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峰曾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版小说集。现供职于陕西省乾县文联。
老黑是机关长临工,他的名字不叫老黑,叫白羊子。当地俚语,白念伯音,机关人叫他小白。随着老黑年龄增长,随乡俗应叫他老白,机关人觉得叫他老白(伯)吃亏,就取白的反义,叫他老黑了。
老黑所在村叫白村,距县城五里。是县委李书记抓的点。李书记大高个儿,慈祥和蔼,住在老黑家。老黑家是贫农,两间厢房,一间厨房。老黑与父母住里间屋子,李书记住外间屋子。老黑那年十六岁,中学还未毕业,就在上山下乡的高潮中返乡了。老黑单眼皮,厚嘴唇,说话木讷,手脚倒很勤快。他给李书记端饭送水,把李书记的房间打扫得干净清爽,使书记满意舒心。
白村人精神生活单调,午后歇晌时,社员们就蹲在街头丢方。丢方是渭北农村一种智力竞赛,对阵双方不需道具,不讲排场,只是在土地上抹光一尺见方的地面。用指甲画上数条纵横交叉的线条。竞赛开始后,一方用土蛋儿,一方用柴棍儿或纸蛋儿,玩法近似围棋。李书记饭后爱与群众拉呱儿,对丢方兴趣盎然,就和老黑对起阵来。李书记方艺不熟,连吃败仗。一个叫白狗子的小青年就上来帮阵。白狗子圆眼,薄嘴唇,伶俐乖觉,很得人爱。李书记喜欢老黑和狗子,除了丢方,就教他俩读书学习。他说眼下学校停办了。这是暂时的。建设祖国没有文化科学知识是不行的。李书记蹲点结束,就把老黑和狗子带到机关。老黑扫院、拉垃圾;狗子送信件、接电话。老黑工作地点是大院的马路、院落、厕所。老黑每天提前上班,打扫完马路、院子,就用龙头冲刷厕所。院子里有一辆特大型的架子车,因它状似棺材,大伙儿叫它“死人棺材”。机关大院住着上百口人,煤渣、菜叶、瓜果皮、尘土、纸屑每天产生一大堆,老黑就用“死人棺材”一车又一车拉到城外沟畔垃圾场。“死人棺材”极重,老黑弓背弯腰,拉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这时候,狗子却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守着电话,翻着报纸,轻轻地哼着小曲。
机关住房紧张,老黑白天干完活回家休息,他买不起自行车,五里多路来回步行。狗子晚上不愿回家,就睡在电话室里。
国庆节机关放假,那晚,狗子与老黑一同值班。狗子弄了半瓶西凤酒,老黑弄了一盘鸡蛋,两人举着酒杯庆贺节日。狗子说,羊子,咱俩叔伯兄弟,从小一同玩耍,一同上学念书,一同进县委机关,虽说是临时工,比起村上同龄者上水利工地出力流汗,咱俩算是翻跟斗跌到半空里,交好运(云)了。老黑说,得感谢李书记把咱俩带出农村,咱在这里要为李书记好好干。狗子说,县委是培养干部的地方,干几年,咱也当他个公社书记或部门领导,洋火洋火。老黑说,咱是梦里吃糖,想得甜,咱现在还是社员身份。狗子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涉是农民,不是当了皇帝。老黑说,那是农民起义,推翻封建统治。现在是人民民主专政社会,你狗子想造反么?狗子笑笑说,你甩大帽子了,咱是打个比方,你却当真?老黑说,打比方感情好,我记得陈涉王说过,“苟富贵,莫相忘。”今后,咱要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好好干,将来不论谁当了官,都不要忘了对方。狗子说,说得好,来,为咱出人头地干杯。两人斟满酒,酒杯相碰处,泪花盈盈,信誓旦旦。
