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

2009-11-04 08:04李春雷史克己
长城 2009年5期
关键词:高阳布里豆腐

李春雷 史克己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它起源于辛亥革命前后,由国民党“四元老”之一的河北人李石曾发起和倡导。毛泽东曾专程到保定为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奔走组织,刘少奇、蔡和森、李维汉、李富春等为赴法曾在保定学习。之后,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在全国形成热潮,周恩来、朱德、邓小平、陈毅、聂荣臻等为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纷纷奔赴法国。经过几年学习和斗争实践,他们最终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骨干力量。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还在其他领域造就了无数栋梁之才,如科学家钱三强、严济慈、张竞生,文学家李劼人、李金发、盛成,艺术家徐悲鸿、潘玉良、林风眠,音乐家任光等等。

老旧的燃煤火车头“呼哧呼哧”地冒着白烟,无可奈何地停靠在了河南偃城漯河寨人影寥落的火车站台。随着车厢门打开,走下来一群二十多岁的青年学生。他们都是长衫布鞋,脸色凝重,手上拎着一些简单的物品,相随着走进车站候车室。他们的到来,给这平素安静的候车室增添了一些热闹。

“唉,今天要在这里过夜咯。”

“不知道前面被洪水冲垮的铁路,几时才能修好?”

原来这是一群利用暑假,前去北京筹划赴法国勤工俭学事宜的湖南学生,因洪水冲垮铁路才不得已在漯河寨站下了车。

领头的那个男青年,身材高挑,宽额明眸,眉宇间流露出一股英豪之气。他一边用手挥斥着嗡嘤的蚊子,一边对同伴们说:漯河寨附近有曹操的魏都遗址,我们何不前去凭吊一番啊!从他的语气里可以听出,他对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

落日西坠,残阳如血。莽莽中原上,荒凉的魏都遗址触发了这个青年的诗兴。他兴致勃勃地邀请同伴罗章龙联句作诗,于是,一首咏怀诗《过魏都》脱口而出:

横槊赋诗意飞扬,自明本志好文章。

萧条异代西田墓,铜雀荒沦落夕阳。

这是一群满腹心事的青年,言谈话语里流露出的多是忧国忧民的词句。刚才的那个青年吟过诗,又招呼另一个清秀儒雅教师模样的同伴说:子升,从前我们徒步绕行洞庭八百里,了解社会,体察民情。此次赴京,将来留学法国,搞勤工俭学,我们是要写出围绕中国、围绕世界、自明本志的大文章喽。不仅如此,我们还要改造社会,用自己的双手,建设一个干干净净的中国。

这是一九一八年夏天的一个傍晚。

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三十一年之后,这个青年带着他的千军万马,带着他的凌云壮志,又一次北上进京,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了一个新中国的诞生!

这个青年的名字是:毛泽东。

同样是在那个热血与渴望交织的年代,在那群湖南青年河南受阻的两年之后。一九二○年,地中海上,法国邮轮“鸳特莱篷”号行驶到了意大利西西里岛附近,在四等船舱的甲板上,一个矮小敦实的中国四川青年,刚刚停止了因为晕船而不可抑止的呕吐,突然用他充满磁性鼻音很重的四川话朗声喊了起来:快来看,那是什么,是火山爆发吗?

没错,正是意大利著名的维苏威火山在猛烈喷发。赤色的光焰仿佛瀑布般在暮色里流泻、飞扬,火焰映照着汹涌起伏的波涛,染红了大海,染红了半个天空,引起了甲板上一群青年人的惊呼和赞叹。

这是一群来自东方中国的青年人,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前往法国勤工求学。

还是谁也没有料到,七十年后,这位小个子四川青年已经是一位睿智成熟的老人了,他打开了闭关锁国近三十年的国门,推行了改革开放的政策,使古老的中国焕发出了火山爆发般的激情与活力。

七十年前的那次远游勤工求学,七十年前亲眼目睹的那次火山爆发壮景,在老人的心里仍然那样充满热量,充满力度———这跨越了七十年的生命对话,暗含着怎样神秘的联系?

这个小个子四川青年的名字是邓希贤,后来改名为:邓小平。

一九二一年的一个春日,法国巴黎到处弥散着她特有的浪漫气息。

在巴黎的街头,随处可见一些穿梭惊呼的毛头小伙子。他们大都是刚刚到达法国,对异国风情充满了惊奇。

一天上午,两个中国青年走进了著名的巴黎圣母院。

他们都是来法勤工俭学的青年学生:一个叫周恩来,来自天津南开中学,眼下是天津《益世报》驻欧记者;另一个叫蔡和森,来自湖南的师范生,目前正在法国南部一个叫蒙达尼的小城补习法文。

他们用还略显生硬的法语交谈着。他们没有赞美圣母院的景色,他们谈着法国和英国等所谓世界强国中工人的地位和罢工现象。蔡和森说:万国共产联盟在木斯哥已经成立两年多了,我们也要着手成立像俄国那样主义明确、方法得当的组织。周恩来说:我们的组织就叫“少年共产团”吧,赤光下集合起少年的精英,猛烈打碎旧世界!

几年后,这两个青年成为了同样年轻的中国共产党的执牛耳者,一文一武,开始了对背叛革命的国民党的绝地反击。

在那场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先后有近两千最有才华最有理想的中国青年参与其中,他们像一股股涓涓细流,汇成了浩瀚的江河,冲决了腐朽的堤坝,荡涤着旧时代的污泥浊水。他们像灿烂的星子,点亮了茫茫夜空。

从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七日至一九二○年十二月十五日,二十艘分别来自日、美、英、法等国的邮轮搭载着这些血气方刚、初出茅庐的中国青年,一路西向,滔滔不绝,上演了一场中国历史上最为壮观的海上流动活剧!

在第十五批赴法的勤工俭学学生中,有一个叫赵世炎的四川学生。法国邮轮“阿尔芒勃西”号行至红海,赤道附近的酷热,令人不能忍耐。赵世炎爬出与一群活牛为邻的最底层船舱,来到甲板上,他猛吸几口新鲜空气,然后高声朗读起了梁任公的《少年中国说》: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甲板一旁,有几个湖南学生被他的情绪吸引,也正在热烈地议论着。一个叫肖子璋的学生面对热辣辣的赤道的阳光,问一个老师模样的人:陈老夫子,我们这是不是到了唐僧取经路过的火焰山?

陈老师名叫陈绍休,字赞周,是毛泽东的同班同学,新民学会的重要成员。他赴法前是湖南第一师范附属小学的数学老师,人称“陈夫子”。此时,他正在给湖南的学生“讲古”:咱们中国人与光有缘,与火相亲。老祖宗炎帝神农,不就是咱们湖南人嘛。炎帝,他的名字里就火光熊熊,烈焰腾空。民间相传刘邦是赤帝子下凡,“以火德王”,建立汉朝,号称“炎汉”,尚赤色。咱们这些留学生,也许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留法西渡,自然也要受一番火焰的“洗礼”了。

赵世炎接过了陈绍休的话茬:不对,陈先生,我们不是在经受火焰的“洗礼”,我们是当代的普罗米修斯,我们要到西方,到文明之邦法兰西,盗取天火!

海轮西去,近百年涛声依旧,鼓荡出一个民族不屈的意志和自信。

海轮西去,炽热的情感之光、真理之光,穿越时空,仍在炙烤着人性固有的疲惫和麻木———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赤光召唤赤子。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魂兮归来!

