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 红
在我所能看到的庐隐的影像资料中,她的面容都是严肃而紧绷的,且流淌着一种苦涩,即使如我们这种完全不信民间迷信说法的人,也极容易能感觉出这张脸的“苦相”与清薄———我想,任何一个看过庐隐的平面图像的人,都不会对此有什么异议。我曾经将庐隐和同时期其他几位女作家(诸如冰心、凌叔华、苏雪林、石评梅、冯沅君等等)的影像放置在一起,前者神情中的那种不柔和气质异常清晰:棱角分明,线条坚硬,眼神和嘴角流露着倔强的逼人之气。即使是三十年代初在上海与丈夫李唯建的那张合影中,庐隐的表情中也找不到丝毫的幸福与松弛感,这真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尽管仅从这种平面化且日月已久的图片中捕捉庐隐的性情与心情未免武断,但与同时期其他女作家相比,庐隐在影像上呈现的这种尖锐气质带给我的冲击的的确确是巨大的。
当我有意识地找寻关于她生命细节的材料时,却发现这方面的记录并不多。而所留下来的,也多半众口一词:她不幸的童年,颇遭非议的爱情与婚姻,她文字中的低沉情绪,她的死亡……这些评价的视角、立场基本一致,大都线条单纯地展示了庐隐短暂的生命过程,不像有些女作家那么繁复暧昧,比如凌叔华,比如丁玲。
但在这单一的叙述中,仍然有些问题引发我个人的兴趣:庐隐一生都是极具反叛姿态的———对父母家庭,对社会伦常,对世俗舆论,可是在反叛阻力、并且努力确立个人的意志与生活的过程中,她收获的却绝不仅仅是幸福和安宁感,那种忧郁、失落感、对未来的茫然等低沉情绪似乎始终困扰着她,没有止息。那么,她的失落感究竟来自于哪里?她不惜代价追求的个人生活是否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如果不是,以她的反叛性和不妥协姿态,她应该可以开始新的寻找;如果是,为什么在她的文字中,我们无法读出那种心灵的安宁感?正是这些疑问引发我关注庐隐的兴趣,在那并不丰富的文字资料中捕捉她生命的痕迹与心灵的感觉。
关于她的生命历程及相关心灵细节的最具说服力的文字来自于她自己去世前写下的《庐隐自传》,后来的许多庐隐研究及传记资料大都以这本自传作为基础,像肖凤的《庐隐评传》、钱虹的《庐隐传》、阎纯德等人撰写的一些简要传记等,在生命线索及历程的展示上并没有太多的突破与超越。所以,面对我能查阅到的有关庐隐的材料,我更愿意跟随《庐隐自传》进入这个女作家的个体世界。
在反叛中飘泊
福州、长沙、北京、天津、安庆、开封、东京、杭州、福建、上海……这是庐隐一生曾经停留过的地方,其中还不包括重复的回归,比如北京、安庆、福州等城市。与庐隐35岁的生命长度相比,这份长长的地点名单是庐隐一生飘流动荡生活的最好写照。
送郭梦良灵柩回家,在福州呆了半年后,因不习惯郭家的生活而到了上海,庐隐在自传里这样描述自己的状态:“我住了半年便又跑到上海飘泊着……”①
“飘泊”这个词准确地定位出庐隐一生的生命情态,但这种飘泊与流浪的状态在庐隐这里并不是“无家可归”的一种被动状态,而是“有家不回”的主动选择———对于世纪之初的那一代女性而言,这一点真的是难能可贵。庐隐对"家"的拒绝其实是对既定的规约、秩序、道德准则的拒绝,她的叛逆性使得她在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中成为一个极不和谐的音符,也因此带来了她个人生命过程中的艰难体验与苍凉印迹。
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庐隐与家庭的紧张关系就开始了:1899年5月4日———庐隐降临人世的这一天却恰恰遭遇了一个亲人的死亡———她的外祖母在这天去世了。命运就是这样以它不可预测的力量开着玩笑:这个本已拥有三个哥哥的女孩由被期待迅速变成了被厌弃,迷信的母亲认为自己母亲的死亡必定与这个孩子有关,这个盼望中的孩子或许天生带有不祥的色彩。