老黑和狗子虽然在一个大院上班,因老黑在室外,狗子在室内,两人一天见面时间很少。有天,老黑拉完垃圾,口渴得厉害,就去办公室喝水。进门后,老黑发现狗子对面坐着一位女娃,那女娃年约十七、八岁,白中透红的面庞上闪动着一双晶亮迷人的大眼睛,那微微含笑的嘴角、眼角仿佛吹拂着温温春风,使人觉得温馨亲切。狗子刚刚削好一个大苹果,要与女娃分享。看见老黑,狗子面皮微微红了一下。顺口说,羊子,来得早不如碰得巧,这个苹果眼见平分,一人一块。老黑意识自己贸然进门,打搅他们了,于是拘谨地说,你俩吃吧,我牙疼。狗子笑着对老黑说,你不认识吧,这是新来咱办公室的电话员玲子。说毕,又指着老黑对玲子说,这是咱机关大院卫生员羊子。
狗子介绍毕,名叫玲子的女娃向老黑伸出手。老黑有点羞涩地握住了玲子的手,只觉得对方瘦小的手绵软、温热,像有一股电流倏地传遍全身。握手只是一霎,老黑立即松开。他长这么大很少与女娃说话,更谈不到与女娃握手。这种幸福来得突然,来得意外,他想向女娃说点什么,可他嘴拙舌笨,说不出话来。玲子却笑着对他说,听狗子说你是老同志了,卫生工作做得好,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拉那么大的架子车累么?老黑未回答。狗子却说,为人民服务累也心甜,羊子,你说是么?老黑笑着,玲子也笑着。她接过狗子递过的苹果,切做三块,将一块递到老黑手里。老黑咬了一口,只觉得一下甜到心里。
办公室里有了玲子,就像有一缕绚丽的阳光照进老黑心里,尽管他与玲子一天难得见上一面,但他心里却暖暖的、温温的,拉垃圾时精神倍增,竟哼起《大阪城的姑娘》曲子。垃圾场周围是一片荒沟,沟畔生长着茂密的野草、荆棘。正是深秋,崖畔的野菊花黄灿灿的,红亮的野山枣夹在其中,像黄缎子上镶嵌着红珍珠。红珍珠闪耀着,闪耀着,忽然幻成玲子的面影,老黑迷恋着、陶醉着。他俯下身在崖畔拣那红亮饱满的野山枣摘了一兜,又折了一束开得正旺的野菊花,他将这些爱物带回机关,送给正在接电话的玲子。玲子见老黑送来新鲜的野花野果,十分喜欢。星期天,玲子就约老黑和狗子一同去沟畔采摘。沟畔的景色是迷人的,湛蓝的天空下,野菊花与红枣相辉相映,给荒沟增添了无限魅力。老黑平时拉垃圾来沟畔,只觉荒凉寂寞,同玲子和狗子一块来到旧地,他只觉心花怒放,美不胜收。他们一边采摘野花野果,一边说谜语。老黑对玲子说:上边毛,下边毛,你猜不着对我瞧。玲子笑着不回答。狗子说,羊子,你说的是一年级小娃都能猜得出的谜语。我说个谜语猜猜:天鹅丢伴独自飞,良失一点双人陪。受子中间加进十,您若无心永不归。老黑揣摸着羊子说的谜底。玲子当即猜着了,却不说出口,只是用拳头捶打狗子,骂他不知羞。狗子笑着。
一天,老黑倒掉垃圾往回走,见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女人坐在路边呻吟。老黑知她病了,就脱下自己的外套铺进车厢,把老女人送进医院。经检查,老女人患的是急性阑尾炎。老女人得救后叮嘱子女酬谢护送人。老黑没有留下名字。可是老女人记得护送人拉着一辆特大的架子车,就按照架子车的特征找到县委机关,给老黑披红戴花。
开春,机关大院绿化,两人合栽一棵白杨树。结对子时,狗子找了李书记。玲子体弱,无人结对,老黑就与她合栽。树栽下后,老黑及时浇水、施肥,使他俩栽的树成为全院最高最壮的树。
