经过几次联系约请,我们最后想把原稿送给楼适夷、韦君宜同志看的,因为他们一是作协的理事,一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社长。今天,又接到您同日给我们写来的信,我们决定尊重您的意见,已在今日将原稿(共五分册)送给该社,请他们先看了。特此奉告。”(《学习追求五十年》第194页)假如换做另一个编辑,若办事不像江晓天这样有胆识、有魄力,稍一迟疑或犹豫,《李自成》这样的佳作是绝不会“偶得”的。

在采访江晓天时,我曾问过他:“当时你怎对李自成这样的历史题材那么感兴趣呢?”他回答:“我认为这个历史题材是可以写的。主要根据是两条:一是在《毛选》中多次提到李自成,在历史上众多的农民起义领袖中,毛泽东对李自成和黄巢似乎更为赞赏;二是1955年胡耀邦曾把一本李宝忠写李自成起义的小说《永昌演义》,交给中青社社长朱语今,让排印百把本给少数人看看能否出版。老朱告诉过我,毛主席曾看过《永昌演义》,可见毛是支持写李自成这个历史题材的。我当时也看了《永昌演义》的铅印本,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艺术质量,与《李自成》都是无法相比的。李宝忠是李鼎铭先生的亲属。1976年,我从阿英的女婿吴泰昌那里看到了毛主席1936年看过《永昌演义》手稿后致李鼎铭的信,证实我对这部书稿很感兴趣没错。”据江晓天回忆,在拿到《李自成》第一卷之前,“刚看完一部写太平天国金田起义的长篇历史小说稿子,很吃力,写完退稿信,疲劳尚未消失。可是打开《李自成》第一卷稿子一看,迥然不同,真可谓‘别开生面,它那宏伟磅礴的气势,绚丽多彩的画面,浓郁的历史时代气氛,跃然纸上;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引人入胜的生动情节,一下子把我抓住了。当了十几年文学书稿编辑,我第一次尝到了艺术欣赏的愉悦,感到满足,不忍释手。六天之内,一口气把40多万字的稿子读完。之后,我回头来再作为编辑,进行思考、分析,作出取舍的判断。”(《江晓天近作选》第11-12页)

在与十多年来所审读过的数十部长篇小说书稿相比较之后,江晓天觉得,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一卷有4个显著的特色:一是描绘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和时代风貌,而结构又严谨、完整;二是对“反面”人物的描写没有简单化,更没有漫画化,而是着力写出了他们性格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三是知识性强,诸如官场礼仪、民间习俗、典章制度、天文地理、政治历史、军事医药等知识,均有机地化入故事情节,生动形象;四是继承了我国章回、演义小说的传统,语言精炼,通俗易懂,故事性强,引人入胜。然而,此时他却突然作起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李自成》第一卷稿,从思想内容和艺术质量来看,都是难得的上乘佳作,应该选用出版,否则太可惜了。但是作出这样的决断,对我来说是相当困难的。主要是作者和我这个编辑,当时政治上都处在困难境况之下。与姚雪垠同志匆匆见过一面,读过他解放前写的两部作品,其他情况不了解。只知道他1957年被划为‘右派,而且毛主席在一次内部讲话中点了他的名。听说刚刚摘掉‘帽子。我则因一封短短的家信,招致大难。……《李自成》写的是农民造反,我又是在农民问题上‘犯了错误;书稿出了问题,编辑总是被捆在一起的,这使我内心不得不有顾忌!新派来的文学编辑室负责人又下去搞社教了,社领导是不看小说稿的,弄不好,罪责又要落到我头上。好在不是马上出书,我壮壮胆量,给姚雪垠同志写了封信,大意是说,稿已看过,基础很好,拟采用,但要修改。老姚很快回信说,湖北省文联二月底至三月初开会,务望在这期间派人去谈意见。去人,只有我。就我目前的情况,合适吗?”(《江晓天近作选》第15-16页)室主任在春节前回来了,看了姚雪垠的信,对江晓天说:“我不看稿子了,你过了春节就去武汉吧!”临行前,还找他个别谈了一次话,告诫他:“不要想你曾干过什么。这次出差与过去不同,可能会遇到不愉快的情况,你可要有思准备。”江晓天想,既是组织上派的任务,自己与姚雪垠也并无私交,更无个人目的,就无所畏惧地上路了。

