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目

2009-11-04 08:04孙恒杰
长城 2009年5期
关键词:同学

孙恒杰

我回老家看望父母,屁股还没坐稳,就接到王银怀的电话,说他要过来看我。不一会儿,一声汽车喇叭响过,他就高喉咙大嗓地进了屋。寒暄几句后,他就拉我去他家,说是要请我这个“老同学兼救命恩人”的客。

王银怀比我大两岁,上小学时曾经跟我同班,可我俩学习成绩差得远:我算个优等生,每次考试总出不了前三名;他基本上是倒数第一二三。他是留级到我们班的,后来又多次留级,连初中都没上成,就回家务农了。

但王银怀经商做买卖绝对是一把好手。借着改革开放的好机会,没几年他就发了,成了当地有名的企业家,还当上了县政协委员。十年前的一个深夜,他突然发病,脑血管大面积出血,眼看就没命了。当时正赶上我在老家。经我一再动员,家属才同意把他从县医院转送省城。省医院的院长是我的好朋友,我说话当然管用。住院一个多月,终于把他救了过来。他自己都承认是个奇迹。他称我“救命恩人”,指的就是这回事。

在他家算得上豪华的餐厅里,鸡鸭鱼肉,陈年五粮液,真像那么回事。吃着喝着,他忽然问我:“见没见过李映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我迟疑了一下。听我回答没见过,他似乎有点遗憾。他老婆好奇地问李映虹是谁,他压低声音,故意神秘兮兮地对他老婆说:“那可是个美人!”他指指我接着说:“算是俺俩共同的情人———别看俺俩今天关系这样好,那时候可是冤家对头,不,按如今的说法应该叫‘情敌……”我摇头苦笑一下,对他老婆说:“嫂子别听他胡说,那时候我们还穿开裆裤呢!”他妻子啪地打了他手一下,撇撇嘴说:“噢!小屁孩儿啊?没正经!”

所谓“情人”、“情敌”,当然没有那回事。可是平心而论,就当时那种情景,让人产生这种感觉,也不算奇怪。

李映虹,当然是个女生,也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小我一岁,长得实在是漂亮可爱,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什么叫清澈明丽、顾盼生辉?我觉得只要看见她那双眼睛,就全明白了。她声音特别甜美,唱歌好听极了,还会打拍子。学校每个星期一开周会,大家在操场上集合列队唱歌,打拍子指挥的准是她。随着她那一双像小翅膀一样的胳膊上下飞舞,全校男生女生,还包括老师们,满操场那么多人一齐开口,悠扬的歌声在空中飘啊飘啊,我两眼紧盯着她那可爱的身形,心也随着荡来荡去,通身舒畅极了!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最美丽的女孩儿,总是愿意看到她的身影,一天不见她,就好像少了点什么。同时,我也发现,班里班外不少男生也很喜欢她,有事没事都愿意跟她搭讪。这当中,最明目张胆的就是王银怀。

王银怀,黑红脸膛,长得又高又壮,在班里就像羊群中的骆驼。他仗着身高力大,好在同学当中称王称霸,动不动就跟人耍拳头,吃过他苦头的男同学多了去了,但不包括我———我是班长,学习又好,在同学当中有威望,再说,我也不爱跟别人打打闹闹。王银怀上课也不老实,不光是小动作不断,还爱发个怪声、起个哄什么的。许多同学对他又怕又恨。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王阴坏”,说他又阴又坏。这外号一下子就在同学中叫开了。对女生,他倒是从不动拳头,但嘴上也不留情。有个女生叫岳彩霞,是班上年岁最小的,口齿还不大清楚,一次在课堂上,老师让大家逐个站起来念书,她把“鱼呀鱼呀快上钩,没有大的小的也将就”当中的“鱼”念成了“姨”。下课后王银怀嬉皮笑脸地问岳彩霞:“你怎么有那么多姨呀?姨那么多,有姨父没有啊?”另一个坏小子跟着起哄:“有!我就是她姨父!”岳彩霞被气得好一场大哭。

王银怀也很喜欢李映虹,这我看得清清楚楚。为了吸引李映虹的眼球,他时常当众欺负或戏耍别人,以显示他的强大和能耐,还爱和几个捣蛋鬼搞恶作剧。李映虹对此很反感,跟女同学说过讨厌他。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王银怀追着李映虹没话找话说,开始李映虹加快脚步,对他待理不理;后来不知道王银怀说了句什么话,李映虹一下子恼了,猛然站住,涨红着小脸瞪着他,骂了一声:“讨厌鬼!”王银怀没想到她当着那么多人让他丢脸,心里又丧气,又窝火。第二天,他就开始了报复行动,当面拿她的名字开涮:“李映虹———又硬又红,这枣就是又硬又红。来!吃李映虹啊!”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鲜枣,分发给几个爱捣蛋的坏小子。几个人一边大嚼着枣儿,动作夸张,故意发出极大的声响,一边喊着“吃李映虹啊!吃李映虹啊!”把李映虹气得大哭不止。