第一章乡村里的“法国学堂”

1.延续百年的祭礼

写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不能不提到一个地方:著名的赴法“华工之乡”———河北省高阳县。不能不提到我们最近在采访时看到的一场祭奠活动。

我们出席过许多形式的祭奠礼仪———祭奠亲人或长辈的乡礼村俗、领导人的追悼会、各种人文大祭,或铺排豪华,或庄重肃穆,或号地抢天。但我们相信,只有这场延续百年的祭礼令人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情绪弥漫心间。是的,神圣,无可置疑的神圣!因为,这种情感来自内心,来自于祭奠者的心底,一个个生命个体活泼泼的心灵宣泄,情感牵挂与一场气势磅礴的历史运动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使百年前参与其中的人们在后代的心中得到永生,这是比任何大典和会议都珍贵的纪念。

穿越时空的牵挂

天气已经冷了,村子里的人们已经把棉衣穿在了身上。而那些远远消失在历史时空里的人们,早已没有了冷暖的感觉。

但是,在现世的人们还在牵挂着他们。

这是一份穿越历史、穿越时空的牵挂,牵挂得鼻酸眼热,牵挂得魂绕梦萦。于是,一个个步履匆匆的身影,从四面八方向布里村走去,向冀中平原上这个鲜为人知的小村走去,去为他们牵挂了将近百年的亲人送去“御寒”的“衣物”。

这一天是农历的十月初一,民间传统的“鬼节”。在冀中农村的风俗中,这天是给家中逝去的亲人们送寒衣的日子。不管远嫁他乡的女儿,还是无法回家的异客,都会把心中的一份惦念和思恋,通过火,通过亲手印制的“寒衣”和冥币,送到远逝的亲人的身边,表达心中的温暖和骨肉亲情。

在这些奔向布里村的身影里,有一个人叫王会卿,他是河北省高阳县西田果庄的一个普通农民。这天,他匆忙打理完在菜市场卖羊肉羊杂碎的生意,就带着祭品走向了布里村。

到了布里村,在“留法工艺学校”旧址处,王会卿悄悄地跪下,掏出打火机,和一大沓冥钱和“寒衣”,点燃了他的思念……

我们在采访中与这位憨厚的汉子邂逅,问他在这里祭奠谁。他的回答让我们大吃一惊———

“我来给我爷爷烧纸。我爷爷叫王守义,他是二十岁的时候从这座学校去法国留学,和周恩来坐的一条船。我爷爷可是个名人咧。他和邓小平、聂荣臻在法国的时候是好朋友。我后来的‘奶奶叫潘玉良,是个大画家,我爷爷还保护了许多潘玉良的画作咧!看你们是公家的工作人,你们知道我爷爷吗?我爷爷死在法国,埋在法国,我每年都来这里给他烧寒衣纸。”

我们无语。

我们心里充满了感动。当年,看巩俐主演的电影《画魂》,我们已经对美男子达式常所饰演的王守义(影片中名王守信)一角,再熟悉不过,但面对真实生活中的王守义的后代子孙,我们还是怦然心动。

同样是在这天,在县政府工作的段寅龙也来给自己的爷爷“送寒衣”。

段寅龙的爷爷段秉鲁,是当年法国里昂中法大学门口中国餐馆“协和饭店”的老板。他的饭馆是中国勤工俭学留学生的天堂,在那里常住的两位女生:一个叫郭隆真,后来的著名的共产党人;一个叫张若茗,周恩来的初恋女友,留法女博士。在留法勤工俭学史上最为波澜壮阔的“占领里昂大学”运动中,“协和饭店”成了勤工俭学留学生的联络站和堡垒户。周恩来、赵世炎、蔡和森、向警予、陈毅等把这里当成了运动的指挥部。段秉鲁后来客死异邦,不知所终。

布里村中学的退休教师田洪祥满头白发,一身儒气,见人不笑不说话。他也是给他的爷爷来烧寒衣纸的。

田洪祥的爷爷田世昌,是中国最早赴法的华工之一,他兄弟三人一同赴法,田世宗、田世古回来了,他却永远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娶了一个法国女人,有人说他开起了一个挺有规模的中国餐馆。

我们看见田洪祥老师的祭品里,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寒衣纸”,就问他,这是不是给女人送的寒衣?

田老师略显不好意思地说:“是呀。这是给我的法国奶奶‘送的寒衣。虽说是后续的‘奶奶,没有血脉相连,没有情分,但怎么说也是老人呀。人家在法国,肯定照顾了我爷爷不少年头,我爷爷死在法国,葬在法国,人家肯定也是挺不容易的。我特意给她烧一份祭品,咱们不能失了中国人的礼数哇。”

这些赴法华工和留法勤工俭学学生的后代们告诉我们,这样的祭奠活动,近百年来,从未断绝,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春节,有人端来饺子,为留法工艺学校旧址贴上春联;冬天到来,有人为它洒扫庭除。每年,来自全国各地的留法勤工俭学学生后代的参观纪念活动络绎不绝。蔡和森的儿子蔡博,李富春和蔡畅的女儿李特特不止一次来这里凭吊。

田洪祥老师还谈起布里村后来有一个著名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史料、文物搜集志愿者———小学老师王章书,他活着的时候,也经常来参加这样的祭奠活动,并在点燃寒衣纸的时候,吟诵一句有名的唐诗: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屋衣到无?

年年这一天,这些人们都会来到布里村的“留法工艺学校”旧址,为那些早已远逝的亲人送来御寒的衣物,送来绵远不绝的思念和牵挂。

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与欢欣交织的情怀?

这是一种穿越时空的感动!

草根志愿者王章书

鲁迅说:“死者倘不活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的死掉了。”在我们的生命历程里,有多少“真的死掉”的人却备极哀荣,空耗情感,靡费资源。而真正应该配享殿庙,值得怀想和纪念的人物和事件,却只有在底层民众的心里为他们安放一座无形无字的纪念碑。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转眼近百年时光飞逝,何曾见过一次有重要影响的纪念活动,何曾见过一次纪念大会,何曾见过一次以此为主题的学术讨论会?说来令人慨叹,好笑———仅有的一次巡回纪念展览,硕果仅存的一座“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纪念馆”,居然是民间研究者和历史文化爱好者自发自费历时多年搜集、发掘文物资料的成果。

一九七八年,在这场伟大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发祥地之一———河北省高阳县布里村,一位小学教师,自费走上了收集这场运动的历史文物、采访当年运动参加者、研究这场运动历史意义、恢复历史本来风貌的艰难之路。这条艰难之路,可用筚路褴褛来形容。这是一个真正的“草根”撬动地球的动作,小丫扛大旗,风起青萍之末。但正赖于他的不计生命付出的奔走,这场当年影响了中国革命历史进程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起始由来,才较为真实、清晰地再现在世人面前。

王章书,正是布里村人,他自幼喜好文史,钻研地方风物学,但一生都是一个所谓的“民办教师”。但历史钟爱这位草根人物,他任教的小学,就是当年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工艺预备学校”的校舍。仿佛是命运的召唤,上苍的恩赐,让一个学识只是“民办教师”的小人物,与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牵起了跨越百年的红线,缔结了一份深深的情缘。正是由于王章书的努力寻觅,才诞生了一座“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纪念馆”。

2008年1月,我们最后一次采访王章书的时候,他已经得了脑血栓症,而栓塞的部位恰好是舌头。他艰难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口中呼噜作响。我们只听清了一句“多谢关怀”。而当我们在他家的一堆勤工俭学文物史料复制品中挑出几张照片问这是谁的时候,他的口齿极慢然而却清晰可闻:

这是蔡和森。

这是李维汉。

这是李富春。

这是傅钟。

这是蔡和森的儿子蔡博。

这是李立三的夫人李莎。

……

还有蔡和森在布里留法工艺学校用过的墨盒,勤工俭学生在布里、在保定育德中学实习工厂用过的机械、生产的文具,蔡元培撰写的《留法勤工俭学启示》,蔡和森的中学毕业证书,贺果的《留法勤工俭学日记》,以及大批高阳华工和各地的勤工俭学生在法国求学、做工的照片资料等文物、史料都被王章书大海捞针般地寻找了出来!