这次出差,确实与以往不同。他原是行政13级,属于可乘软卧的高干,连降3级之后,出差当然是不能享此待遇了。不只如此,因走得仓促,连硬卧票都没买到,对号入座后,才发现还是最后半节车厢,另半载堆满邮件,晃荡颠簸得相当厉害。他一夜几乎没睡,第二天上午到汉口,昏昏沉沉下了车,先到省作协接头,再奔正开省文联会议的汉口饭店入住。因已过午饭时间,他虽饥肠辘辘,但更想补上一觉,进房间后倒头就睡着了。一觉醒来,才知同住一室的两个武汉大学教授,竟然都是摘帽“右派”。过去出差,接待单位都是安排他住单间或套间的,这次怎么和两个“右”字号人物挤在一个小间房里了呢?后来他才知道,1960年他挨整时,中青社搞了一个颠倒黑白的查书报告,点了他的名。这份查书报告经中央批准,登在了一份下发的中央文件上。难怪临出门前室主任要他有思想准备呢,原来各省市的文艺部门都知道他已沦为“戴罪”之人。

幸好湖北省文联主席骆文是了解他的,正在他猜想为什么遭此待遇时,省文联的一位接待人员来了,说:“对不起,骆文同志批评了我们,换个地方,住二楼去。”吃过晚饭,洗了个澡,他就去看望骆文、王淑云夫妇。未料,他刚说了一句“我栽了跟斗”,热情又亲切的骆文和王淑云就连忙摆手制止住了这个话题,对他又一次到湖北来找作家组稿表示欢迎,并说:“你要我们提供什么帮助,像从前一样,尽管提。”身处逆境的他,能得到骆文夫妇如此的信任与理解,心里感到格外温暖。于是,就开门见山地对骆文说:“这次我是为出版姚雪垠的《李自成》一书而来,想先听听省文联组织上的意见。”骆文当即表态:“我们支持姚雪垠写这部作品。”骆文边说边将一份打印件递给江晓天,“这是我将在这次省文联会议上作报告的稿子,其中有一段说到‘有的同志熟悉历史,写历史题材,于人民有益,我们也是支持的,这就是指的姚雪垠同志。湖北省委已审查批准了这个报告。”姚雪垠是会议代表,于是,江晓天就和他在汉口饭店见面,就如何修改《李自成》第一卷初稿的问题,充分交换意见,作了两个上午的长谈。

江晓天认为,《李自成》第一卷初稿存在的主要问题,是对明末的封藩制度,造成土地空前集中,横征暴敛,阶级矛盾尖锐到不可调和,爆发了全国性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写得不够。他对姚雪垠说,你这部小说不从李自成、张献忠如何被“逼上梁山”写起,是你剪裁结构上的独到之处,但明末农民起义的历史原因,你还是要想办法穿插写一下,作些补救。姚雪垠接受了他的意见。临离开武汉前,江晓天同姚雪垠又谈了一次,先是商定了一个“流水作业”的工作方法:姚修改好部分章节,就迅速寄给他,他短时间内审改完后即发排,再拿排印稿在京征求有关方面的意见,然后请姚来京修改定稿。谈妥之后,江晓天说:“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你要尽快把第一卷修改出来,接下去你再把全书写完。其余的事情你不必操心,有什么困难,我们出版社尽可能帮助你解决。”姚雪垠提出:“有两件事情需要你们帮助解决。一是最近我打算把家从开封搬来武汉,能否预支500元稿酬;二是稿子改好后,你们能否找几个像吴晗这样的史学专家看看。”江晓天当即一口答应:“钱,我给北京打个电报,马上就可以办;请人看稿的问题,我回北京后就帮你联系。”

在武汉,江晓天听姚雪垠谈了曲折的身世和《李自成》第一卷艰难的写作经历,深为他自强不息、坚忍不拔的精神所感动,不仅对他产生了一种敬亲感,而且也增添了对文学编辑事业的一种责任感。为给编发《李自成》第一卷作好准备,他一回到北京,就到图书馆借来了一堆古籍,补习历史知识。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他赶着读了《明季北略》、《清史稿》(有关部分)、《明史演义》、《清史演义》,以及十几本明清笔记选本。他与史学界不熟悉,就去请社科编辑室主任成石中帮忙,与明史专家吴晗联系,吴晗欣然答应到时看稿,并建议可请李文致、郑天挺、谢国祯等专家、教授当外审。1962年4月至7月,姚雪垠分批寄来《李自成》第一卷修改稿,8 月上旬排出征求意见本时,江晓天通知工厂打印了5份清样,分送吴晗及李文致、郑天挺、谢国祯外,还送了一份给熟悉明史的剧作家阿英。9月初,吴晗很快看完清样后,就打电话给江晓天,约他到住所的书房先谈了一次。吴晗对《李自成》第一卷极为赞赏,说:“思想观点方面没有问题,艺术上很生动,引人入胜,感情上打动了我,非一口气读完不可。”有了吴晗的肯定,江晓天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他在向吴晗汇报了这部书稿编审工作经过情况后,把稿中涉及的他搞不明白的具体历史问题一一提了出来,向吴晗请教。假如他在此之前不赶读那一大批古籍,他是无法与吴晗这样的学术权威对话的。要当好一部历史小说的责任编辑,就必须练就这番基本功。

