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棉帽的遮挡下伸长脖子,眼睛紧紧盯着烟头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左手一边遮上来挡住点风,像是在逮一只火红的虫子,那件灰色的厚实的羽绒衣让她像只笨拙的田鼠。
我是在冬天时的某个培训班里遇见小漠的,那正值高考前的日子。事实上,不管那是什么时期对我而言都是毫无意义,我总会以自己的方式混沌着。那天我到门口发呆,看见小漠坐在留有积雪痕迹的台阶上抽着廉价香烟。我便问她:“很无聊吗?”她说:“无聊得快要死去了。”
我已经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无聊生活,在冬天干冷的空气下,涩缩在大衣里头,感到全身不舒服。有时我试图舒展一下身子,以缓解这种缩头缩脑带来的憋闷,但仍然不想动。我记得那时节校园里头写满了备战高考之类的大字,教学楼下的黑板上写的也是,字写得似乎很难看,可能是那个肥胖症的教导主任写的,不过很快被低年级恶作剧的小孩图涂得乱七八糟。
我哈欠连天,心想这真是好战的一群人哪,什么事都要用“打好这一仗”来形容。但很快我便被给自己开的无聊玩笑弄得百般无趣,可又不知道有什么事比较有聊。我身边的人奋力抓着笔杆子,在纸上拚命写着。想想我也是做不到,因为前两天我的中指上磨出了水泡,这么捏着笔可能不小心会磨破。
那时期学校好像死了两个人。于是口号除了“奋战“之类,又加上“要注意自身安全”,听这样的口气,那两个人似乎是死于非命。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呢?大概无非是女孩被别人奸杀了,也可能是车祸或者自杀什么的。事实上人们不会有心情关心事件的原委,校园暴力有着其自身的媚惑,让那些学生们以别样的表情议论起来,就像是给死气沉沉的灰色注入色泽艳丽的鲜红一般。但是往年似乎总有人会死去,因此我是无心打听了。
那时期似乎还发生过重大的灾难。用他们惯用的口气应该可以这么说:“高考那场重要的战争一下子变成小战争了,一场更大的战争打响了。”也许人们潜意识里确实对“战争”或“大事件”有一种不安份的期待或“干劲十足”的心理。我经常看到一群人热闹地跑到广场上,走着步子,吆喝着嗓子,挥动着手里不知涂了什么的五颜六色的旗子。里面有落魄的工人,有穿着得体的白领,也有之前可能还在昏昏欲睡的高考生。任何一个不显眼的人都可以在此时以投入“战争”之名投入到那股强大的力量里面去,以感受那种似有若无的强大带来的快感。最后学校组织了捐钱,我捐了两百元,竟然莫名其妙变成班里的捐钱标兵。然而到了最后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一场灾难。我本来是要捐一百的(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捐了一百),但钱放在信封里,我无意间把放了一百的换成放了两百的。我格外希望他们能退回给我一百块,他们不知道那一百块够我抽多长时间的香烟。有谁能来捐助我一下吗。
我就是时常做着这么一些龌龊的事,虽然我感到我并不喜欢去选择那些所谓有意义的事,或积极进取的事,但我到底做了什么呢?比如我也不能像我的朋友M那样,他是个瘾君子。我和M交往有一段时间,他大我好几岁,除了知道他吸食大麻之类的玩意我便不能了解更多。他一个人住在破败的小屋里,几乎一贫如洗,空罐子和针头满地都是。我去他家里的时候他正在烧一只针。M和其他人想象的吸毒者有所不同,他的外表依然健康,空闲时间依然会去跑步或晒太阳。他跟我说注射海洛因是劲儿很大的吸毒方式,他是最近才开始注射的,此前他只吸食大麻。他煞有介事地对我讲解说,大麻只是一种迷幻剂类的东西,不易上瘾。我看过他嗑过药之后欲仙欲死的表情,他一头栽到地上,告诉我他进入了多么令人兴奋的国度。在他的小房间里,我会帮他收拾收拾不堪设想的地板,或帮他买点啤酒和止痛片之类的小东西。在我忙完以后,偶尔他也提议让我也来一点大麻。我拒绝他,跟他说:“我爸说让我做个好人。”他便问我:“做个怎样的好人呢?”我说这就不知道了,的确,我爸爸总是跟我说叫我做个好人,但是什么样的好人他又没告诉我。他说:“你平时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我当然是没有的了。他便又说:“所以啊,生活乏味的时候,你就应该让它高潮起来,大麻和海洛因就有这种作用。”于是我便来了少量的一点大麻,那个时候M播放着弗洛伊德的曲子,桌上摊着几本旧色情杂志,我感到世界像是泡进了水里,反应变得迟缓,身体飘忽起来。