一年后,机关大院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老黑和狗子条件相等,都是初中毕业,贫农成份,都表现不错。但是名额有限,两人只能录取一个。老黑因为常做好事,名列狗子前面。老黑高兴,狗子焦躁。时间不长,通知书发下来了,白狗子进了
西北大学,白羊子名落孙山。原来,招生办接到一封检举信,说是白羊子阶级立场不稳,为剥削阶级服务,竟然把一位地主老太婆拉到医院。又说他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给女同志送什么花呀草呀。
老黑被刷掉了,他不知道刷下他的原因。白狗子上学那天,他去送狗子,却见玲子拎着提兜,把狗子送到车站。老黑只觉心头一酸,低头回到机关大院。他依旧做清洁工,依旧拉着“死人棺材”运垃圾。只是他很少再去机关办公室,躲避着玲子。
两年后,白狗子大学毕业回县,分在县委组织部工作,变成拿工资的干部,他不再叫白狗子,有了一个大名白苟亮。老黑工作未变,身份未变,只是他的称呼有了微妙的变化,年轻的同志叫他老黑,年老的叫他小白。
老黑见到狗子说,狗子,你回来了。狗子说,羊子,你是问我么,我已叫苟亮,不叫狗子了。老黑说,叫大名好,就问狗子一月拿多少钱工资。狗子说,38.4元,你呢?老黑说,除了生产队记同等劳力的工分,每月还是3元钱。狗子说,3元钱太少了,不过,慢慢会好起来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老黑说,我相信你说的话。
狗子回来后,分到一间单人房子。老黑和新来的门卫合住一间房子。门卫老伴来照顾门卫的生活,和门卫住在一起。老黑无奈,只好回家居住。老黑早晨起床后在家里吃一顿母亲熬的玉米糁子,捎一块母亲烙的锅盔馍,中午在县委灶上要碗面汤,把锅盔馍掰碎泡了吃。狗子见老黑俭省,就问,羊子,你不买碗烩面吃么?老黑何尝不想吃烩面呢,那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烩面使他喉头发痒,心里像猫爪子在挖,可他还是强忍了。父亲患重病,家里没收入,他仅有的3元钱还不够给父亲买药。但他不愿叫人知道自己难处,只是说,我爱吃汤泡馍。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狗子入党了,提升为干部组长了。又几年,公社变为乡(镇),狗子作为年轻干部派往乡上做乡长了。这期间,一直热恋着的狗子与玲子结婚了。老黑花去两个月补助,买了幅大水银镜前去祝贺,镜子上画有荷花和白鹤。老黑说,白乡长,玲子,祝你们幸福美满,百年好合。狗子说,你也老大不小的,该找个对象结婚了。老黑笑着,找么,不找对象难道当和尚去?狗子讪笑着。羊子也笑着,心里却十分凄苦。他爱玲子。玲子是他心目中神圣的女人,他爱她无疑胜过自己,只是她像天上的圆月,那么明亮,那么轻柔,他想把她抱在怀中,可她对他冷清疏远,却落到狗子怀中。他知道,在男女爱情世界里,身份、地位具有无限魅力。至于共同志趣、共同爱好、两颗心的扭结、两个灵魂的相依,那不过是教科书里的说教罢了。狗子富有心计,狡黠诡行,那年推荐上大学时狗子做的手脚羊子早就觉察,只是出于善良的本心,他不愿戳穿他玩的把戏。他爱的心上人被狗子娶走了,他只觉得心里的明月被乌云吞没了,消失了。