吴晗约谈之后,江晓天就以文学编辑室的名义给姚雪垠写信,告诉他说:“吴晗同志非常热情,他于 9 月3日至5日三天的时间就将全稿看完,而且看得很认真仔细,有些错了、漏排的字都改补上了。6日上午约我们到他处面谈了一次,他给大作很充分的评价,也提了一些很好的意见(详情待面告)。当时,我们进一步向他提出要求:作者还要写四卷,有些问题很想向你请教。他满口答应。不过,他10月间要出国,你因剧本脱不开身,9 月来不了,但是希望你来京日期至迟不超过10月10日,晚了,吴晗一走,几个月后才回国。”此前,姚雪垠根本不认识吴晗。但要请吴晗看他的《李自成》征求意见本,是他的一大心愿。江晓天不仅帮助他实现了此愿,而且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公务繁忙,竟然还答应抽时间同他面谈,真令他大喜过望。读完信,他当即就同市文联党组书记、剧本合作者程云商定:暂时撂下歌剧《闯王旗》的创作,赶在吴晗出国前赴京。

国庆节刚过,姚雪垠就风尘仆仆赶到北京,住进了中青社。到京后的第二天下午,江晓天就接到吴晗秘书的通知,要他和姚雪垠在第二天上午10点到吴晗家中见面,然后到北京饭店共进午餐,边吃边谈。那天,吴晗和姚雪垠一见如故,谈得非常融洽。吴晗在对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一卷创作成功表示热情祝贺之后,也直率地提出了几点参考意见。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内部民族关系的处理问题。他强调说:“这是一个根本的原则问题。明清关系,汉满关系,绝不能写成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比如作品中写满入侵,明抗清,都不对。只能作为国内兄弟民族之间的关系,内部矛盾处理。因此,原来作品中有的提法要改,如中国如何,满鞑子等,不改就是原则性错误。”……姚雪垠在向吴晗求教了几个有关历史问题之后,吴晗用手拍了一拍桌子,豪爽地说:“你把这部作品改好了,将来如果真有人从历史方面批评你,你不必管,我吴晗站出来替你打笔墨官司!”吴晗在明知姚雪垠是摘帽“右派”的情况下,能这样不以人废言,不怕担风险,为了繁荣和发展祖国的文学事业,大胆、真诚地对《李自成》第一卷作出了公正的评价,并支持了姚雪垠正确的历史论点和全书创作计划,不仅使处在困境中的姚雪垠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也使江晓天更加坚定了出版《李自成》的信心。就这样,姚雪垠和江晓天继续“流水作业”,奋战了整整100天,终于在春节前夕,完成了全稿的修改和审定。

没想到的是,1963年春,当《李自成》第一卷最后定稿,就要付印出版的时候,国内的政治形势突然发生了变化,在毛泽东接连发出“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指示后,报刊上对文艺界的代表人物又开始了过火的批判。这不能不引起江晓天和中青社的警觉:《李自成》的稿子没有问题,但作者是“摘帽右派”,此时出版会不会出问题?他想,万一惹出什么问题,领导好办,一是官僚主义,严重一点,再加上个“用人不当”,可他作为责任编辑,就要承当后果,“罪责难逃”了。正在江晓天为此而焦虑万分之际,得知湖北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曾淳4月份要来京开会的信息。曾淳一到京,江晓天便急如星火地赶到前门饭店找曾淳面谈。