事实上之后我就再无感觉了,我几乎是被自己吓醒的。从服用一开始我便忧心忡忡,紧张不安,担心究竟会有什么事发生,担心自己会不会上瘾。结果是本来就不多的药性持续了不到三分钟。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服用过大麻,因为我知道万一上瘾了便会很痛苦。M却以一副智者的姿态对我说:“再没有什么比你现在这个状态更痛苦了。”以他常说的一句话“青春就是用来挥霍的”,而我连挥霍都没做到。
真难以想象要是没有遇见小漠我会怎样的无所事事下去。由于成绩实在缺乏希望,我父母只好送我去学习外语,以便出国。那便是语言强化培训班,我因此离开了“备战高考”之地。
我是无心听课的,在下面摆弄着手机,将盖子一开一合。我感到眼睛的视力在急剧下降,高度近视令我忧愁许久,看黑板上那些扭曲拐弯如同晾晒的鸡肠的文字是不清晰的,然而在下面上网又担心费眼睛,而且手机有辐射,所以摆弄半天也只是在摆弄盖子。剩下的时间无非就开始享受幻想中午和同学去吃怎样的火锅料理所带来的快感。
小漠一个人吸烟的时候总是能莫名奇妙的吸引我。她穿着如同男人一样的厚实的羽绒衣,脖子埋在黑领子里,刚刚点着一根烟那微弱的火便在寒冷的风里熄灭了。她便又一次点着,似乎乐此不疲。她吸烟的时候,往空中吐着烟圈,再吐出烟柱从中间穿过去。这一招让我大为惊艳,为她鼓掌许久。
我没有更多的朋友,小漠似乎也一样。每天下课后我们总在一起,我问她:“课你听了吗?”她说没有,想必你也没有。我们便一起坐在火锅店里吃火锅。吃火锅的时候她说:“啊,好绝望。”我说我也是。空闲的时间我们一起散步,在住处旁边的一个有河的公园。有的时候我们也会去找M,自从认识我以后,她也已经认识M好久了。我们去看看他,是确认一下他死了没有。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便说:“好无聊啊。”于是小漠便拿出一副牌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那游戏叫做接竹竿,大概就是两个人将手里扣着的牌交替纵列排下去,当出现一张和上面的牌数字一样时,就可以把这一截牌收走,最后看谁先没牌。而我终于发现这个游戏循环往复没完没了之可怕,每当一方只剩几张牌,眼看就要结束时,忽然又赢得一摞牌,又一轮开始。
在认识小漠不过几天之后的晚上,我便和她睡在了一个被子里。很多人都说我跟小漠在谈,我说没有,他们便说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现在他们又不停地问我晚上和她做了没有。那天晚上其实是三个人,M也一起躺在了一张床上。这大概引起那群躁动的少男少女无限遐想,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我早已经对女孩失去了兴趣,而M由于吸毒导致失去了性能力。可以看得出小漠对这方面也很冷淡,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说:“你和女孩子睡在一起丝毫不感兴趣吗?”我说不感兴趣,因为我觉得爱情或性爱就像M迷恋的大麻一样,只不过是一剂麻醉剂。既然如此我宁愿选择大麻。M早就睡得不省人事了,早晨的时候,由于失禁他把整张床都弄脏了,让我感到开始了一个肮脏的早晨。
从此以后我便每天和小漠待在一起,人们便更确定我们在恋爱。而有一天我对小漠说:“不如我们试试在一起。”小漠起初有点疑惑,她问:“你确定那是因为喜欢?”我说我可不知道。她说不管是什么也好。于是她搬到我的出租屋里,我们形影不离。两个人的屋子满地是烟头,没人愿意打扫,烟雾经常让我们咳嗽不止。
我的出租屋在路边上,本来是爸妈为了方便我去培训班而租的,他们很少来。夜晚的时候车子来来往往,杂音不断,小漠刚搬来是习惯不了的。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们会起来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烟和口香糖。屋子外边什么声音都有,夜里三点的时候还能看见一个衣着破烂的乞丐哼着调子过去了。我便和小漠讨论我们以后会不会就是那个样子。小漠问我:“没遇见我以前你是怎么生活的?”