当我们再拿出一张当年用国产海鸥牌相机拍摄的小小的照片,问他这是在哪里留影时,他回答是在武汉。随后,我们便听到了一阵呜咽。一个男人被病痛折磨着的、被往昔的岁月和情感勾起的难以抑制的嚎啕。

他泪雨滂沱。

一场将近百年前的“留法勤工俭学”,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的心里卷起这么大的波澜?“留法勤工俭学”对世界、对中国、对平平凡凡的百姓,难道有着一种至今尚未被诠释的血脉联系?

这引发了我们走进历史时空的步履。

2008年春天,这位一生经历坎坷的民办教师,带着他一肚子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活的史料和故事,带着因长期行走在大江南北奔走探访而变成畸形的双脚,在家乡仙逝,平静地归于泥土。就像在百年前“留法勤工俭学”中远逝的那些默默无闻的身影那样。

这已经是两代人的灵魂的融会啊!

在写作本书的日日夜夜里,王章书可敬的灵魂一定在我们遐想飞驰的天空停驻并注视着我们,在疲倦和灵感消遁的时刻,我们以虔敬的心和手中的笔,迎送他。

互联网上的思念

“留法勤工俭学”虽然归于寂寥,但不会被人忘记。王章书虽然探求艰难,但也不孤单。

就在王章书艰难搜求的时候,甚或在他带着无尽的遗憾离世而去的时候,在湖南益阳,这个走出了数位留法勤工俭学名人的地方,他们的后代也在寻觅、祭奠。

我们在互联网上搜集资料时,一则来自湖南益阳网站的消息吸引了我们的眼球———《烈士后代思念法国妹妹》。这则新闻的主人公叫孙发力,当年的留法勤工俭学学生。他赴法时已在家乡成婚,生有一子。赴法后与一法国姑娘成家,育有一女。后来,孙发力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先后赴苏留学,把妻子和女儿留在了法国。回国后在彭德怀的红五军工作,是后来的红军铁军第三军团里一员骁将。在红军长征后的寻乌战役中英勇牺牲。此后,留在法国的妻子儿女就音信断绝了。孙发力烈士的儿子孙达意,现在已是暮年,他通过互联网深情呼唤着远在法国的亲人———自己的同胞妹妹,希望骨肉团聚。

我们在一张合照于法国蒙达尼公园的著名历史影像里,找到了孙发力。他神情严肃,抄手而立,似刚刚与人争论了什么。没错,这张照片就是留学法国的湖南籍学生和部分新民学会会员在“工学世界社”召开的一次观点鲜明、争论激烈的大会后合拍的。那张照片里,既有蔡和森、向警予、颜昌颐等后来著名的共产党人,还有后来中国青年党的头子、毛泽东在少年中国学会的会友曾琦。只是这则来自互联网上的情真意切的消息有一点史实上的失误。该消息说孙发力早年在湖南加入赴法预备学校,这是显而易见的错误。因为那年湖南根本还没有成立留法预备学校。而孙发力正是当年毛泽东、蔡和森、肖子升、陈绍休带来的第一批远赴北方布里留法工艺学校和保定育德留法班实习班的几十名湖南学生中的一个。正是孙发力和蔡和森、颜昌颐、唐铎等人一起,在当时的直隶省蠡县布里村度过了一九一八年那个寒冷难耐的冬天。

这篇来自互联网上的消息,不也是一篇迟到的祭文么?

2.为什么是布里

历史的进程,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恐怕难以有一个明确的结论,或许还是没有结论的更好。

留法勤工俭学,这场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的波澜壮阔的运动,它的起点却是一个渺小的乡村。

近百年之后,当那壮阔的波澜趋于平静之后,我们还会从这个依然平凡渺小的乡村里得到什么启迪呢?

“法国学堂”

“布里留法工艺学校旧址”,这是一座在中国北方再也寻找不到的建筑模式。

布里村人和附近的村民,均称之为“法国学堂”。

说实话,我们第一次见到它,有一点像见到圆明园的残址“大水法”时的感觉。虽然没有坚硬的石材,没有雕刻,但大门的布局、风格,显然不是中国传统的建筑模式。它有一个尖尖的顶子,指向天空,有一点西方“哥特式”建筑的味道。下墙体则是两侧延伸的美妙的弧线。而再向下的墙体则是磨砖对缝,青灰到顶,拱门,发券,又是中国园林建筑风味。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座“留法工艺学校”的建筑设计,一定有李石曾个人参与的因素———中西合璧,另类新鲜,是李石曾一世为人做事的风格。

虽然是普通的烧制的土砖,虽然是不坚固耐用的苇箔和木椽,但也可以想见,建于一九一七年的这座中国北方农村堪称宏伟的建筑,当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土木工程。

据记载,为建造这座“法国学堂”,当年布里村有一个能工巧匠马保来,居然累死在工地上。还有一个名叫段琴舫的校董,布里村的开明绅士,也累得口吐鲜血,卧病在床。

为什么是布里村?

这座“法国学堂”———留法工艺预备学校———声势浩大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第一所预备专科学校,当年为什么偏偏选在了这个穷乡僻壤?

布里村,这个在世界地图上找不到,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在河北省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弹丸小村,为什么偏偏和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有这样浓郁的血脉联系?

历史厚爱了布里?

无心插柳柳成荫

夏日炎炎,流火淌热。

在通向布里的田间小路上,颠簸着一辆豪华宽敞的蓝篷布马车,这辆马车在贫瘠的乡间田野是那么显眼光耀。而坐在车上的人,更是显赫。这个人就是李石曾,大名鼎鼎的大清王朝五部尚书李鸿藻之子、北京大学教授、法国巴黎“中国豆腐公司”的老板,后来的民国要人。

李石曾平素很少回高阳故里。这次回来,他没有回他的老家庞口村拜谒祖茔,没有去父亲埋葬的地点祭奠一番。这位小个子的贵胄公子,径直来到了离高阳县城十八里路的布里村,进村后直奔村北一座宽庐大院。这座大院的主人同样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北京大学庶务科长、老同盟会会员段子均。因为段子均参与谋刺袁世凯,反对帝党活动,此时正隐居乡间。

宾主相见,未及客套,段子均就打趣地问:

“老五(李石曾乳名李老五),袁世凯死了,黎元洪、段祺瑞还不给你弄个驻法国公使或教育总长当当啊?”