“曾淳先问:出版社的意见怎么样?我答:外审和社里都看了,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基本上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他说:是的,我们也这样认为。又问:你知道吗?姚是毛主席点过名的。指的是1957 年春。我说:是不是在一次内部谈话中,点名批评他的一篇散文《饮茶》(即《惠泉吃茶记》)。曾笑笑,点点头。我说,1957年以后,中央宣传部发过一个文件,有规定,姚写的是历史小说。再说,毛主席是称赞李自成的。又把《永昌演义》的情况说了一下。曾淳说:是呀,书,我们也认为可以出的,但要慎重。我赶快说,我们研究了三条“限制”办法:一、不宣传,包括不在报上登新书介绍;二、控制印数;三、稿酬标准从严、偏低。曾淳同志说:好吧,就这么定了。(《江晓天近作选》第25页)有了湖北省委的明确态度,江晓天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1963 年8 月,42万字的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第一卷终于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分上、下两册出版了,首次印数10万。当姚雪垠收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样书后,为了表示他对毛主席的敬仰,立即同妻子王梅彩一起,到武汉邮局给毛主席寄去了一部。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呈送毛主席的这一部书不仅没有石沉大海,而且还对他今后创作《李自成》竟起到了神奇的巨大作用。尽管中青社事先定下了“不宣传”的“限制”办法,但据原《文艺报》资深记者阎纲回忆,他当年曾将他阅读《李自成》第一卷的肯定意见和了解到的有关反应,及时报告给侯金镜和冯牧二位副主编,“侯冯二位胆识兼备,一致称赞《李自成》一卷的创作成就,认为它在当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中无疑鹤立鸡群”。(《三十八朵荷花》第398-399页,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经过商议,同意他在由他起草的以本刊记者名义发表的《一九六三年的中篇、长篇小说》一文中公开肯定了《李自成》第一卷的成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中青社文学编辑室收到了二百多封读者来信,一致称赞《李自成》第一卷艺术性高,知识性强,特别是现实思想教育意义大,这一点,完全出乎江晓天的意料之外。于是,不得不一再加印,截止“文革”前夕,就突破了百万册大关。这也是姚雪垠先前连做梦都敢想的事。因此,对江晓天在逆境中不怕担风险,敢于支持和帮助他出版《李自成》第一卷,始终铭记在心。二十年以后,当他成就辉煌,闻名中外时,仍在其长篇回忆录中,带着深厚的感情说:“如果有人问我谁是《李自成》的伯乐,我只能回答说是江晓天。他是我在困难时期遇到的第一个知音。”(《学习追求五十年》第196页)

为《风雷》当责编与“利用小说反党”

1968年7月8日《人民日报》第三版用一个整版的篇幅,发表了“安学江”题为《彻底砸烂中国赫鲁晓夫篡党复辟的黑碑——批判陈登科的反动小说〈风雷〉》的“大批判”文章,并加了由姚文元亲自审定的长达500多字的编者按。该“编者按”说,《风雷》“肯定是在中国赫鲁晓夫亲自授意下炮制出笼的”,它披着“写农业合作化”外衣,大刮反革命黑“风”,大打资本主义妖“雷”。“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右派是从反面教导我们的人。在这点上,毒草有功劳”,“我们要谢谢陈登科等人的劳作,谢谢这些反面教员,他们使革命的人民懂得:阶级敌人是如何利用小说推行反党活动的,反革命分子是怎样耍两面派手法的……”显然,在《风雷》作者陈登科后面加上 “等人”二字,首当其中的,就把《风雷》的责任编辑江晓天给“等”了进去,一夜之间,使他也成了“反面教员”。

江晓天回忆,那天的报纸是上午9点多钟送到中青社的,他见好多人抢着看,议论纷纷,就预感事情不妙。等到快中午时,碰到黄伊,见他手里拿着一份《人民日报》,要过来一看,才知道一场灾难降到自己头上来了。果然,刚看完“安学江”的文章,一位同事就奉命来对他说:“你回去一趟,我们一起走。”他一听就明白,这是要去抄他的家,搜查所谓“利用小说反党”的罪证。出了中青社大门,又来了3位。幸好其中只有一位偏激的“左派”,另两位与他并无恶意,仅是奉命例行公事而已。尽管如此,进他家之后,那阵势还是把他的老母亲吓得瑟瑟发抖,年少的女儿靳虹更是害怕得直哭。他们翻箱倒柜搜了个遍,竟一无收获。于是,就通知他收拾行李,提前吃了晚饭到社里去接受隔离审查。于是,当晚他就住进了中青社东院的“牛棚”。关他的是一间只有五六平方米的小黑屋,除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和一把破木椅外,连只暖瓶都没有。室内潮湿,空气不流通,呛人的霉味令他感到窒息。细听说话声,他得知紧隔壁住的就是造反兵团的一号头目。室内的灯泡很小,虽然那时他的视力还挺好,但在那昏暗的灯光下根本看不了书也无法写字,只得早早躺下。睡不着觉,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回想往事。他想到,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他多次遇险,3次被敌人包围,却都没被抓住,没坐过敌人的牢,现在可好,却被几个造反派关进了这“小黑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风雷》当了一回责编,为何就成了“利用小说反党”的罪人呢?