我跟她说,仿佛每天处于危险中。我说每一天我都在担心自己会得病,会突然死掉。我看过很多病找不到病发的原因,患者莫名其妙就病危了。小漠跟我说:“你长期处在绝望中,为什么还那么恋生呢?为什么不选择死亡?”我说那是因为自杀的人们其实是对死抱有希望,认为死亡可以让他们获得解脱。但是对于那个未知的黑暗空间我不抱希望,我感到恐惧,害怕永远停留在黑暗中不得动弹。她笑笑说:“其实说白了和我一样,就是惧怕死亡啊。害怕死亡,这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惟一因素。那些选择自杀的青少年们,很多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获得勇气,或是对死亡充满信念,他们只是凭着性子把自己置于无法挽回的地步。我真想知道当他们当真被死亡扼住咽喉那一瞬间的恐惧是什么滋味。他们只不过把死亡演绎得充满小丑的意味。从这种程度上看,我想我算是把问题看开了。”我跟她说除了对死亡的恐惧,还有出于对父母的愧疚,这是两个让我活着的因素。因为我的爸爸妈妈一直告诉我让我做个好人。这当然是指活人。小漠问我是怎样的好人。她问了我一个和M一样的问题,这让我恼怒,因为我的爸爸妈妈真的从来没告诉过我是怎样的好人。快要睡着时,我又对她说:“就像是遵循着某种习惯生活着。”
星期天的时候我会和小漠乘公交车玩。我们不看站牌,也不知道车子去什么地方,到了某站就下车,换乘另一辆。以前待在房间里的时间太多,以至于我还没怎么看过这个城市的面貌。但有时车子太过拥挤,人多的地方也令人焦虑,我们便滞留在某个陌生的地方。
和小漠在一起令我变得更有行动力了,那大概是因为从前我就再也找不到别的朋友。那些人正在一头扎进复习资料里。小漠问我和她交往以后有变化吗?我告诉她,最重要的变化是以前发呆的时候一个人,现在两个人,以前吸烟的时候一个人,现在两个人,以前到河边漫无目的的转悠是一个人,现在是两个人。这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原来生活从头到尾还是这个样子。就没有更多的波澜吗?”她问。
要说波澜,我妈妈为了惩罚我连续被老师批评,给我的零用钱越来越少。我便有了第一次和小漠去偷东西的经历。小漠跟我说:“照这样下去,以后的我们要生活是很困难的,我指的是独立以后,我们得选择别的生活方法,现在就做好准备。”虽然这是个别扭的理由,但我们还是到了一家小便利店,进去后小漠往包里塞了许多面包,饼干和饮料。我提醒她门口可能有检测仪,这个时候走来一个店员,我们已经没有机会将东西放回去了。我们手挽手取了一小袋巧克力来到柜台前付帐,我有模有样的问她:“你喜欢吃的是这种吗?”付了钱我和小漠就带着沉甸甸的背包走出去了。顾客很多,比较混乱。才走出没几步,就听见后面的售货员一声吆喝:“前面的小子站住了。”我浑身一哆嗦,转过身才知道我们掉了二十块钱,售货员大叔却用了这么神气的语气。
日子实在过于无聊,周末的时候,我便和小漠一起去M家,也开始抽点大麻,但只在周末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尤其小漠也在,我便不再感到害怕,踏踏实实的沉浸在大麻带来的快乐里。我喜欢弗洛伊德的曲子,还有软绵绵的世界。那一次M给了我们一针,那简直是强度刺激。M说任何性爱也是比不了这个的。但是我们到底还是不敢注射了,因为那样是肯定会上瘾的。现在的我们仅仅是在平时抱着对周末的大麻和别的兴奋剂的期待。以至于M的房子在我的记忆里成了扭曲的形状,然而这种扭曲是富有魅力的,谁也不会对我们走向他家时那些平铺直叙老熟面的道路产生迷恋。