李石曾笑着说:“宗林兄(段子均号宗林)不是不知道我的志向。当年中山先生交权给袁项城,我就说过,袁愿意当总统,就让他当去好了。反正我们已经把皇帝推翻了。此后,他办交通,我办教育,何愁中国不富强?实不相瞒,这次回老家,我就是要在兴办教育事业上有求于宗林兄啊。”

段子均说:“怎么,再办一个豆腐公司训练班吗?”

李石曾说:“豆腐公司,何足挂齿。这回我们要办一个拯救中国、再造东亚,输西洋文明于中国的大学堂!”

李石曾接着向段子均描述了他和蔡元培刚刚从保定育德中学讲演的事儿来:他和蔡元培在北方名校育德中学号召学子们赴法留学,实行勤于做工,俭以求学,以振兴教育,扩充实业。讲演刚结束就有应届毕业生报名愿意赴法。

李石曾接着问:“宗林兄,还记得留法俭学会吗?”

段子均说:“不就是大方家胡同的留法俭学班吗?”

“现在改在南湾子石挞子庙办公啦。”李石曾兴奋地说,“现在不光有留法俭学会,还有勤工俭学会、华法教育会,人丁兴旺,诸事齐备,你这个北京大学的‘大管家,不要老待在家里做寓公噢。赶紧给我们招兵买马吧。”

段子均看着面前这个穿着打扮全盘西化的大清朝帝师之子,听着他的慷慨陈词,心中不由得叹道:世道真是大变了。他一张嘴,竟冒出了一句高阳土话:“石曾世兄,你这真是卖豆腐脑儿的杀猪———闹大方儿啦!”

傍晚,布里村的男女老少纷纷传言:在法国做豆腐的李老五又来招华工啦!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不眠之夜,猛涨的潴龙河水又有决堤之势。然而夜宿段子均家客房的李石曾却看到了个奇怪的现象:刚刚从堤坡上打桩防汛归来的几个庄稼后生,居然提着灯朝段子均的邻居段琴舫家走去。

那里有一所大屋,灯影曈曈,书声琅琅,段子均正在讲台上开讲“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李石曾走到院里一看,屋前挂着段子均题写的大字:半夜学堂。

李石曾对闻声出来迎接的段子均说:“你们村文风也很盛啊,高阳、布里又有许多华工,他们不仅出洋见过世面,还是天生的法语老师。干脆,就像当年咱俩办豆腐训练班一样,先在你们村办一个留法预备学校吧?”

随后,李石曾走上讲台,向布里村的青壮学生们讲起了法国见闻。当讲到法国的农民不是靠天吃饭,有先进的浇灌排水设施,用电用机器浇地时,当下就有一个小伙子站起来说,我愿意跟着李先生去法国学用机器浇地!

无心插柳柳成荫。李石曾此行的目的,本是在直隶省府所在地的保定育德中学开办留法预备班,却歪打正着地先在布里村———他兴办法国“中国豆腐公司”的发迹之处,办起了中国教育史上独一无二的“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

当夜,李石曾就在段子均家的客房里写就了给北洋政府教育部的呈请:

具呈人李煜瀛等为设立勤工俭学会预备学校请立案事。窃维我国今日实业教育实为当务之急,而所重者又不仅在厚资大业之经营,其小农小工之职业教育与普遍社会尤有密切之关系。近来赴海外之侨工日多一日,若能先以相当之教育始渡重洋,俟其返国所益于国民生计智识者必多,职此诸故,前与同志在法国组织勤工俭学学会,近将于中国各省组织该会预备学校,以为以工求学院之预备。其详细情另见说明书。附呈鉴核,敬乞准予立案,实为公便。特此敬呈。

李石曾洋洋洒洒一挥而就,留法勤工俭学的新学之风就从布里———这个北方偏僻的乡间小村———迅即吹向全国。

这个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的“小概率”事件,拉开了一场时代活剧的序幕。两年之内,这场寻求国家富强、追寻独立自由的留法勤工俭学风暴潮席卷全国。而拍板建立“布里留法工艺学校”这样的行事风格,在李石曾倡导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比比皆是。它与李石曾出身贵胄、热情敏感、奇思妙想、不计后果的性格如出一辙。它充满传奇,充满感性,像新生儿一样躁动异常,像九曲黄河迂回曲折,神龙见首不见尾。

历史钟爱着布里村!

3.历史绕不开的高阳

高阳,一个普普通通的县邑,却是一个历史绕不开的小地方。因为它和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情缘深厚,千丝百结。

中国现代史上的三位伟人孙中山、毛泽东、邓小平都与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发祥地高阳有着诗意的联系和不浅的缘分。

孙中山与“豆腐公司”

孙中山流亡海外,与张静江、蔡元培、吴稚晖、李石曾遥相呼应,磨刀霍霍地准备推翻大清王朝。李石曾说,中山先生以武装斗争为主要手段,我则以振兴实业、兴办教育助之。一九○九年,孙中山亲自前往巴黎李石曾所办“中国豆腐公司”参观。李石曾以公司出产的豆腐产品,招待这位革命领袖。孙中山挑起像猴皮筋一样筋道的豆腐丝,高兴地说:石曾先生,你的豆腐可比法国的“气司”美味得多啊。被中国国民党奉为神明的国父孙中山在他的《孙文学说》第四章专门记述了“高阳巴黎豆腐公司”:吾友李石曾留学法国,以研究农学而注意大豆,以兴开万国乳会而主张豆食代肉食,远行化学诸家之理,近应素食卫生之需,此巴黎中国豆腐公司之所由起也。

倾覆清帝,建立民国,孙中山北上北京与袁世凯交接民国大总统。不久即在李石曾陪同下赴北京般板胡同义兴局拜访高阳人齐如山、齐竺山———留法勤工俭学的开山人物。一进门,孙中山就握着齐如山的手说:我们花了你们高阳人不少的钱噢。豆腐公司的,义兴局的,很讨扰哇。这笔钱,该由民国政府来偿还。

可以这么说,法国巴黎高阳豆腐公司为民国肇造立下了汗马功劳。也为日后勃兴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吹响了进军号。

一九二四年,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屈指可数的执、监两委人选,居然有两位高阳人:李石曾,王法勤。

高阳,在历史的尘封中,默默无闻,但却是闪光熠熠。

毛泽东:高阳出了个李石曾

让我们把历史翻到上世纪五十年代。

一九五八年,毛泽东视察河北,在保定接见河北省委一班人。当时的省委秘书长尹哲是高阳人。毛泽东以他一生未曾改变的习惯问起尹哲的姓氏家乡。

尹哲回答说:主席,我姓殷。

毛泽东随口说道:君子无口嘛。(毛误听“殷”为“尹”。从此,尹哲一生以此为姓。)

当毛泽东听说尹哲是高阳人时,他眼前一亮:高阳。高阳可是个好地方,当年,高阳李石曾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啊。他搞的那个留法勤工俭学,替我们培养了不少人才呀。总理、小平都是嘛。

说完,他深吸了一口香烟,目光随即变得深邃而凝重起来。也许他又回想起了那“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岁月;想起了他当年初次进京组织留法勤工俭学的“隆然高炕,大被同眠”的艰苦时日;想起了他初到保定,畅游古莲花池,送别挚友蔡和森奔赴布里留法预备学校时的那个枫叶凋零的晚秋……

后来曾任河北省政协主席的尹哲老人每次回到家乡,总会讲起这段令他终身难忘的见面与对话。老人对他的下属和乡亲们念念不忘地说:毛主席说过,高阳是个好地方,高阳出了个李石曾.......