就这样庐隐与一种可能的幸福生活擦肩而过。在那个时代,中国的任何一个家庭,哪怕是相对开明的家庭,对一个新生孩子的性别期待也多半是男性而不是女性,庐隐来到人世之前这个黄姓举人家庭期待一个女儿———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幸福前提。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外祖母的死亡,庐隐的生命和性情是否会以另外的方式延续,可惜的是那些近在咫尺的宠爱与呵护还没有抵达庐隐便永远地消逝了,一种温情的家庭关爱在庐隐成了奢侈的幻想。
但如果庐隐能够在父母家人的厌弃中学会讨好、依顺、殷勤,她幼年及至于少年的生命也不至于如此的辛凉,可她偏偏天生就是“执拗的脾气,除非不曾拿定主意,否则,无论别人怎样冷嘲热骂,我还是我行我素……”②,这种固执、反叛与不妥协姿态在庐隐的生命中俯拾可见。
三岁时父亲赴长沙做知县,在船上的庐隐不知为什么哭起来,而且这哭泣愈演愈烈,无论哥哥怎么哄骗,母亲怎么劝阻都未能起效,最后父亲在心烦意乱之中竟然拎了庐隐将她向海里抛去,幸被一听差夺下,才免除一死。
就像这个场景里的行为预示———即使是死,也要固执地哭下去———庐隐幼年时的执拗与乖唳让她成为亲人眼中一个不可理喻的小东西。六岁那年父亲去世,年仅三十六岁的母亲带着五个孩子到了北京弟弟家里,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又为庐隐本不自由舒展的生存环境添了许多的禁锢与压制。
书自然是没有资格去念的,就跟姨母在家里学四书五经。而严厉的姨母每天把一课书教好后,就把庐隐反锁在一间小房子里,由她自己去读那些枯燥文字。到了中午时分,姨母来检查的时候,庐隐多半是不会读,更不会背诵的,免不了姨母的一顿打骂,而母亲也“永远是没有好脸色”,“我也不管那些,每天仍然任着性要念书就念,不念———就是挨了打还是不念……”③
这种执拗与不驯服让母亲和家人忍无可忍,他们对庐隐的厌憎也到了极致———终于迫不及待地找了一个将她“逐”出家门的机会———他们打听到北京的一所教会学校收住校生,其中一个非常诱人的条件是只要进校的孩子信教,就可以免除学费,交少许的大洋则可以全年在学校吃、住、读,对庐隐家人而言,这无疑是处理庐隐的一个最好的方式。就这样,庐隐的舅母和表哥对教会隐瞒了庐隐的年龄,将年近九岁半的庐隐送进了这所封闭、禁锢的教会学校。
对仍是孩童的庐隐来说,最大的挫折感莫过于这样一种变相的抛弃,尽管当时的她未必有清晰的意识,但随之而来的生活环境的封闭、陌生、压抑无疑成为对庐隐心灵构成伤害的最重要的因素。而且我个人认为,这种特性的环境极容易成为一个孩子心理变异的诱因,导致她个人逻辑之下的对人生、世事的判断。张爱玲曾经对那种闭抑生活及内心体验作过这样的描述:“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捏着阳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④在父亲的误解与冷落中被关禁闭的张爱玲像庐隐一样被置于一种可怕的处境———孤独,凄凉,绝望,疾病与死亡边缘的挣扎———一个人的挣扎……仅有半年就足够了,半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女孩子在直面并吞咽下所有的苦之后,开始用冷静而遥远的眼神注视这个世界。这个时候的张爱玲是十六岁左右的年纪,远比庐隐要大得多。
而庐隐的这种“封闭”生活持续的时间还要长些———她在这所教会学校里呆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这个十岁不到的女孩子从此被推向一种孤独支撑的生命处境,她必须以她幼小而稚嫩的肩膀承受铺天盖地而来的生命的重负:简陋与寒酸、骚扰与压迫、病痛与恐惧、伤感与无奈……所有抵达生活的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都必须去直面和应对,无法逃脱,这种处境带来的心灵的负荷是无法想象的。