我不知道M的那些东西都是哪来的,但总是免费品尝也会过意不去。M在那天托我们做了一件事情,他拿了一小袋大麻,叫我们晚上到某个指定的酒吧卖给他的朋友,换来的钱大家平分。这可着实让我害怕了,我很想告诉他们我爸妈嘱咐过我让我做个好人,这种越轨的事真让人不安。然而小漠说可以试试,那可是一笔不错的外快。晚上的时候我们去了那间酒吧,一路上我和小漠都没说话,脑子里浮现出电影里的画面,生怕卖完了对方才突然告诉我他是警察。事实上交易还是很顺利的,这只不过是朋友之间的一点小生意,换了几千块钱。事成后我和小漠都分到了钱,我们激动地奔回屋子里,紧紧拥抱在一起。晚上的时候我们只穿着睡衣拥抱着躺在床上,我吻了她的脸。我对小漠说:“我发现我真的喜欢你了。”然而即使在此时我也没有丝毫身体的兴奋感,我感到就像回到童年一般,她对于我来说不具有性别的意义。
“还真的是无奈。”我对她说:“尽管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了无生机,但我依然会有那么多知觉。在偷东西那次,被老板叫住的时候,我还是会紧张,还是会在意被揭发出来。今天卖大麻的时候,我是真的害怕啊。我是在怕什么呢?怕警察,怕惩罚吗?”她说:“谁知道呢,可能就是遵循着某种习惯。”
那是我和小漠经历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从那以后我们便又开始了玩接竹竿的生活。小漠吐出烟圈,再吐出烟柱穿过去。不久之后兴奋剂和大麻的刺激也没有了。因为M到底是死了。之前M就出现了萎靡的症状,他老是浑身发痒,躺在地上直抽搐,晚上又会处于剧痛之中。他不吃饭,并且大小便失禁。
我们当然不会说什么,我们都知道他只需要毒品带来的快乐的一面。他可那能是在早上死的,可能注入了过猛的海洛因。但关于他的死我并不怎么了解,之后也记不太清晰,总之他的房子空了出来,里面还有烧过的针。他可能是被抬走了,但甚至有人说他没死,只是搬去了别的地方。总之,没有了M,我和小漠谁也搞不到兴奋剂,我们常说:“真怀念那段有大麻和兴奋剂的精彩日子。”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妈妈会隔三差五的到培训班了解我的情况,她满怀憧憬地问老师我出国能不能顺利,我知道后愧疚得都快哭了。起初这些事情还算是好应付的,上次分得的钱还没有用完,我便和小漠一人给那位年轻的教员封了红包,告诉他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按照自己的方式正常的生活。浑浑噩噩听完一下午的课之后就来到公园的长椅上,想着一些别的事情一直到晚上。这公园里清静,而我每天去上课却要经过那些嘈杂的街巷。巷子如同刚从泥土里钻出来的泥鳅蜿蜒匍匐着向前延伸,那些避开了城管的触角的小商贩将破败的摊子摆得满地都是,有些还会冒出烟雾。熙熙攘攘的人群总有嘈杂的声音,这一切都让我厌恶。与其说厌恶,倒不如说是因为不安和恐惧带来的厌恶。人群总能给我这样的感觉。
在公园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只剩下我了。满脑子出现的都是自己小时候的事。真难以相信记忆里的自己真的就是自己,能走到今天这副模样一定经过了歪七扭八的道路。小漠也经常做着类似的事情,比如半夜的时候突然醒过来坐在床上。我醒了后看见她一动不动,便问道:“想什么呢?”她说:“什么也没想。”我知道她真的什么也没想,于是我也坐起来,外面汽车轮子摩擦道路的声音格外清晰,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照进来。这就是我周围的空间,我像是夹在那些川流不息的声响和微弱光线的缝隙里。或者事实上我们两个都像生活在真空中,每做一件事都像是在搅拌空荡荡的空间一般。