邓小平:巴黎情动“马老五”

一九七五年,邓小平复出后的一次重要出访,就是到法兰西共和国访问。

在戴高乐国际机场,他和当时的法国总理,后来的法兰西共和国总统雅克•希拉克热烈握手致意。

邓小平故地重游,心驰神往,意气昂扬。突然,他在法国华侨的欢迎队伍面前停住了,一个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人的招呼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稍停片刻,即伸出双臂与老人紧紧拥抱,口里说出一句令人不解的话语:高阳的“马老五”哇。

邓小平动情的动作和情绪,使得法国政府要人均一派惊奇。后来,这张具有特殊意义的照片被悬挂在法国巴黎华侨俱乐部里,成为高阳与这场青史留名的勤工俭学运动、成为中国与法国两个伟大国家友谊的纪念。

这位老者便是来自河北高阳的著名侨领王守义。“马老五”是他们那一代赴法勤工俭学学生对他们在法期间做临时工的统称,即“临时工”的法文“马勒儿五”的汉化发音。

一九八一年,邓颖超访问法国,专门邀见王守义,共进晚餐。提起当年与周恩来同船赴法相识于法国邮轮“博尔多斯”号,以及在法国期间的友谊与交往,王守义,这位当年巴黎郊区皮朗哥中国饭店的小老板,几次哽咽失声。

当年的留法勤工俭学学生聂荣臻在王守义晚年回国探亲时曾亲自设宴招待,并特意邀请曾受王守义在法国期间资助的科学家钱三强、程茂兰等作陪。还是聂荣臻元帅,抗日战争期间,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第一次到晋察冀军区晋见聂荣臻司令员,聂司令便急切地问吕正操:“你们的司令部是设在高阳吗?高阳那儿有个布里村,你知道吗?那可是个著名的‘华工之乡啊。我们在法国没少受高阳人的接济,你一定要代我去布里村的‘法国学堂拜望拜望啊。”

布里留法工艺学校,在留法勤工俭学学生们的心目中是一座圣殿,在这所学校里共有七十多名学生赴法勤工俭学,其中最著名的学生领袖、后来名满天下的共产党人蔡和森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

第二章 大潮涌起

1.做着豆腐去巴黎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起点是法国巴黎的“中国豆腐公司”。而豆腐公司的起点在河北高阳———当年的直隶省高阳县。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与清白的豆腐有缘,这场运动抒写了清清白白的历史,轰轰烈烈的历史。

如今,还会有多少人在端详着方方正正的豆腐时,能够记起近百年前的那场影响了中国命运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以及那些或叱咤风云,或默默无闻的人呢?

软豆腐的硬道理

高阳有一句民谣:晚上千条路,白天磨豆腐。

段子均对李石曾说:年兄,咱们老家人过日子的想法是“故土难离”、“穷家难舍”呀,他们宁愿在老家磨豆腐,也不愿去法国发洋财。我看你这个法国豆腐公司够呛呀。

事情的确是这样,当李石曾在1908年回到家乡,找到他的好友(实为同盟会同党)段子均商量招华工赴法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报名。

李石曾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先发给他们安家费,服装费和路费也由豆腐公司发出,还怕他们不去?

后来,李石曾和他老师的儿子———清代同文馆的学生齐竺山,改变了招工策略:先订合同,为期四年,先在布里村办一个豆腐公司训练班,学好技术和简单法语、礼仪,再赴法国做工。白花花的银元引诱着人们,不久,段子均在布里村招到了两个自愿者———段宪章和段寿田。齐竺山也在老家庞家佐村招到了齐章如。李石曾的族侄在穷苦的曲阳县做教谕,也为他招来一个曲阳人高林汉。其中段宪章后来成为李石曾在法国的专职司机,亲眼目睹了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大潮起伏。

1908年,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批赴法华工在李石曾和齐竺山的率领下,踏上了从陆路奔赴法国的长途旅程:高阳———北京———满洲———俄罗斯西伯利亚,最后到达欧洲的心脏———法国。

这是一次真正的处女游。不仅是中国工人第一次赴法做工,而且是法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有“华工”的称谓出现。

有一就有二。第二年,第二批华工十人赴法。这其中就有后来开办里昂协和饭店的老板段秉鲁,还有本书第一章我们提到的莘桥田氏三兄弟。

华工赴法前,先在段子均设在族兄段宗桂家南院里的“豆腐公司训练班”里培训一段时日。说是培训,无非是些磨浆、吊包、点卤等熟套子活路,这些高阳老乡有些就是以磨豆腐卖豆腐谋生的。其中田世昌、段秉鲁的豆腐还在高阳布里、莘桥镇一带颇有名气。段秉鲁做的豆腐,卤水点得恰到好处,不文不火。村人们的习惯,买豆腐时愿意买一“道”(盛豆腐的木制器具)豆腐边缘的部分,因为那里的豆腐较硬,筋道。但段秉鲁做豆腐里外一样筋道,因此,三乡五里的人们赠给他一句歇后语:段秉鲁的豆腐———没边儿。

段秉鲁、田世昌们做着豆腐去巴黎,把古老的中国豆腐手艺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无边无沿的地步。他们做的豆腐后来衍生出了豆腐皮、豆腐丝、豆腐可可粉、豆腐点心、豆腐饼干等十几个品种。一种豆腐被段秉鲁、田世昌做到硬得可以刻图章的地步,段秉鲁还真的请李石曾刻了“中国高阳豆腐”的图章,用食品色印在豆腐上,一时成为法国巴黎市场上的抢手货。

几十年后,老华工陈珍如对王章书讲到:当年他们的产品参加法国巴黎吕南公园“万国食品博览会•庖厨展览会”,人山人海,抢购高阳豆腐。老人如数家珍,脸上满是得意,口气里充满骄傲。

靠着一块软濡的豆腐,华工们敲开了法兰西的大门,敲开了留法勤工俭学的大门,敲响了中国有志青年奔赴西方寻求真理的晨钟。

软豆腐里含着硬道理,此言不虚。

华工登上政治舞台

前两批华工把白花花的银元从法兰西寄回高阳,把千年来躬耕黄土的高阳人惊得目瞪口呆,他们羡称有华工的家庭为“法国财主”。去法国做豆腐发洋财,一时成为高阳人梦寐以求的理想。

但从第三批赴法华工起,他们的好梦就做到了头:李石曾的豆腐公司容纳不了那么多的华工了。帮助李石曾打理豆腐公司一切事务的齐竺山,另组织了一个“劝工公司”,把这批华工分别送到弗斯勾斯和瓦尔司人造丝厂。艰苦的活计和不可预知的未来在等待着这些华工。

第三批华工里,就有后来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元始天尊”齐云卿、李广安、张秀波。

第四批华工里,有借给后来的华法教育会一千五百法郎的陈珍如,更有后来克鲁邹兵工厂华工大队长———与李立三、周恩来相交甚厚的来自高阳县庞家佐村的马志远。

这两批华工成为了李石曾、蔡元培组织“华法教育会”后所办的工人夜校的主要生源,也是后来华法教育会的主要办事人员。从中国农村走出来的农家子弟,成了大规模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的组织者和风云人物。

从偏僻的中国农村来到号称“世界第一文明”大国强国的法兰西,这些祖祖辈辈躬耕垄亩的中国青年农民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1919年春天,“巴黎和会”传来消息,西方几个大国要将德国在山东半岛的权益悉数赠给日本。这些平日里不问世事、安于现状的华工愤怒了。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放下赚钱的营生,和学生们一起走上巴黎街头,抗议列强瓜分他们的祖国。

几位高阳籍华工和同伴甚至合资买了一把手枪,交到第一批留法俭学生、他们在华工夜校的老师李麟玉手里,信誓旦旦地说:李先生,你拿着这把枪,谁要是敢在和约上签字,你就把他一枪打死,横竖我们来偿命就是了。我们商量好了,我们三个华工的命,抵他一条命还不行?