狗子做乡长后,被派到省党校学习了一段时间,调往外县做副县长了。
老黑没有变,他依然拉着“死人棺材”做长临工。
一年后,玲子怀孕了,她挺着笨重的身子坚持上班。结婚后,玲子起了小灶,打水、买面、买菜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活儿。玲子身子笨,狗子在外很少回家。买面时。老黑就用肩膀给扛回来;煤烧完了,老黑就用架子车拉回来。老黑帮忙时,如逢饭时,玲子就给老黑做饭。老黑只是嘿嘿一笑谢绝了。他依然去机关灶上吃他的汤泡馍。吃完后,就噙着老旱烟,蹲在他和玲子合栽的白杨树下休息。
大约是深秋的一个晚上,替人值班的老黑在办公室里忽然听见女人的呻吟声,已经半夜了。是谁发病了。老黑细听,声音来自办公室后面房间。他起身来到后面,呻吟声已变得凄厉、痛楚,成为撕心裂肺的叫喊。哦,叫声是从玲子房间传出来的。狗子在省上没有回来,房间只有玲子一人,发生什么意外了,该不是有坏人凌辱她么?老黑箭步来到门前,推了推门,门关着,叫声仍然响着。玲子,你怎么了?老黑大声喊着。
玲子大概听见老黑的叫声,痛苦地喊,羊子,我——
老黑心里焦急,一把推开窗户跳了进去。电灯亮了,只见玲子一人在床上翻来滚去,就像铁扇公主肚子里钻进了孙猴子在使拳脚,疼得她叫苦连天。
你怎么了?老黑一时愣了。
玲子说。送我去医院,我要生了。
犹如一道闪亮的电鞭猛地抽了老黑一下,老黑全身一震,知道自己太笨太傻。他一俯身,背起玲子,拉开门,向县城中心医院就跑。刚出机关大门,就听“嘣”的一声,老黑觉得手上身上有股热流淌了下来。他顾不得这些,一个劲跑着。约莫10分钟,他背着玲子来到医院。医生把玲子推进急救室,说是女人小产,大出血,有生命危险,要产妇家属在抢救协议书上签字。老黑犹豫了。狗子在省上,等他回来显然来不及了,怎么办呢?
医生见他迟钝。厉声批评,你是他爱人还是木头人,你女人的命要不要?
老黑惶悚焦躁,他大脑轰轰响着,心口咚咚跳着。爱人,木头人?爱人是什么,是履行合法婚姻手续的夫妻,是两颗心的相依,两个灵魂的栖息。这有关爱人的定义火花般在他脑际倏忽一亮,便又倏忽消失。此时,爱用语言表达已显得十分苍白。他没有时间在这一刻思考这些教条的理论,他只是抱着一个质朴而诚挚的信念,救治她,救治她!关于“爱人”的名分,他已无暇顾及了。他捉起笔,在亲属栏里颤兢兢写上“白羊子”三字。
经化验。玲子的血是B型,输血时,不巧的很,医院血库一时缺血,因是深夜,叫输血队员显然来不及了。焦急中,老黑忽然挽起自己的衣袖,将胳膊伸在医生面前,输我的吧,我是0型血。医生惊疑,急忙抽m化验,证实老黑说的血型。于是,老黑的血液静静地输向玲子。
狗子是第二天下午闻讯赶回的,他来到医院,看见玲子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面黄似蜡。床头茶几上放着一大束黄灿灿的野菊花,老黑静静地守在旁边。啊,玲子!狗子呼唤。老黑摆摆手,叫他不要高声。他把狗子拉到外边,向他说了玲子流产住院的经过。狗子握着老黑的手,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羊子,亏你了。老黑说,白县长,你是看扁我了。
玲子住院后,老黑杀了家里的老母鸡,为玲子熬了一罐鸡汤滋补身子。
狗子工作任务重,他只请了三天假。玲子住院需要一周时间,狗子无奈,只好把玲子托付给老黑照顾。