庐隐后来文字中无法摆脱的忧郁、低沉以及了无生趣的情绪氛围是否来自于这些童年的压抑感呢?虽然庐隐本人没有直接的分析,但我相信一种闭抑的环境对心灵的伤害与磨蚀是巨大而悠远的。
但同样经验了独自一人漫长的生命支撑的庐隐并没有像张爱玲那样满目苍凉,我想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宗教给予她的安慰。入校不久庐隐即被要求“信奉上帝”———这对天生执拗和叛逆的庐隐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她抗拒和挣扎过,一如在家里对家长指令和莫名规则的反叛,她对教会学校的校长朱太太进行了抗拒和质疑:我不相信上帝,我没有看见上帝在哪里!可朱太太几乎丧失信心时的祁求和祷告却打动了庐隐,她说———“主啊!你用你绝大的力量使这个可怜的孩子皈依你吧,她在世界上受了许多痛苦,但是她不知道求你救她,她是你所迷失的一只小羊……”这句话触碰到了庐隐内心最疼痛而又柔软的角落,长久以来积聚的委屈和不堪顷刻间全部爆发,在无法停止的哭泣中庐隐放弃了她的坚持,相信了上帝的存在:她愿意将无助的自己投入这个虚无者的怀抱,也许这个看不见的叫做上帝的人真的能够带给自己渴望已久的一种温情呢。
这几乎是叛逆者庐隐的唯一一次“归顺”,而这种归顺的确大大缓解了现实生活带给她的压力,在自传中她这样说:“宗教的信仰,解除我不少心灵上的痛苦,我每次遇到难过或惧怕的时候,我便虔诚地祷告,在这种心理作用中,我受惠不少。”⑤
但在个人的生活处理上,庐隐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原则,从不曾为缓和与母亲家人的关系而顺从他们的意志:高小毕业后母亲要求她工作养家,她却一再地更换工作最后坚持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母亲与哥哥反对她与表亲林鸿俊的结合,但她坚定地用订立婚约打击母亲与兄长的势利,虽不无意气用事的天真,却满含果敢与侠义之气;及至后来发现林鸿俊的庸俗市侩她再次违背母亲的意志与林解除婚约……
这些叛逆行为使本不喜欢庐隐的母亲更加恼怒,在女高师上学的最初,每个周末回家总是有母亲无尽的责备,后来周末庐隐极少回家。当同学们一个个离开,孤独一人的庐隐陷入了一种凄冷与虚无的情绪:感觉到人生的无趣和厌倦,有家难回让庐隐的内心有一种无以言传的刺痛感⑥。
庐隐与母亲之间的紧张关系直到她母亲生命的最后阶段才稍稍缓解,母亲并不知情庐隐后来的爱情与婚姻遭际就离开了人世———母亲去世之时应是庐隐与郭梦良恋爱之时,庐隐在自传中没有提及母亲对这件事是否知晓,当然也就无从了解母亲对庐隐爱情选择的态度,但与林鸿俊解约却要嫁一个有妇之夫,庐隐母亲的态度可想而知。
叛逆的庐隐就这样在家庭歧视的目光和沸沸扬扬的社会舆论中行走着她人生中的一站又一站里程,她从福建跟随父母到长沙,又从长沙跟着母亲到了北京;高小毕业后先后在安徽安庆实验小学、开封的河南女子师范学校教书,后又回到安庆教了半年书,积存了一定的费用后考入北京国立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临近毕业时她与同学自行排演话剧,进行公演,筹得旅费后经天津至日本,然后乘船到朝鲜,后经沈阳、大连、旅顺,回到北京;女高师毕业后先到安徽宣城的一个中学教书,不久回到北京入师大附中教国文;与郭梦良结婚后定居上海,一年多后郭梦良去世,庐隐护送郭的灵柩回福州,一去又是半年;随后抵达上海,继而返回北京,遭遇了她生命中的第二次爱情;力排众议与李唯建结合后东渡日本,四个月后返回中国,移居杭州;半年多后又迁至上海,直到生命的终结。