后来成长为华工领袖的马志远,在索米尔工业学校求学期间,因为日本天皇访问该校骑兵分校,校方和警方以中日关系紧张为由,联合动议把华人学生关在宿舍不许出屋,免生事端。马志远挺身而出,和校方、警方交涉,提出严正抗议:贵国法律哪一条有这样的规定,中国人难道比日本人低人一等?马志远还声言将发电报到法国教育部反映问题,着实把法国当地的警察局和校长吓了一跳。他们连忙向中国学生郑重致歉,并请全体中国学生到咖啡馆吃糖喝咖啡。大家纷纷称赞马志远敢作敢当,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马志远说:就是不能让他们小瞧了中国人!

二十年后,就是这个马志远在家乡扯起了冀中第一面抗日旗帜,迎接吕正操的人民自卫军进驻高阳。高阳成为共产党领导的坚强抗日根据地。

远在万里之遥的祖国啊,可曾领会到你的赤子们发自心底的挚爱之情?

2.李石曾———一颗漂泊的大豆

慈禧太后的“干儿子”

1900年,岁次庚子,八国联军正在北京的天子脚下大逞淫威,杀人放火。华夏狼烟四起,眼见得国将不国。

李石曾骑着一匹老马踏上了高阳故土。这一年他19岁。

19岁的李石曾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后来,他又一路逃难到了曲阳,不久又逃到河南,最后在河南靠近湖北的光州落脚安生。正是在这里,李石曾痛感国家积贫积弱,受人欺凌,决心出国留学,走一条父辈们不曾走过的人生之路!

他跑到天津,找到正和洋人谈判的父亲的同僚李鸿章,讲明自己的心志。

李鸿章怪怪地看着这个和自己亦敌亦友的同僚的公子,有些不屑地问:世兄打算去西洋学什么?

李石曾答道:学军事,师夷长技以制夷。

李鸿章当即眼光一亮。

不久以后,李鸿章即推荐他以驻法公使孙宝琦随员的身份,赴法国留学。与李石曾同行的人中,还有后来国民党大佬张静江。阴差阳错,李石曾因为身体瘦弱矮小,没背上硬邦邦的步枪,没有学成军事以报效国家,未能实现“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理想。但他单薄的身体却抱住了软绵绵白花花的豆腐。

李石曾再次回到高阳老家,和他的哥哥———清朝邮传部侍郎李尡瀛,把他的全家老小安排在县城东街的祖宅内安歇。这次回归故里与第一次为父亲归葬故里一样,让这位贵胄公子体味到了世态炎凉。

他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返乡安葬父亲。

他父亲的灵柩装载在豪华的大轿上,北京最著名的“杠行”的几十位轿夫轮流换抬。慈禧太后亲赐的玉镐在灵前引路,王爷衔贝勒载滢率领十几名卫队士兵护灵。出殡那天,高阳城内八个方向同时响乐,号炮连天。全高阳县的乡亲们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李阁老今天下葬,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真实埋葬地点在哪里———因为怕被人盗墓,只好选择秘葬。

几天以后的一个午后,李石曾在他的一个族侄带领下,去到他父亲隐匿的埋葬地点祭奠。他看到了父亲的坟茔被包围在一大片有心形叶子的植物中间。他问自己的族侄:

这是什么庄稼?

黄豆(高阳人把大豆称作黄豆)。

就是磨豆腐的大豆吗?

是呀。五爷,你不是最爱吃咱们老家的豆腐吗?这就是磨豆腐的大豆啊。这朝外鼓起来的叶子是黄豆,凹着长的叶子是黑豆,是牲口的草料。五爷,你走的时候,我一定给你弄点最上等的黄豆,让你回北京磨豆腐吃。

大豆,黄豆,黑豆。李石曾一路咕哝着回到了祖宅。在父亲墓地里得到的某种神秘的暗示,使他一生与大豆结缘。数年之后,法国巴黎,巴斯德农学院,李石曾毕业后用法文写出了第一部以化学方法研究大豆成分的专著《大豆》,他得出结论:大豆有着比一切动物食物更为优良的营养品质。他从此立志终生食素,永不开荤。

这位当年在北京东来顺一顿吃几盘涮羊肉的公子哥,成为了后来世界素食组织的首脑。

稍后,巴黎中国豆腐公司就这样应运而生了。按李石曾的用意,开办豆腐公司,一是试验大豆的功能,一是试验勤工俭学的可否。

从此,这个从资料照片中看起来穿着打扮很像卓别林的有趣的历史人物,用自己的一生上演了一幕幕生动鲜活的历史活剧。在这场历史大戏里,几乎所有近代历史文化名人、政治名人、科技名人都参与其间。李石曾忽尔以素食界名人出现,忽而以教育家身份现身。他本来是无政府主义的忠实信徒,他翻译的无政府主义的门面人物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他与法国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地理学家邵可侣之间深厚的友谊,都使人深信不疑他的无政府主义信仰。但突然之间,他却又成为同盟会大佬,热衷暗杀和爆炸工作。正是在他的策动下,革命党人成功刺杀了满清大臣良弼,对民国的建立可谓居功至伟。勤工俭学生中热衷于恐怖行为的青年,就将他称为革命党中的“暗杀部长”,并效法于他,枪击了中国驻法国公使陈箓。他一辈子办了无数个文化组织、教育组织、工商实体,从他和吴稚晖与张静江在巴黎成立“世界社”,开办法国都尔中华印字局,出版《新世纪》周刊、《世界》画报,再到后来创办中法大学、故宫博物院、北平研究院,再到创办中国农工实业银行、世界图书馆、通讯社,他充沛的精力令人赞叹,他的奇思异想往往别开生面,曲径通幽。当然,也可能移花接木,结出怪胎!

李石曾初次留学法国期间,法方纷纷传说李为慈禧太后的干儿子,以至于法国同学下课之后纷纷前来,挤着围着要瞻仰一下这个大清帝国“太子干殿下”的尊容。校方也很重视李的学习,单独为他准备了一把大椅子,独桌听课,受尽了优待。后来才弄清,李石曾不是慈禧的干儿子,仅仅是他的父亲李鸿藻在他五岁时,带他拜见太后,小石曾跪拜礼仪知进知退,中规中矩,大得慈禧欢心,称此子日后前途无量,并当场赏赐不菲。

花花世界的“千面人”

李石曾策反张学良“易帜”,逼走汪精卫,力助蒋介石实现全国统一。昔日留法俭学密友汪精卫指天怒骂:都是这个老怪物搅了我一派好局!

