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亮与暮暗

黑　陶

新散文网历届获奖者新作选(一)

编者按:新散文网,创于2001年5月。经过几年来的发展,已经成为散文网站中最有影响的站点之一。网站不断寻求在当今散文创作中的创新和突破,倡导围绕“有情,有思,有趣”进行无界限写作,让散文回归生活,回归人的本心。对于跳出散文创作模式化,探索散文写作的多重可能性,繁荣散文创作做出了积极的努力。

新散文奖,全称为“新散文网站年度奖”。自2001年起,网站每年都会同专家评审出来年度创作奖,黑陶、玄武、马叙、习习、傅菲等散文作家,均获此荣誉。本刊将从七期开始分两次刊发他们的最新作品,以期让读者了解多种风格的散文作品。

褐黑木阁上某个失去窗扇的方形空洞,如独睁的盲眼,漆黑、幽深;青弋江的某片波光,晃漾进这个方形黑洞,便瞬间消失,像落进一个绝望的深渊。

在章渡,我的内心感受到强烈对比。这种强烈的对比,既是现实的,又是精神的。白亮与暮暗,是的!白亮,是宽阔卵石滩上清浅却急流的青弋江;暮暗,则是临江的一条破陋街市。青弋江(白亮!隐绿!)的存在,纯粹只是为了衬托――以自身清澈灿烂的“明”,来衬托身旁这条街市古老的、仿佛临终的“暗”。

恐怖、死亡、阴郁、腐朽,行将沉沦却仍在依照惯性呼吸生存――置身于章渡老街,我领受并辨别着构成街市“暮暗”的种种复杂成分。这是一条震撼我心的街市。我步入的似乎并不是楼阁夹峙的卵石狭街,而是跟儿时传说的“幽冥”故事相类的另一个世界。

狭长老街最为显性的特征,就是在众多褪了色的暗红门联之间,夹杂了那么多触痛人眼的、新鲜或陈旧的手书白色丧联!

暮暗老街上,不断突入视线的木门板上完整或驳蚀的白纸对联,让我惊诧。我小声对同行的友人A君说,这条街让我恐怖!我们所在的,是一条阴郁之街,恐怖之街,死亡之街。在我的感觉里,不管白昼还是黑夜,老街似乎总是陷入它僵习的昏睡之中(始成于明清的老街,在清咸丰、同治间,太平军于此与清军激战,街道彼时毁战火,后又逐渐重建)。被脚步磨滑的、凹凸不平的卵石街道,泛射梦一般细腻的光泽;卵石中央,蜿蜒铺有一条窄窄的青石街板。走在老街,真的就像走在一个魂灵的昏睡之中。从某个阁楼无声跃下的猫,它的凝视你的眼光里,闪现很深很深的诡异狞蓝;檐下阴影里趴卧的健狗,待我们走过,它们的喉咙内部,发出仇恨(仿佛打扰了它们前世的安宁)、低沉的“呼呼”声。到处是店的残迹:烟店、药店、酱坊、豆腐坊、铸锅的“炉铺”……某处暗红雕花栏板下的旧墙上,是一幅年代久远的用红笔和蓝笔勾勒的画:像孙悟空的女孩像,伸出的舌头,垂下来的辫子,是两支各有两节的藕。墙根,檐角,都在生出碧绿荒草,我认真注意过其中的一棵:阴气、硕巨的绿叶,如在进行孤野的自诉……

中国现代史一个著名人物,周恩来,他胯下的马蹄曾在老街的浓夜溅出火星。地方文史资料这样介绍:“当年新四军驻在云岭的时候,曾在章渡镇设‘兵站以及泾县县委机关。1938年周恩来同志由太平乘竹筏至章渡镇登岸,然后骑马去云岭军部。可惜“兵站”和县委机关的住房现已倒塌。”

老街临青弋江一边的房子,俗称“吊栋阁”。前后两进,约三分之一建在岸陆,三分之二悬于水上。悬空的木质房阁,用很长的木柱支撑。每间房下用来支撑的木柱有六至八根,因此远望过去,整条老街木柱如林,竖于江滩,素有“江南千条腿”之称。接近腐朽的吊栋阁普遍褐黑、歪斜,只是上百间连排牵连,才暂时避免了这些木头房舍的最后倾颓。--而且,因为整条街所呈现的死亡质感,所以楼阁已经失却重量,变得轻灵,承托的木柱即使腐朽,也已足够支撑。

古老狭隘的街市一派幽暗,只有偶尔出现的、通向青弋江河埠的若干窄巷(下行的石阶直浸江中,阶缝间挤出的茂盛野草没人脚背),才将江水的一小块白亮映上街中。有三两个孩子,从河埠石阶上跑上来,一个女孩寂静回眸的神情,让我想到了一个词:“精灵”。昏暗的街市空空荡荡。少数活动的身影,都垂老、缓慢、蹒跚。半掩的门内(门上又是触目惊心的白联!)一团墨黑,需要仔细辨认,才会看清,里面或者是有一个老人,正坐在小凳上,在细细嚅动着嘴唇--他(她)在晚餐。

一个精神怪异、说话亢奋的当地中年男人,在寂寥又暮暗的章渡老街上,始终跑前跑后地跟随着我们。他的外貌:戴眼镜;上穿有领的旧短袖T恤,T恤前面印有“蜂花-上海”字样,背后是阿拉伯数字“7”,下穿蓝裤子;脚趿黑拖鞋;戴白纱手套,捧着不知是否有水的搪瓷茶缸。

以下就是他不停说话的言语概要:

“黄英姑从这里一跳下来,就跳到了蔡村。”(在街中一座破败旧红的木楼下面,他仰着头,极度兴奋又骄傲地介绍。电影《黄英姑》曾在章渡取景拍摄,蔡村是泾县的另一个地方,两地相距数十公里。)

“喂,你们拍的东西最后都要经过我的审查!”(他一再强调。)

“你们不知道吧,王诗槐就是从这个码头走上来的。”(老街沟通青弋江的一个光亮巷口,他学着电影里的某个镜头。王诗槐,《黄英姑》演员之一。)

“你们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我知道你们要来的,我已经等了你们一个多小时。你们不是环球旅行团吗?!”

“什么乡政府?!我就是镇长!”(一刻之中,眼神有遭受轻看了的无比愤怒。)

……

在这条空荡幽深的死亡之街,这个精神怪异、说话亢奋的游走男人--我所能作出的解释是--他是我们所遭遇的、另一个世界派驻现世的惟一解说者。

(章渡,安徽省泾县所辖。)

作者简介:

黑陶,1968年出生,江苏宜兴丁蜀镇人。1990年毕业于苏州大学。现居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夜晚灼烫》、《泥与焰》、《漆蓝书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