我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罗列庐隐一生的踪迹是因为地点的变动不羁是庐隐一生飘泊的最好说明。她在许多地方所呆的时间一般为半年至八个月左右,这固然有不可忽略的客观原因,比如任教学校的风气恶劣、与人相处的艰难、经济的压力,等等,但更大程度上是庐隐个性中那些不安于现实的因素所导致的结果:她从来无法苟且、妥协或者忍耐对环境的厌弃感,以至于勉强坚持一个学期(半年)的时间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尤其在就读于女高师之前,她的每段任教生涯都没有超过一个学期,后来表姊妹们不无嘲笑地送给她一个雅号———学期先生⑦。
庐隐说:“……在那时候,我的心是浮动的,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不能平清的久往上去,看命的人说我正在走驿马运,所以要东奔西跑,我自己虽然不信命相,不过欢喜跑,我是不否认的。”⑧
庐隐就这样不停歇地奔赴着人生的一个个驿站,事实上,她没有停顿并非她所说的“欢喜跑”那么简单,而是始终没有找到一个令她停息的理想归属地,飘泊与行走的动力来自于模糊的理想期待和这种期待下对现实的不满与抗拒,可是这种理想的生命状态究竟是什么?在哪里?怎样实现?庐隐自己也不清楚。
在困惑中寻找
在庐隐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叛逆”是她最鲜明的性格体现,问题在于,她一直清楚地知道她反叛和抗拒的是什么,却不太知道她追求和想要的生活又是什么,这导致了庐隐文字中始终流淌着茫然与困惑情绪,只是这种情绪有时清晰而沉重,有时潜隐而轻盈。
庐隐入女高师读书的时候正值五四新文化运动轰轰烈烈之际,在许多人视新思想如洪水猛兽的时候,庐隐却感觉到异常的兴趣,她在这些新思想中汲取着力量,可也有些迷失:尼采的悲剧哲学?社会改良主义?无政府主义?忽而也会陷入“老庄”的“出尘”主义,⑨毫无疑问,新旧文化交替时期的庐隐其思想也是混杂的。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庐隐像那个时期的年轻人一样执着而热情地探究:人生何为?意义何在?他们是真正发自内心地想要找到一条自我实现的人生之路,可多半会陷入迷津,所以《海滨故人》中才会有如此之多不由自主的追问:“人生的聚散有一定吗?”“人生……乐趣何在?”“人寿究竟有几何?”“人生到底做什么?”这些追问清晰地显现出庐隐内心深处的缠绕与困惑,以及试图走出困惑的努力与挣扎。
有一点让庐隐与她笔下那些自传色彩极为浓郁的女性形象区别开来,那就是,这些思想上的混杂与茫然并没有延滞庐隐本人的反叛性与人生抉择,相反,她在以她小说主人公少有的勇气与魄力尝试着构建个人理想生活的可能性,她要用行动本身努力地将这人生的某些虚无变得触手可及。她的两次爱情与婚姻就是毅然决然地反抗与追寻的明证。
庐隐与郭梦良是在北京高校学生福建同乡会中认识的,其时郭梦良在福州老家已有妻室,当爱情在两人之间降临时,来自于舆论的压力和对现实的某些层面的考虑让庐隐还是经历了一番挣扎:以孤立的两个个体,在彼此的孤独中品味爱情,还是携手并肩抵抗世俗攻击,共赴爱情之河?以庐隐的性格,选择后者几乎是一种必然。
但是似乎还没来得及品味结婚之后幸福感,庐隐就在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中陷入沮丧。
首先,在完成由恋人到夫妻的角色转换之后,对方原本不曾察觉、不太了解的性格及行为层面开始显现,比如婚后两人一起回福建探亲,庐隐自然遭遇到郭的母亲和前妻的排斥与冷淡,想象中的义无反顾并非那么单纯与直接地兑现为事实,尤其是郭梦良的表现让庐隐有些失落。她在给好友程俊英的信中说:“……过去我们所理想的那种至高无上的爱,只应天上有,不在人间。……回乡探视,备受奚落之苦,而郭处之泰然。俊英,此岂理想主义者之过乎?”⑩在这一点上,庐隐遭遇了如许许多多热恋情侣一样的婚后的不适。
其次,婚姻生活的现实质地原来是如此的琐碎与沉重———这显然大大超出了庐隐的预料,同样在给好友程俊英的信中,庐隐抱怨说:“我现忙于洗尿布,忙于柴米油盐,而收入甚微,不得不精打细算。营养不良,我们身体都欠佳。啊,这就是人生!”{11}
庐隐是一个喜欢在小说中表露自己的人,所以此后的多篇小说中她都不由自主地借女性主人公之口感叹婚姻带来的失望情绪:
《前尘》中的女性主人公结婚三天后就开始不满足,伤心流泪中“觉得想望结婚的乐趣,实在要比结婚实现的高得多”。
《何处是归程》中沙侣的抱怨与庐隐本人如出一辙:“整理家务、扶养孩子,哦!侍候丈夫,这些琐碎的事情真够消磨人了。”
《胜利以后》更是用大段的议论直接否定结婚的意义:“当我们和家庭奋斗,一定要为爱情牺牲一切的时候,是何等气概?而今总算都得了胜利,而胜利以后原来依旧是苦的多乐的少,而且可希冀的事情更少了,可藉以自慰的念头一打消,人生还有什么趣味?从前以为只要得一个有爱情的伴侣,便可以度我们理想的生活,现在尝试的结果,一切都不能免避事实的支配……”
沮丧也好,失望也好,总之那些一度以为可以消失的困扰再次回归:哪里才是人生的归宿?心灵的安息之地究竟何在?庐隐对沙侣的描述其实就是在用平静的语调描述她自己:在纷歧的人生路上,沙侣也是一个怯生的旅行者。她现在虽然已是一个妻子和母亲了,但仍不时的徘徊歧路,悄问何处是归程。
这场让庐隐感觉疲惫的婚姻只维持了两年不到的时间就因郭梦良的去世而告终,紧接着好友石评梅的去世无疑雪上加霜,庐隐的情绪与心情陷入了她从未有过的低谷,一度曾用沉迷于烟酒的方式缓解自己的伤痛,但为了生存,为了年幼的女儿,她说服自己慢慢从孤独与疼痛中抬起头来。可以想象,在1928年遭遇李唯建时,二十九岁的庐隐已历经沧桑———苦难、挫折、死亡的一次次面对让庐隐的内心变得荒凉而坚硬。
而小她九岁的清华学生李唯建却以他如火的热情再次让庐隐的心灵变得柔软起来。
这样一个爱情故事即便是在当下,都具有足够的轰动效应:它发生在一个著名女作家和一个普通西洋文学系学生之间,二人之间的年龄有着巨大悬殊,而且女作家是一个有孩子的寡居女人。这些“看点”足以让当时的社会舆论沸沸扬扬。庐隐的第二次爱情遭遇了远比第一次要严重得多的压力,没有一个人看好她与李唯建的结合,即便是她当时最好的朋友、女高师期间的“四公子”之一吴婉贞,都持否决的态度,更何况其他人。苏雪林在一篇回忆庐隐文章中曾提到:“民国十九年我到安庆安徽大学教书,会见舒畹荪女士和吴婉贞女士(《海滨故人》中之朱心悟),谈到庐隐近况。二人异口同声地批评她太浪漫,并说她从前与使君有妇的郭君结婚已是大错特错;现在又与年龄相差甚远的李君恋爱,更不应该了。”{12}舒畹荪和吴婉贞都是庐隐的好友,且思想解放,她们尚且持反对态度,足可见庐隐与李唯建交往过程中所面临的巨大压力。
庐隐也曾犹豫、退缩、彷徨过,除了恐惧着世人“尖利的目光”外,应该还有对这份感情是否真实、是否可能的一种怀疑:她疑心这也许不过是一个年轻浪漫诗人的一时冲动,是“一个人骑着没有羁勒的天马,到处奔驰”的李唯建的一次心血来潮而已{13},但李唯建却以他的热情与执着感化着庐隐,使她终于放弃许多的顾忌与担忧,以她一贯的反叛个性,迎着世俗凶险的目光,与李唯建走到了一起。
这场结合虽不被众人看好,但还是有着许多成立的内在逻辑:两人的性格互补与情感需求是结合的最大趋动力。
在庐隐的散文《玫瑰的刺》中记录了这样一件家庭小事:两人在杭州生活时,一天夜里,租住屋里出现盗贼的动静,庐隐建议李唯建去找同住的陈帮忙,李在慌乱之中竟然打不开门。“……为了建的缘故,我只得大着胆子走向门边帮他开门;其实那门很容易开,我微微用力一拧,便行了,不知建为什么总打不开。”在这段生活场景的叙述中,庐隐与李唯建的角色定位还是清晰可见:大九岁的庐隐是以一个保护者、指导者的身份出现的,当然更带有一些母性的情怀,而李唯建亦十分的认可这样的状态,———在庐李最初相恋的情书中,李唯建就曾经表达过类似的爱情观念:“我觉得我无相当名称赏于你,除了‘心灵的姐……我相信当我‘领导的人至少经验学问年纪三者须比我大……”(《云鸥情书集》之三){14}一个心灵和生活的双重导师的角色———这是庐隐之于李唯建的意义;一个温厚潇洒、冲动热情而又不无天真稚嫩、因而需要包容与照顾的诗人才俊———这是李唯建之于庐隐的意义。经历坎坷而体验了心灵沧桑的庐隐独立而强硬,这恰于年轻单纯的李唯建构成鲜明的对比,经验与性格的互补和由此产生的相互的支撑与爱恋就这样发生了。在世人看来极不对衬的一种结合其实有着充分的理由和根据。