汪精卫的怒骂自有他的道理。在汪的眼里,李石曾或许就是一个“怪物”。

但是,不如说李石曾是花花世界的千面人更贴切———他是二十世纪的贾宝玉、中国版的聂赫留朵夫,是现实生活中的卓别林。

且看这个被汪精卫称为“老怪物”的种种谐趣乖谬之事:

布里留法工艺学校初建招生,李石曾亲临视察。他不管北京政府教育部的什么规定、什么制度,自己制定了一套考试办法。如考体育,他就在好友段子均的打麦场上现场戳了两根木头桩子,用两个土篮装上土,考生两手提着土篮绕着木桩走上一圈者即为合格。布里村的段润波,个子矮小,李石曾瞧不起地说:你这么个小咯嘣豆也想去法国留学?段润波说,李先生的个子还不如我高呢!个小怎么了,丁钢钻小能顶千斤。事后,段润波想想自己顶撞了李先生,肯定不会被录取了,但第二天一发榜,第一名就是段润波。李石曾说:敢顶撞我的人到了法国巴黎,肯定是把做工的好手!

第一次世界大战刚一结束,李石曾就迫不及待地赶赴法国,为实现他的勤工俭学主张而奔走。就在赴法的邮船上,他忽发奇想,想要把非洲的黑人送往北极寒带,让久处赤道炎热曝晒的人们在寒带生活几十年,“以做改变人种肤色的实验”,还煞有介事地要为俭学生李璜介绍一个有色人种的妇女为妻,举出印度人与欧洲人同族同种,印度人比欧洲人皮肤要黑许多为例证明自己的观点。

在留法勤工俭学学生投靠无门,四下呼号之时,这位被留法勤工俭学学生奉若神明的“祖师爷”,却在为他的中法混血儿托儿所热心奔波,不遗余力。这个托儿所专门收养中国华工和留学生与法国妇女的私生子,聘专门人士抚养照顾。李石曾甚至亲力亲为地给一对准备私奔的中法鸳鸯代办护照,不许其堕胎,并为他们寻找产房,直到他们诞下麟儿。

李石曾一生四次结婚,每一次都不同凡响。原配夫人是他的表姐姚同谊女士。第二任太太是希伯来族的茹素夫人。第三任妻子是他的嫡亲外甥大戏剧家焦菊隐的前任妻子林素珊。最后一任夫人是台湾有名的美人田宝田。这个一生信奉世界大同,所谓“三千载后,书同文字,车同轨迹,方知先生真长生”的当代处士,这个恪守“进德会”佛教律宗般严厉戒条的“甲级会员”,却一生积极反共,耄耋之年还带上新婚的妻子到“海防前线”进行对大陆听众的“反共广播”。

“拜孙不拜李”

所幸,李石曾办教育的心是真诚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是他一生最为成功的事业,不管他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有人谩骂,有人诅咒,有人讽刺,都抹煞不了这个一代名流当初的举动对中华民族的莫大功德。

“我不是从事政治生涯,政治无论如何腐败,我可忍下。若有人破坏我的留学事业,反对我的教育运动,充其量我可以牺牲一己之性命以办事。”

这是李石曾剖白心迹的肺腑之言吗?

他的一生,热衷开创却无一完美收获,四下播种却没有丰硕的成果。他的人生态度,他创造的不胜枚举、洋洋洒洒的公益事业是欢乐抑或悲喜,是崇高,还是滑稽?

在李石曾的老家高阳,有一个妇孺皆知的历史故事:拜孙不拜李。孙是指明末抗清英雄、大学士孙承宗;李自然是李石曾显赫的家庭。李石曾的高祖李霨以明代大学士之子的身份出仕清朝,有“贰臣”之嫌。李石曾又亲自参与驱逐末帝溥仪出宫,亲手把他父亲———大清朝五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谥号“文正”的晚清重臣李鸿藻———忠心耿耿维护的一代王朝送进了坟墓。溥仪出宫时,大臣绍英对李石曾说:你是故相李文正公的公子,奈何相煎太急?

在高阳,采访老一辈的人,说到李石曾,他们都会轻描淡写地说:李老五哇,一个做豆腐的,有什么可纪念的。

“拜孙不拜李”,命中注定的谶语?如今,面对故宫神武门上的颜体榜书,有谁知道它的书者,就是故宫博物院的创始人、第一任院长李石曾?

抗战期间,李石曾为国民政府在欧美从事外交活动。

1948年他回国任总统府资政。

1949年以后又远赴瑞士。

1956年定居台湾。

1973年李石曾去世。他活了93岁,葬于台北阳明山。叶落却未能归根,灵魂始终不能安生,始终是一颗漂泊的大豆。

3.毛泽东:令人扼腕的“华丽转身”

毛泽东的“穷大方”

这群湖南青年都是第一次去北京,个个心情急迫。

他们再也没有耐心等待前方被洪水冲垮的铁路修好了。于是,在河南偃城漯河寨耽搁一夜之后,毛泽东和他的伙伴们开始了徒步北上。经过一整天的跋涉,才在下一站许昌上了火车,终于在1918年8月19日赶到了北京。

25岁的毛泽东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走出前门火车站的站台,宽阔的前门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高大的前门箭楼,都让他感觉到了古都的气氛不同寻常。

他对萧子升说:子升,北京城就这样繁华了,真不知道杨先生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里怎样做学问?

萧子升说:这就叫繁华?那到了巴黎,你还不得看花了眼啊。巴黎那才是真正的花都,是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咧!

正说话间,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们手拿鸡毛掸子围拢了过来,替他们掸扫身上的尘土。萧子升讨嫌地挥手哄赶着他们,而毛泽东却拿出自己不多的铜板给了他们几个“赏钱”,并且还打趣地对萧子升说:“子升,你是我们当中的‘富翁,多给他们几个赏钱,有饭送给饥人吃嘛。”萧子升不耐烦地说:“谁有那么多闲钱给他们。”

毛泽东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他们的第一次北京之旅,就在这样不太和谐的气氛中开始了。

北京,鼓楼后豆腐池胡同九号。这是毛泽东、萧子升、蔡和森等八人的恩师、著名的北大教授杨怀中的家。杨怀中,这位爱以明信片写信的留洋教育家,不久前由湖南应聘到北京大学,担任哲学系教授。

“强辟桃园作太古,欲栽大木拄长天。”伯乐杨怀中,迎来了他在湖南第一师范栽下的几棵“大木”。

吃饭问题

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享受到了允住杨宅小南房的“待遇”,其他同学则住进了湖南会馆。

就在杨宅的这间小平房里,毛泽东起草了湖南学生留法勤工俭学计划。

更为重要的是,这处北方样式的平房宅院,成为了毛泽东与杨开慧的伊甸园。

毛泽东,这位志向远大的湖南第一师范的高材生是穷困的,穷困得连自己的生活都成了问题。他的母亲正在生病,家里没有一分钱资助他。他想进北京大学深造,却有两道鸿沟:一是钱的问题无法解决;二是北洋政府教育部规定,师范毕业生必须先服务社会几年,才允许报考大学。而要进入保定、长辛店、北京的几所法文专修班,生活费用仍是一个没法解决的问题。真是一文钱憋死英雄汉哪。

毛泽东和萧子升、罗章龙搬出杨宅,租住进景山东街三眼井吉安东夹道七号的时候,天气已经冷了。萧子升建议毛泽东添置一件大衣,毛泽东说:我的全部家当变卖了也不值一件大衣的钱。

没办法,八个人外出时,只好轮流穿起萧子升唯一的一件大衣。而晚上,八个人则“隆然高炕,大被同眠”。

毛泽东不爱洗脚,常常被萧子升安排在八个人的边上睡,毛泽东则快意地说“靠墙睡,顶床被”呀。每回翻身,毛泽东总是提醒身边的萧子升或罗章龙:我要翻身了,不要把被子弄下去。

毛泽东每天的饭食尽管简单到了一碗馄饨一根油条伴咸菜的地步,但还是囊中羞涩,度日艰难。

所幸的是,杨开慧经常给他开小灶。

辣椒为主的湖南菜小灶,让他们的爱情生活显得有些生猛的味道。饭后北海的游览,紫禁城的探索,盛开的梅花,还有冰雪倒挂的垂柳,更令这份爱情诗意浓浓。特别是北京随处可见大树古树,国槐青松,更令毛泽东流连忘返。

二十年之后,他还向采访他的斯诺讲起这些大树,他用深情的语调说:那些大树真是些令人难以忘怀的好伙伴!