“安学江”的大批判文章一开头就说,1962年,中国赫鲁晓夫(刘少奇的代名词)赤膊上阵,特地指使他在安徽的代理人李葆华之流:“回去之后,把前三年的历史写本书,如果勇敢些,就把它编剧演,再勇敢些,就立碑传给后代。”时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的李葆华回到安徽后,找“工农作家”陈登科,“精心炮制”出了长篇小说《风雷》。

这显然是在捏造事实。江晓天记得很清楚,陈登科早在1956年就酝酿写这部小说了。那年夏天,陈登科来京出席党的第八次代表大会,住在前门饭店。接到电话,他就去看陈登科。陈登科对他说到正在构思的一部长篇小说的梗概:一个在淮海战役中负伤,被抬担架的老农冒死救出的战士,抗美援朝回国后,当了连长,要求到地方工作。为了寻找、报答那位老农的救命之恩,选择了淮北地区,带头创建农业合作社的故事。书名叫《樱桃园》。他说记得契柯夫有个剧本也叫《樱桃园》,你改个书名吧,陈登科就说干脆叫《寻父记》吧。于是,他就与陈登科签订了约稿合同。不久大跃进起来了,中青社“放卫星”,他就报了10部长篇,柳青、梁斌、杜鹏程、王汶石、陈登科等作家的大名都列在其中。3年后,张羽去合肥,回来带了本《寻父记》的铅字印稿。中青社领导认为《寻父记》是写农村阶级斗争题材的,正合当时形势需要,就决定作为重点书稿,下大力抓。中青社有个传统做法,因社领导不看长篇小说稿,要求一部长篇小说稿在文学编辑室必须有三个人看,一、二、三审统一进行。这样,新派来的室主任就要他也参与《寻父记》的审看工作。发电报请陈登科来京后,室主任、张羽和他,一起住进西山八大处作协招待所,逐章逐节讨论商议了10多天,定下了修改方案。这时,因张羽要请创作假,室主任就让他来当《寻父记》的责任编辑。他坚辞,说《李自成》第一卷还有些工作没处理完,手头还有两部长篇稿要看,更主要是他为家事被撤职、降级,就是安徽农村问题扯起来的,《寻父记》将来一旦发生什么事故,联系起来算总账,他可实在吃罪不起。室主任说,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事,万一有事,也由领导承担。当时,他的留党察看两年处分刚撤销,他想到自小在淮河两岸长大,对《寻父记》中描写的淮北农村生活是熟悉的,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为了党的文学事业,有时就得承担一点风险。既然是领导上交下的任务,他就只好答应下来,同陈登科及其助手耿龙祥先住西山八大处作协招待所,后进炒豆胡同招待所,采取流水作业、交错进行的办法,于1963年底,完成了修改和发排工作,印出了征求意见本。因他们共同认为,小说反映的农村社会主义合作化运动是一场革命,所以就将书名改为《风雷》。

《风雷》征求意见本印出后,除送安徽省委书记处书记人手一册外,江晓天还以中青社的名义,送了一份给分管农业的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因抗战期间,谭震林一直是他所在的新四军二师政委,他想争取老首长谭震林看看并写个序。但后来得知,谭震林太忙没时间看,江晓天又想起曾在中央党校的同学姚力文,听说他1959年毕业后,已调中办给胡乔木同志当秘书。姚力文是位热心人,很愿意帮忙,他打电话告诉江晓天,乔木同志到南方休养去了。他本人已调任刘少奇同志农业方面的秘书。中办有个地区研究组,专门研究农村工作问题,成员多是任过多年地委书记的老同志,他也可以请他们帮忙看看,要江晓天把《风雷》排印本寄3份给他。几乎同时,陈登科给江晓天来信,并附有安徽省委副书记陆学斌写给中宣部副部长林默涵和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的信,要求他们能看看稿子,提提意见。江晓天请作协的张僖同志把陆的信分别转交他们二位,各附排印稿一本。邵荃麟看过后即召江晓天面谈,对排印稿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姚力文告诉江晓天,他和中办地区组几位多年从事和研究农村工作的专家,都一致认为《风雷》在政策上没问题,并对陈登科深厚的生活功底大加赞赏。在正式出版之前,江晓天汇总了各方面的意见,又请陈登科来京,用了3个月的时间,对书稿作了第二次修改。由于江晓天很喜欢邓拓的书法,就请美编室的一位副主任去信请邓拓题了字。就这样,《风雷》(第一部)分上、中、下三册于1964年5月出版,首印9万册。