老黑像忠诚的仆人,为玲子取药、送饭,扶她大小便。他为了使玲子愉快,老黑每天拉垃圾时,就在沟畔采集一束新鲜的野菊花送给玲子,野菊花带着浓郁的泥土馨香,冲淡了病房的药水味,使玲子十分感动。老黑言语短,除了应做的事,很少和玲子说话。大约是狗子走后的第二天,老黑采了一束野菊花来到病房,玲子望着默默无言的老黑说,羊子,你累了,歇歇吧!老黑说,我不累,也不知道什么是累。玲子说,你坐下,和我说说话。老黑说,说什么。玲子说,你还记得起狗子和咱们在沟畔采摘野菊花时说的那个谜语吗?老黑说,忘了。玲子说,就是“天鹅丢伴独自飞”那个谜语。老黑沉默了,其
实,他那时已经猜出了,面对着玲子,他一时难以开口。事情过去几年了,他已经是近三十岁的人了,他对玲子痴情未改,爱心如初,但他从未向她用语言表达爱心,他只是将爱深深地藏在心底,用心用行动体现爱的本意。虽然玲子已成为他人之妻,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归属,而在心灵上,她是属于他的。
啊,你是木偶,你是石人,哑巴了,瓷化了?来,你过来,揭开我的枕头,看下面是什么?玲子命令。
老黑默默来到玲子床头,揭开枕头,见下面有本杂志,空白处用红笔写着四个大字:“我很爱你”。仿佛一道火花,溅得老黑爱的激情一下燃烧起来。玲子。他俯下身,抓住玲子的手,想吻她,看到她那虚弱的身子,立即冷却了狂热的心。
玲子是10天后出院的,出院那天,老黑拉着架子车把她送回家。不久,传出一个不好的消息,玲子与狗子吵架了。两人为什么吵架,老黑不知道,只是碰见玲子时,见她眼睛哭得红肿红肿。
这期间,在县委机关工作的门卫、炊事员都转成了正式工,老黑没转,他还拉着“死人棺材”做长临工。一个受老黑帮助的炊事员透漏了老黑没转的原因,说是老黑第三者插足,弄得人家夫妻不和。玲子还在办公室上班,她身子单薄,面容憔悴。老黑见她只觉心酸。
午后,机关大院的人休息时,老黑无处歇脚,只好蹲在白杨树下。几年来,他亲手栽的白杨树已长成参天大树,春天到来时,满树挂着粉红色的絮儿,像串串紫色的玛瑙,燕子的身影在树间穿梭着,很快织出一片绿云;夏季,白杨树撑开巨大的绿伞,吸着灼热,吐着清凉,惹来黄鹂、知了在绿阴里尽情地歌唱;秋季,片片落叶向院子铺上一层金币,老黑把它们收起来送给贫困户烧炕;冬季,光秃秃的白杨树挺立寒风中,发出倔强的哨音。虫鸣鸟叫和景色变化在老黑面前毫无诗意,他只是默默地做着清洁工,想着和他一道栽树的玲子。岁月的刀子已在他脸上刻下道道深褐色的皱纹,手脚胼胝,行动迟缓。机关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提拔了一批又一批,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姓,他的名字,都知道他叫老黑,是机关长临工。但是,有一个人还是牢牢地记着他和他的名字,她就是玲子。
玲子离婚后调到一个叫梁山的乡上做妇干工作,她没有另择婚配,只是独自一人生活。玲子惦记着老黑,给他织一件毛衣、买一双力士鞋。老黑买一箱挂面、一篮鸡蛋回报她。老黑和玲子的来往被炊事员柳师傅看在眼里,于是,从中牵线搭桥。老黑说,玲子是拿工资的干部,我是拉“死人棺材”的。我拉“官”、“财”,既没升官,又没发财,与她成婚,是癞蛤蟆吃天鹅肉。柳师傅说,你这个老黑呀,是玲子托我说媒的,天上掉馅饼了你还不接,对方不是看上你的身份、地位,是看上你的勤苦,你一颗善良的心。老黑沉默着,他咀嚼“勤苦”、“善良”,勤苦善良能做什么?他摇摇头,婉言谢绝了对方。玲子是他心中的明月,他情爱的至尊,但他自觉身份低微,占有她是对心中至尊的亵渎。