在湖南的时候,毛泽东赴法勤工俭学的热情是很高的。收到杨怀中介绍赴法勤工俭学的明信片,毛泽东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毛泽东说:湖南的教育事业被张敬尧糟蹋得不成样子,我们求工不得,求学不能,蔡孑民、李石曾就“拱”出这条路来让学生走,真是我们中国教育界的圣人!所以,当蔡和森邀毛泽东“速来北京,经济其事,主持大计”的信一寄到,他就带领24名湖南学子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北京。

留法勤工俭学预备,是一个漫长的计划。遥远的法国和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硝烟尚浓,而李石曾、蔡元培虽说成立了华法教育会和勤工俭学会,但真正的筹备还“八字只有一撇”:除了保定、布里的初级、中级留法预备学校正式开课了之外,其他预备学校还在影子里。所以,大批湖南学生的到来,使李石曾有点“措手不及”。

在西山的“小南园”别墅里,李石曾看着毛泽东起草的详尽周密的湖南学生留法计划,还有蔡和森、萧子升抛出的连珠炮似的提问和对答,不由得对眼前的几位湘籍少年刮目相看了。

以毛泽东等湖南青年到达北京为界限,留法勤工俭学的计划才正式从书面走向了具体行动。

吃饭成了问题,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

毛泽东安排他的伙伴们一个个走进了分布各地的赴法勤工俭学法文预备班里:萧子升、萧子璋兄弟俩进了北京预备班,蔡和森去了布里班,李和笙(维汉)、李富春、张昆弟(芝圃)等一干湖南青年则去了保定育德中学预备班。湖南华容著名的教书匠“罗圣人”罗喜闻,则带领何坤(长工)等一文不名的七名青年,进入了月补助六元的北京长辛店留法预备班,吃起了馒头酱菜。

而这时的毛泽东,本打算像罗章龙那样,进入北京大学读书,进修法语,但现实的困难打碎了他的梦想:当时的政府规定,师范生当年不得报考大学。

是杨怀中的一封明信片,让他以另一种方式和昔日的京师大学堂“亲密接触”,这是毛泽东的幸运,还是北京大学的幸运?

北大图书管理员

毛泽东手持杨怀中的明信片,来到北京大学图书馆,求见馆长李大钊。

正在明八行笺上写着什么的李大钊,接过杨怀中的介绍信,听了毛泽东的自我介绍,他留有浓密的八字胡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李先生的阁帖体真是漂亮。您是家学,还是后临?”毛泽东一边赞叹着李大钊的书法,一边问道。

“我与你都是从田地里走出来的后生,哪像适之先生、王光祈那样家学渊深啊。”李大钊看着杨怀中的介绍信,和毛泽东聊起了家常。

李大钊对与自己出身相同的这位湖南青年有些“惺惺相惜”:“润之,都说南方人个子矮,我看你身量足有六尺开外吧?”

“一米八二。”毛泽东答道。

李大钊站起来,似有和毛泽东比比身高的意思。这令年轻的毛泽东有些不好意思。身高面白的北京大学教授毫无学究气、迂腐气,他自此和一文不名的湖南青年学生毛泽东结下了不解之缘。

不久,李大钊报请校长蔡元培同意,就安排毛泽东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第二阅览室当了管理员:接待、登记阅览者,管理十五种报刊杂志,兼打扫卫生。毛泽东自湖南第一师范毕业后,总算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每月薪金大洋八元。

毛泽东对自己的这份工作是非常满意的。主要是他能浏览全国各地的数十种报刊杂志,结识一大批学者名流。当毛泽东在借阅登记簿上看到蔡元培、胡适之、陈独秀、邵飘萍、王光祈这些对他来说如雷贯耳的名字时;当他组织起湖南学生和新民学会会员举办座谈会,邀请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之“授业解惑”时,他的眼睛亮起来了,他的心明澈起来了!

不久,李大钊还介绍他加入了宗旨为“振作少年精神,研究真实学术,发展社会事业,转移末世风俗”的“少年中国学会”。毛泽东成为新民学会和少年中国学会这两个中国现代史上声名远播的青年运动团体的双重会员,而这两个学会都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占有重要地位。在“少年中国学会”会员里,就有毛泽东的法语老师(如果听几次课也算老师的话)、上海复旦大学法语专业学生李璜。李璜热情地邀约毛泽东到他在北京大学留法预备班里的法语课堂上听课,为他即将开始的赴法勤工俭学做准备。

毛泽东赴法勤工俭学的准备工作开始是极其认真的。在他与“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的聚餐会上,他首先做起了“勤工”的试验。当王光祈、周太玄大谈“工读互助”的时候,毛泽东站起来说:“光在这里空谈有什么用?不如我现在就做一个勤工实验,诸位先生请把你们的衣服交来让我洗吧。每件三个铜板,三天以后交活儿。”

饭局的东家、“少年中国学会”成员陈愚生的太太说:“我家的衣服可不敢让毛先生洗,你们这些斯文男人,做不得女人的事。”只有王光祈真的拿出了自己待洗的旧衣服让毛泽东去洗,毛泽东也真的挣了王光祈几个铜板。

毛、王的这种“贫贱之交”,让毛泽东几十后还念念不忘,到处托人打听王光祈的下落。在一个盛大的集会场合,毛泽东向与王光祈同为四川人的陈毅问起了王光祈。当听到陈毅说王光祈早已于勤工俭学期间病逝了的时候,毛泽东的神情一下子黯然下来,良久无语。

青春的记忆在此刻复活,共历患难的滋味胜过玉液珍馐。

莲花池畔

作为湖南学生“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组织者之一,毛泽东在半年多的筹备时间里殚精竭虑,认真谋划,上引下联,付出了极大的心力。

他的同学、新民学会会员罗学瓒说:毛润之此次在长沙招致学生来此,组织预备班,出力甚多。北京大学留法预备班、长辛店留法预备班、北京高等法文专修馆、保定育德中学留法预备班等处都留下了毛泽东辛勤工作往来奔波的足迹。华法教育会的记录簿上记载:毛君泽东(此人未入预校)等十二人亦自湘来京,而留法之形体遂具。

1918年10月6日,毛泽东和蔡和森、萧子升等从北京出发,坐火车到保定,迎接第二批湖南前往布里留法工艺学校学习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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