该书的创作和出版经过,正如陈登科后来所说:“《风雷》是1958年冬开始结构,第二年冬动笔,1960年5月底在宿县城完成初稿的,不但有时间、有地点、有人证、有物证,初稿的结尾上,全写明了完成的日期,而那些文痞们,为着向江青表示效忠,硬是昧着良心,甘愿充当江青的帮凶,诬陷《风雷》是在刘少奇亲自授意下炮制出来的。他们不仅将《风雷》挂上刘少奇的黑线,还牵上曾经担任安徽省主要领导工作的一位同志。而江青和姚文元,明明知道那位领导同志,是1962年春才调来安徽的,当我写《风雷》的时候,他还未来安徽,刘少奇怎么可能授意他呢?他又何能来策划我呢?除了谎言,除了陷害之外,还能找出其他言词来解释么?”(《关于〈风雷〉的一封信》,《人民日报1978年1月24日)确实,“安学江”的谎言,对陈登科来说,并不难批驳。但在江晓天关进“小黑屋”时,有两张造反派办的小报,用心远比“安学江”的文章要险恶,并公开点了他的名。江晓天后来在《〈风雷〉的旋风》一文曾这样回忆:

“一份是16开四版小报,头版下横栏大字标题《请看黑〈风雷〉炮制出笼经过》,列了两条黑线:一条是刘少奇——李葆华——陈登科,另一条是文艺黑线的陈登科——江晓天——邵荃麟——周扬。我是上联下挂的人物,刘少奇秘书×××(未点姚力文的名),是两条黑线的联结点。外加一个‘三家村的邓拓(因他给《风雷》写了书名)。另一本杂志型的小报,名字也叫《风雷》,内容差不多,稍有不同,没有点我的名字,只写了‘江××。还说我曾因反对‘三面红旗受处分,心怀不满,所以与陈登科一拍即合云云,从小报到《人民日报》的批判文章,我感到非要把我打成反革命分子不可了。1960年批判我的时候,那位刀笔吏就给我戴上‘漏网右派、‘漏网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再来上一顶‘反革命帽子,全了。安徽人有句俗话,‘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这时,我倒更加坦然平静了。”(《江晓天近作选》第84-85页)江晓天因《风雷》而挨批斗,最早的一次是在1967年6月。那天中午,文学编辑室战斗队的一员女将,出办公室去接待安徽的两个造反派之后,既兴奋又紧张地跑回来拉了几个群众在走廊里叽咕了一阵,就命令他吃完饭立即回来。下午一点半,他准时回到办公室,见3间通屋里坐满了人,只有两个生面孔。没等他坐下,口号声就震耳欲聋地响起来了,接着是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就在这次批斗会上,安徽来的一个黑脸造反派,抛出了一颗想要打倒他的“重磅炸弹”:当众念了一个熟人写的揭发材料,说“陈登科与江晓天无话不谈,1963年国庆节江晓天请陈登科吃饭时,曾谈过江晓天1960年受批判处理的事”……于是,全场就高呼口号,要他老实交待:“陈登科是怎样要为你翻案,你又是怎样为陈登科炮制毒草的?”因那个写揭发材料的熟人,确实是江晓天请陈登科吃饭时的陪客,所以江晓天只得如实交代:“陈登科是同我说起过这件事。1962年张羽到合肥时,他就要张羽带话,建议我调回家乡工作,说安徽的盖子揭开了,我的问题容易解决,但我谢绝了。当时,我就当着新来的室主任的面对张羽说:‘我不回去,我从参加革命起就是属于党的,怎么处理我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我只认真反省,总结教训,加倍努力工作。1962年团中央党委派人找我谈话时,我也是这么说的,只要求组织上把事实核查准确。我没有翻案的言论,更无行动,许多人都还在,可以证明。”

据李茹介绍,江晓天1960年挨处分之后,团中央书记兼组织部长罗毅调任华东局组织部长,了解到安徽当年饿死人情况远比江晓天给他二弟的信严重,就觉得团中央处分江晓天错了。但是,团中央并没有按罗毅的意见为江晓天平反,只是在撤销他留党察看两年处分后,于1963年又给他一个文学编辑室副主任的名义。这中间,或许是中青社有人从中作梗。