在老黑拒绝提亲的当天,传出一个消息,大名白苟亮的狗子因受贿包妾被组织免去官职,移交司法机关审判。老黑听后为狗子皱眉叹气,他打扫完院子,拉着“死人棺材”刚走出机关大门,急转弯,被一辆突然开来的小车撞倒了。车上人急忙下来扶起他。老黑没受什么重伤,只是头上擦破了一块皮,但他因祸得福转于了,随之升为机关后勤副主任。原来,撞老黑的小车上坐着那年老黑用“死人棺材”送往医院救治的老太婆的儿子,老太婆的儿子现在是市长,他得知老黑的身份处境,便破格提拔了他。
柳师傅知老黑荣升,为老黑重提那桩婚事,老黑没有表态。柳师傅说,白主任,你原来说你没升官发财,现在,你官有了,财有了,还是石狮子炒菜,油盐(有盐)不进,可见,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
老黑对柳师傅嘿嘿笑着,拉起“死人棺材”走出机关大院。这是他最后一次用它拉垃圾了,他已用它拉了二十年了,二十年中,没人叫他白羊子,都叫他老黑。现在,白主任代替了老黑,机关同志见他投来尊重的目光,可他并没有觉得荣耀。他说,羊在山上晒不黑,猪在圈里捂不白。他还是他,他名叫羊子,他履行职责,要在上任前站好最后一班岗。他拉着“死人棺材”走向城外垃圾场。他倒完垃圾伸直腰,环视了一下沟畔。正是深秋,天瓦蓝瓦蓝,野菊花开得茂盛、灿烂。看见菊花,他就想起玲子,想起她与他在沟畔采花觅趣的往昔。二十年了,花开依旧,她,憔悴了。昨晚,玲子打来电话,说她一早乘班车回县城,为他荣升贺喜,想到与玲子会面,他的心就禁不住一阵狂跳。她要来了,他用什么迎接她呢?沟畔黄灿灿的野菊花在他眼前亮着,野菊花灿烂炫目,莫非是为她开的。忽然,老黑看见一朵别致的花儿,那花儿黄中透红,像抹上了胭脂,阳光下十分惹眼。呵,玲子,这分明是他的玲子。老黑轻轻地采下它,他要把它送给她。
老黑转身离开沟畔,忽然“轰隆”一声响,一辆从梁山方向开来的班车翻在道路转弯处。哦,回城的玲子莫非就在这趟车上。老黑的心“咯噔”跳着,向出事车辆跑去。他跑到跟前,见几位伤者被路过的行人拽了出来。老黑看见一位身着黄色夹克衫的伤者,啊,玲子,是他的玲子!那黄色夹克就是他为她买的。老黑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玲子满脸血迹,他用衣袖为她擦拭,衣袖擦不净,他俯下身伸出舌头舔舐。玲子,玲子!他失声呼唤着。玲子双眼合闭,像是睡着了。他舔舐她的面颊,她的双眼。玲子,你睁开眼看看,我来了,我在你的身边,我为你采摘了你喜爱的野菊花。我不使你孤独,不使你忧伤。我要给你幸福,给你温暖,给你一个女人应有的一切。老黑从衣袋里掏出那黄中带红的菊花,掏出他荣升为机关副主任的红头文件亮在玲子面前。玲子的眼皮微微动着,两只眼角浮动着两滴晶亮的水滴。呵,玲子,你哭了?老黑舔舐着,倾诉者。
县委机关一位路过参加抢救伤者的同志看见老黑说,白主任,我打电话叫车,把你怀中的伤者送往医院。老黑说,我不是白主任,我是老黑,我有车,我有大家说的“死人棺材”。老黑脱下玲子为他织的毛衣铺在架子车厢,把心爱的人轻轻放上去,拉着她慢慢地向前走去……
责任编辑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