有一天晚上起来的时候我们看见了流星雨。我们便到屋顶上散步,感到稍许的满足。
但是我妈妈在一个早上来了。培训班里的情况自然瞒不了太久。我妈妈来了以后可能感到惊讶,或者怒气冲冲,具体的我不记得了,无非也就是这些,我把小漠叫起来,说我妈来了。
小漠那段时间便不能再和我住在一起。我才知道我妈妈来是因为家里来了亲戚,可能是我的一个叔叔,或者舅舅,也可能叫哥哥也说不定,总之是个年轻的男人。他穿着板正的衬衣,坐在客厅里,以充满礼节的姿势和妈妈聊天。我隐约觉得以前我可能见过他。
他们在一起寒暄的话题大概就是:“累,累得很。日子不好过啊。你们肯定行啦,成家立业了。”我妈妈就会说:“我那算什么啊,也不过混口饭吃,哪比得了你。”好像人们之间的寒暄方式有所改变,现在都比较流行这个样子。那男人肯定是没尝过大麻的快乐的,如果M在的话一定会告诉他不要抱怨生活,让生活高潮起来吧。
现在我和小漠见面只能在上课期间,但我们依然是形影不离的。我的妈妈当然花了许多时间告诉我现在不是拥有爱情的时候。我没有回答什么,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去证明那是不是爱情,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我会变得相信爱情呢。
但是再多的时间也不够用来让我妈妈教育我。从小的时候他们让我做个好人开始。现在我才觉得,这好人除了关乎道德的方面,无非就是让我为以后作打算。一切的教导几乎全出于此,因为人们对于“以后”总是乐此不疲。他们喜欢给我树榜样,对我说:“你看那个谁谁谁,你看人家那个谁谁谁。”现在我的妈妈又会对我说起那个不知道是舅舅还是哥哥的男人,告诉我他毕业于X大,有着让人羡慕的工作单位和收入,以及值得期待的未来。他在我家住的日子,我体会到他是个说话不失聪明而老练的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表现出熟络的礼节,斟茶倒水,尊长爱幼。在适时的时候会说一些完全不好笑的笑话暖暖场子。
我的妈妈当然会对这个男人大加赞赏,他们是相似的一类人。每天开着自己的小车穿行于富丽堂皇的马路上,穿着整洁而得体的服装。我只是觉得他一定没尝试过大麻带来的欢乐。“你想叫我小心翼翼的生活。”我对妈妈说。
我对小漠说起过住在家里的男人,她说这样的亲戚她家里也有很多。我和小漠在一起的时候感到格外的亲切,在听完了种种的“谁谁谁如何”之后,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坐公交车玩,瞎转悠。
有的时候车上一下子上来一大堆人,我感到难受极了,我坐着他们站着拥挤过来,我便感到不安全,于是在下一站就下车。这个城市大概的图象在我脑中已形成,宽大的马路,高楼耸立,百货商场的电梯上人群一上一下。“这些,就是他们走的路。”我说。“哪些路?”小漠问。“比如那个步行街,那笔直笔直的欧式风情街,人们沿着这笔直笔直的街道走向前面的百货大楼,排队等着进电梯,去到四楼买一些名牌。他们最乐于做这些事。”我看着这巨大的运作着的城市的图景,担心着有一天它瘫痪的样子。任何膨胀的东西都有瘫痪的隐患。
但至少我和小漠可以不选择留在这些地方,我们可以选择待在公园里什么也不想。我们待在公园里靠着坐在长椅上,不说话,因为彼此心照不宣,了解那种懦弱和无能为力的感觉。然而到底还是有隐隐的满足感。
那一时期街上的人们慌慌张张的样子,我家里那个年轻的男人(因为不确定他到底是我的谁只好这么称呼)也向我们告别,开着他的小车子走了。听说出现了经济危机,国外的许多大公司倒闭。我妈妈说市里面许多外来企业撤退了,这一点在新闻里面可以看到,那些人群撤离的工厂的照片显得空旷,地面也凌乱不堪。