1967年11月1日,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全体成员在人民大会堂安徽厅接见安徽两大派群众代表时,江青突然宣布陈登科是“国民党特务”,致使《风雷》一案骤然升级。1968年春,安徽省文联的“革命群众”组织派出4人住进中青社,调查“《风雷》反革命案件”,审阅原稿及文书档案,并先后找江晓天谈了两次话,着重对他说了一个编造出来的可怕背景:1962年七千人大会时,刘少奇不听毛泽东的,亲自到安徽组去点火,煽动省、地、县干部揭安徽的盖子(即大刮五风的严重后果),硬要摸省委第一书记的“老虎屁股”。省委第一书记千方百计捂住盖子,致使几百万老百姓付出生命,成千上万人受到残酷迫害。刘少奇指示新上任的省委第一书记李葆华把这血的教训立个碑记下,李葆华就授意陈登科写了《风雷》……江晓天当然不信这荒诞的故事,但也不便说什么,只能报以沉默。幸好这4人之中,有一位他是认识的。在又一次让他交代《风雷》的编审出版经过时,他趁机点了这位老熟人一句:“记得《风雷》定稿那次修改,你好像也来京和陈登科一起在炒豆胡同住过几天,他爱人梁寿淦还买了件呢大衣送给你……”此人忙站起来说:“我们刚才说的《风雷》的政治背景,你我当时都是不了解的。”谈完话出来,江晓天去上厕所,碰见那4人中的一位老乡,听口音是皖西北阜阳一带的人,见厕所没有别人在场,悄悄对他说:“你要警惕,出版社有些人要搞你。”他不知这位好心人的姓名,从此也再无缘见面,但后来当他被关进“小黑屋”时,想起这位老乡的提醒,心里依然存满感激。

江晓天在“小黑屋”关押了9天。9天中,他被提审过两次。第一次提审他的是中央办公厅的两个专案人员,问姚力文和中办农村组的3个干部都不是搞文艺的,为什么对《风雷》那么热心?他如实回答:“本来是想通过姚力文请胡乔木看的,他们几位虽不搞文艺,但是熟悉党的农村政策,能在政治上、政策上帮着把把关。小说艺术上的问题,编辑部可以把握,政策上我不熟悉,所以,他们愿意看,我求之不得。是我拉他们看的,责任在我,不能怪罪他们。”第二次提审他是在被关的第8天,来自安徽的3人中有位50来岁的军人,趁另两个年轻人上厕所的间隙,和他聊了几句,得知其原先也是新四军,解放战争初期北撤到山东的。等两个年轻人回来后,他就问他:“陈登科对不少人说过,他在小说中引用毛主席的话是撒芝麻油,调味,添点香气,你听说过没有?”他回答:“陈登科说话太随便,好开玩笑。不过,我没听他说过这话。”军人拿起军用挎包,取出《寻父记》 铅印稿和几页江晓天动笔改过的《风雷》头一次发排稿,对他说:“看看吧,你帮了陈登科的大忙!”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一页是从《寻父记》上剪贴下来的,他用红笔把《苏三起解》的前三句唱词“洪洞县里没好人……”勾了,换上了《东方红》的前三句歌词。他解释说:“是我顺手改的。陈登科的小儿子,当时只有五六岁,爱唱京剧,陈登科带他来京时,我就多次听他哼过《苏三起解》,陈登科就顺手写进去了。我只觉得生活中小孩子唱京戏的极少见,而《东方红》则是妇孺皆知,没人不会唱,就这么改了。”军人说:“这是陈登科的账。”兴许就是这位不相识的新四军老战友帮了忙,第10天下午就把他放回家了。

解除隔离查,就意味着经过查阅《风雷》的书稿档案和编审情况的调查,“利用小说反党”的账,无法算到江晓天的头上了。但是,江晓天万万没有想到,安徽来的外调人员放过了他,中青社的一些掌权人物,却一直揪住他不放。尤其是在他儿子、女儿的参军问题上,大做文章。

李茹告诉我,她儿子江淮是1969年2月参的军,当时到灯市口中学招兵的一位排长,去中国青年出版社调查过两次,中青社接待人员说江晓天是《风雷》反革命大案的关健性人物,坚决不同意江淮参军。但那位排长认为江晓天从小参加革命,不可能一下子变成“反革命”,便自作主张,果断地把江淮招走了。但是到了她女儿靳虹参军时,就连连碰壁。1969年4月17日,她和江晓天下放到河南璜川县黄湖农场的团中央“五七”干校劳动,家里就留下靳虹一人。这孩子天生丽质,又自小要强,不仅能歌善舞,笔下也颇有文采,先后报考海政文工团和空政文工团,都觉得她才艺出众,准备录取。但每到“政审”这一关,都因中青社留守处坚决不同意而通不过,只得告吹。1971年初,立志当文艺兵的靳虹,又报考南海舰队文工团。南海舰队文工团在对她政审时,几次找中青社留守处,留守处均以江晓天与《风雷》反革命大案有牵连而不同意靳虹入伍。南海舰队文工团的一位副政委不相信新四军出身的江晓天是“反革命”,就亲自在春节过后冒着严寒到李茹所在的团中央“五七”干校4连(即中国青年报社)外调。李茹带着这位副政委去找到校部军代表,问江晓天究竟有什么问题?军代表回答说:“《风雷》的问题已基本弄清,江晓天和陈登科等人是工作关系。”这样,南海舰队文工团终于招收了靳虹。李茹说,幸好南海舰队文工团的副政委当时没先去7连,因为在不久之前的整党会议上,当初下令把《风雷》当重点创作来抓的社长和一再说服晓天当《风雷》责任编辑的室主任,都指责晓天:“你和陈登科究竟搞了些什么名堂,你自己清楚……”晓天听到这些栽赃的话像吃了绿头苍蝇一样直恶心,可这二位却凭着在运动中如此积极的表现,结合进了领导班子,摇身成为7连连长和7连2排的排长。所以,假如南海舰队文工团的副政委先去了7连,靳虹的政审落在这二位连、排领导手里,肯定又通不过了。