但同样两人的琴瑟之音里也蕴藏着某些可以想象的纷乱与嘈杂。
张昌华在文章《自古红颜多薄命———悲情庐隐》中有这样一段对李唯建的描写:
“1931年8月,他们夫妇由杭州到上海。……但生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美好,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艰辛、繁琐累得她‘像负重的骆驼。‘小爱人李唯建呢,当初‘你是我的宗教的誓言已忘在脑后。他生性疏懒,不好好工作,长期闲散在家,又有大男子主义思想。庐隐曾劝他努力上进,他如风过耳。他不干家务,要求庐隐既做职业妇女养活全家,又做贤妻良母;特别是对两个同母异父的女儿有明显的区别对待。这令庐隐十分伤心:喝酒浇愁,打麻雀消愁。而‘小爱人李唯建却趁庐隐外出打麻雀消遣的当儿,不时溜出家门。以致有朋友在灯红酒绿的四马路碰见他时‘疑心他在逛什么,哀叹‘这位女作家太不幸了(程俊英)。朋友们为了替庐隐分担,出面请舒新城介绍李唯建到中华书局编译所工作。”{15}
这是在我所能查阅到的庐隐资料中唯一一段以否定性口吻谈论李唯建的文字,虽然其中的某些措辞明显太过主观,但有些细节仍是清晰可辨。程俊英也是当时的“四公子”之一,后在华东师范大学任古典文学教授,我没有找到她本人对庐李二人生活的评价文字,但在她与蒋丽萍合写的自传性小说《女生•妇人———“五四”四女性肖像》{16}中看到了极相似的记述———显然,张昌华文章中关于李唯建的评价不是空穴来风。而李唯建的这种做派必然会为二人的婚姻生活带来丝丝缕缕的阴影。
庐隐自己从未在文字中直接言说过,但这是否正是她小说中不绝如缕的哀愁与惶惑的因由呢?尽管李唯建的明朗乐观在很大程度上感染并改变着庐隐,使得她后期的文字写作不再那么低沉与忧郁,但是那冷冷清清的“寻觅”意向却从未消失过。我们只能这样解释:李唯建的爱情抚慰了她沧桑的心灵,给过她一段安稳宁静的时日,但在持久而繁琐的婚姻现实面前,有些失落与困扰仍会抵达。
“何处是归程?”这追问犹如一声叹息,在今天听来仍然满含无尽的怅然与失落,庐隐并没有清晰地描述过她渴望的归宿地究竟是什么,但显然在她三十五岁的生命历程中,这颗年轻而又沧桑的心灵的确是没有安歇过。直到死亡以突如其来的方式到来:1934年5月13日,庐隐因临盆难产子宫破裂而去世。一种说法是为节省费用,庐隐选择在家里生产,结果延误病情,送至医院已经不救。这种说法更增添了庐隐一生的辛酸意味:在个人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她巧遇了外祖母的死亡,从此便被生活的阴影笼罩着,而在为了诞生另一个生命的时候她将自己送进了死亡的深渊,永远告别了挣扎和反抗的一生。
不必再去扼腕叹息,不必再去假设:如果没有第二次婚姻……对于庐隐的离去,这些都不再有太多的意义,死亡终结了庐隐的生命,也终结了她内心深处缠绕不清的困惑,这个时刻,庐隐的灵魂终于可以在一片安静澄明中歇息了。
注释:
①②③《庐隐自传》,上海第一出版社1934年初版,第84、82、12页。
④《张爱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10页。
⑤⑥⑦⑧《庐隐自传》,第28、61、53、51页。
⑨散见《庐隐自传》第62-71页,及小说《海滨故人》。
{10}{11}{15}张昌华:《自古红颜多薄命———悲情庐隐》,《人物》2008年第3期。
{12}《苏雪林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46页。
{13}{14}转引自肖凤《庐隐评传》,中国社会出版社2008年版,第78、112页。
{16}蒋丽萍、程俊英:《女生•妇人———“五四”四女性肖像》,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306-320页。
责任编辑 李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