我妈妈又开始手忙脚乱,她开始担心这些会影响到我出国留学的事。关于美国的新闻比比皆是,关于经济危机,银行倒闭,总统竞选,关于战争。这些我都只能知道个大概,具体的我便不知道了,就像那次灾难在这个国家降临时一样。
我妈妈给我的零用钱用减少了,可以感觉得到她的公司一定也受到影响。我和小漠说:“人们选择生活,生活却随时有可能不选择你。”那段时间我们烦透了,这种厌烦感颇为复杂,甚至包含了对自己的一面。一方面,我的妈妈开始密切注视我的学习情况,这严重干涉了我和小漠的交往。另一方面,每次我遇见她时,却又有一种难以言说之情,我不得不承认那种愧疚心理又在作崇。我和小漠在一起的时候开始频繁的想到死去的M,(或消失的M),他是个曾经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快感的人。我们由衷地怀念那段日子。小漠问我:“你想念M吗?”我对她说:“很想。”她问:“替他难过吗?”“当然不,”我说:“他是爽死的有什么好难过。他不会后悔。”小漠赞许地笑笑。
我们发现某种处方药可以起到兴奋剂的作用。也就是在那一时期,在学生之间,莫名其妙的开始流行一种止咳水。小商贩们将货藏在别的商品下面,人们花个十几块钱就可以得到一小瓶。这东西比我想象的要受欢迎,即使在“备战高考之地”,也可以找到批发的同学以更廉价的价格出售。配上可乐,或别的什么一些五花八门的搭配,就可以调制出颇为山寨的可卡因。药性并不强,但足以控制人们的神经。
下了课之后我和小漠经常会来一瓶,之后在公园里狂奔起来。
一段时间之后,小漠比我先出现了不良症状。她浑身萎靡,总是乏困,头晕恶心,吃一点东西就会吐。于是她每天只吃一顿饭,介于此,我会多分一些药供她享用。而我也开始沉浸在一些颇为无聊的事情中,比如喝过药之后,开着色情视频手淫。稍微了解我一点的人也许会疑惑,在我手淫的时候脑子里想些什么。事实上内容对于我而言一点不重要,主要是身体的抽搐可以起到补白的作用。(或者制造空白感本身也是一种填充)。我知道如果我需要,随时可以和小漠做爱,然而每当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恶心,我是不能想象和她有身体关系的,想必小漠也是如此。
我们只满足于彼此在一起。我问她:“想干什么?”她说:“什么也不想干。你呢?”我说:“什么也不想干。”我们顶多会跑到水果摊上买桔子,然后再次坐到石凳上去。广播里传来格外老旧的曲子。她说:“这首曲子是89年时出的吧。”我说:“是68年吧。”
然而我妈妈的干预终究让我觉得无法平静了。我可以和小漠待在一起,但不能安静的待在一起,我们不能踏踏实实的嗑药,这让我忍无可忍。于是我对小漠说:“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照着他们所谓的努力去尝试一下,等我们一起去国外之后,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他们管不了我们去做什么。”小漠表示赞同。我们说了一大通话,谁也没有为这些话更多的思考什么,临走的时候我对小漠说:“能和你在一起绝望我很满足。”之后我哭了,这样的别离着实让我感到心痛难过,我越发相信我是真的爱上小漠了。
我开始从未有过如此努力地学习外语,为了及早可以通过出国合格考试。每一天可以见到小漠,然而不说更多的话。我们会以短信联系,说着“要努力离开这里,才能拥有我们想要的。”我穿行于纵横交错的街巷,等着红绿灯,排着队,担心着违反交通规则和被车撞。我期待着将单词背下来,期待着下一次考试的成绩。而我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说明了那种慢慢滋长的,与此前完全不同的情绪。