李茹还告诉我说,靳虹被批准去南海舰队当兵之后,她和晓天都想回京为女儿送行,可干校只批准他们夫妻俩中回去一人。按理说,她作为母亲,回京给女儿打点行装更合适些,但她考虑到女儿自小和父亲感情特别深,晓天也太想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独自生活好几年的女儿了,只好让晓天回京与女儿团聚几天。临离开北京那天晚上,父女俩躺在床上话别,晓天不忍让女儿看到他痛苦的脸色,关上了灯说:“虹儿,爸爸对不住你。1960年以后,你同哥哥就跟着倒霉的爸爸受苦。缺吃少穿,受人歧视。可我没有想到,你们刚刚长大一点,又赶上《风雷》挨批判,受我牵连,遭了这么多难……”晓天的心碎了,难过得说不下去。女儿很懂事,强忍着抽泣,安慰他说:“爸爸别说了,女儿了解您、相信您,从来没埋怨过您。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要靠自己去奋斗!苦难只会激励我,绝不会压倒我。放心吧,爸爸。再说如今原来革命的老子成了‘反革命的多着呢,我和哥哥能有当兵的这条路走,算是幸运儿了。只求您和妈妈在干校保重身体。酒能消愁解闷,可不能多喝。我给您买了一只酒杯,一两的,一天就一杯。这是对您唯一的要求了。”晓天被女儿对他的理解深深感动,为让女儿更了解他,他第一次详详细细地向女儿讲述了他的苦难家史和他前半生崎岖的战斗历程。靳虹作为女儿,秉承了晓天的许多优良秉性,入海军南海舰队文工团后,表现一直很好,到1974年,上级领导决定推荐她到南开大学中文系读书。不料遭文工团内的一些人忌妒,翻出她的档案,见其中有晓天1960年犯错误和为大毒草《风雷》当责编的材料,就说这样人的子女怎么有资格培养深造云云,临时把她换了下来。这打击对靳虹太残酷了,她强忍着悲愤,下海岛巡回演出了两个月。结果,就在1975年1月20日返回驻地湛江的途中,惨遭车祸,不幸牺牲了。靳虹牺牲之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中共党员,荣立三等功。南海舰队政治部领导把我们全家请到湛江。处理完后事,南海舰队政治部领导向我们全家表示,要开除肇事者的军籍,并追究其刑事责任。失去最钟爱的女儿,晓天撕心裂肺地悲痛,但他却提出异议说:“我女儿牺牲了,死而不能复生,不要再毁了一个年轻人的前程,这又会影响到一个家庭。好好批评教育,让他深刻接受教训吧!”部队发给我们的烈属抚恤金,他分文不取,悉数为女儿交了党费,令在场的人唏嘘不已,深受感动……

唯一的女儿,21岁就突然丧失了如鲜花般娇艳的生命,这对江晓天的打击,犹如五雷轰顶。可是,他非但没有被击垮,反而使他对人生体悟得更加深邃,襟怀变得更加宽广。他之所以不主张处分那个车祸的肇事者,是因为他觉得,真正造成女儿不幸的,是她档案里某些人整他的有关“《风雷》反革命大案”的黑材料。为此,他在《〈风雷〉的旋风》一文中,发出了震撼人心的呐喊:“我只有对苍天呼嚎:我不该当编辑,有良知的手中握权的领导人,能知道并记取这血泪的教训吗?千万不能因为一部有错误的作品,而把编辑与作者捆在一起问罪!一个作家只对自己的作品负责,一个编辑,特别是工作多年的老编辑,该对多少部作品负责,他能承受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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