所谓的危机可能已经过去了,我有一次看见了那个年轻男人出现在我家里。以他X大的毕业生身份,我向他请教了些问题。我妈妈为我现在的行为感到疑惑,但她高兴地说:“你这个样子生活就对了。”
我看见妈妈和那个年轻男人又坐在一起聊天,那男人脸上带着疲倦的神色,满身带着人流的气息。他依然保持笑容,他似乎丢掉了工作,说是老板在经济危机中破产了。幸好现在一切过去,他还留着些钱。他似乎开始找另一份工作。
我妈妈叫我去买菜。她对男人说现在我让她满意多了,开始学会积极进取了。我便露出低沉而难听的笑声。我去买了整只的鸡,还有带有腥味的鱼,因为我想吃了。我妈妈在厨房里忙得满手都是油腻。中午的时候我们大吃了一顿,我妈妈和那个男人一直在讨论鸡是放姜好还是不放好。因为吃饱了我们都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我妈妈便让我去背英语。她开始又和男人交流起工作上的问题。英语单词颇多,我背了一下午。我妈妈叫我去买晚上吃的菜,我买了排骨,因为我想吃了。
我成绩果然提高了。我妈妈叫我继续努力。我背了好多单词。有的时候感到累了不太想背,我得想想她为什么要我背那么多单词。那是因为要出国。还有别的理由吗?我就觉得这理由已经很充分了。因为我妈一直想叫我出国。星期天的时候我妈叫我去买菜。说家里来了客人。我买了土豆,因为我想吃了。我妈妈在厨房里忙得手上油腻腻的。这次的客人很多,可能是妈妈生意上的朋友。我妈妈对他们说现在我知道上进了。我正在开心的吃土豆,没听清她让我上哪去。客人们都笑了,叫我要继续努力。吃完饭我妈妈叫我洗碗,我知道她想展示一下我会做家务。
我做完家务要拚命的背英语单词了,因为马上就要考试了。我一天到晚被英语书充斥着。
我和小漠都通过了考试。在考试前到考试结束的那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见面。等到得到通知之后我们才遇见了。她走到我面前挽住我的手,这一举动让我尴尬。我说我妈妈叫我去买点菜,小漠说她还要去办理护照。
我和小漠办好了去两个不同国家的护照,我跟她讲起我将去的国家是多么充满绅士意味而优雅的地方。她跟我说她将去的地方是多么发达而充满狂野的气息。我告诉她,也许我可以有一天穿上漂亮的黑色礼服,或者拥有一部小车。我们彼此聊着一些对那遥远地方的想象。接着她随口说了一句:“果然还是不在一起了吗?”我笑笑。
我想起和小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明白了那没有一刻是出于爱情,所以才令我如此着迷。我对小漠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了吗?原因就是我们获得了希望。”
责任编辑 衣丽丽
作者简介:
周冰洋,男,1990年出生。9岁开始发表作文,先后在《青年文学》、《中国校园文学》、《中国中学生报》、《全国优秀作文选》、《文学与人生》、《雨花》、《西湖》等十余家报刊发表诗、散文、小说百余篇。小说《走出尽城1》入选《2006年中国青春文学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小说《木偶》、散文《远行》入选《盛开·90后天才少年作家作品范本》(辽宁教育出版社),获东莞市政府首届“荷花文学奖——年度短篇小说奖”、全国首届中学生“校园青春小说”大赛(高中组)二等奖等多项文学奖。现就读于南京艺术学院影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