我也气愤不已,我不能容忍他们欺负女同学,特别是李映虹!但表面上还不想让人看出来我在护着李映虹。于是我拿出“班长”的架势,站出来维持秩序,大声斥责他们,从他们手里夺枣儿,闹得好一阵子乱。直到上课钟声响过,老师来了,李映虹还在抽咽。最终的结局自然是王银怀,还有那几个同伙,又挨了一顿好训,班主任还拿着没收的枣,往王银怀头上凿了两下,说:“‘又硬又红,我看就该叫你的脑袋上长出又硬又红的大疙瘩!”

在这事上,王银怀事后没敢对我怎么着,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对我怀恨在心。

从那以后,王银怀有一段时间不怎么张狂了,对李映虹也不再贫嘴贫舌,甚至可以说,表现得有礼貌了。我当时以为他接受教训了,老实了,从此班上的秩序就好维持了,同时也为他不再骚扰李映虹而暗自高兴。

后来有一天,下着大雨,李映虹在课间打着一把油纸雨伞去厕所,回来的时候只顾急着往教室跑,没留神脚下一滑,跌倒了,浑身上下沾满了泥,胳膊肘磕破了,伞也摔坏了。同学们围着李映虹,帮她整理脏兮兮的衣裤。李映虹自尊心极强,也很娇气,觉得自己出了丑,脸上的表情难堪极了。这时候王银怀走到讲台上,拿起个粉笔头,在黑板上画了几个并排相连的小圆圈,又画了一条直线从圆圈中穿过,问道:“同学们,这是什么?”他的一个应声虫答道:“糖葫芦!”王银怀喊了声“对对对”,接着高叫:“糖葫芦,一个大子儿一根喽!”谁也听得出这是嘲笑话,把浑身沾泥的李映虹比作糖葫芦。本来就满腹委屈、眼泪汪汪的李映虹,顿时哭出声来。女同学们纷纷指责“王阴坏”。

我原本在心里替李映虹疼得慌,却又不好去安抚她,见王银怀如此幸灾乐祸,正好挺身而出,替她出这口气。我几步跨到王银怀面前,义正辞严地说:“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同情。你那次尿了裤子,比这寒碜多了!别人这样嘲笑过你吗?你这叫坏事乐,不向李映虹赔礼道歉就不行!”

我这一番话,揭了王银怀不久前一件丢人现眼的大丑事。那时农村的人们,系裤子用的是布条或者绳子,不像现在这样讲究———用皮带。王银怀的腰带是细布条做的,系成了死疙瘩,课间去撒尿,腰带怎么也解不开,一着急,把尿全撒在了裤子里。他课也上不成了,耷拉着臊红的脸,拖拉着湿漉漉的裤子回家去换。当时虽然有同学偷偷捂着嘴笑,但没有一个人公开嘲讽他。我把这小辫子一揪,他马上就蔫了。在同学们哄笑和七嘴八舌的斥责声中,他擦掉黑板上的“糖葫芦”,灰溜溜地回到座位上,直到放学再也没有抬起头来。他虽然没有按我说的向李映虹道歉,但也吃了一个大大的窝脖。我偷看了已经止住哭泣的李映虹一眼,为这一“英雄救美”式的胜利而暗自得意。

李映虹对我的态度从此大不一样,这是自然的。我的年龄在班上虽然是小一号的,但一上学就当了班长,各门功课一直是尖子,字又写得好,还有,大概跟我长相白净、生性文雅也有关系。在女生们的心目中,我应该算得上“帅哥”了。当然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我富有怜香惜玉的情怀,不但不欺负女生,还时常护着她们,用如今的说法,就得叫“护花使者”。就为这,王银怀,还有几个男生,背地里咕咕哝哝,说我女里女气的。可女生们都爱接近我,李映虹还得加个“更”字。李映虹的学习成绩不算太好,她在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问我的时候多;她字写得也不怎么好,她书本上的名字,常常求我给她写。一次她那支非常漂亮的玫红色钢笔掉在地上,把笔尖摔歪了,不找别人,单求我帮她修。

说到钢笔,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可是个稀罕物,不但我没有,我们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没有。李映虹的父亲在部队上,还是个不小的军官,所以她家富裕,穿的用的都比别人强。比如雨伞,我家就没有,遮雨就靠草帽。还有写字,别人平时一般用的是不值钱的石板和石笔,只有考试才舍得用纸和铅笔。李映虹从不用石板和石笔,而用钢笔和白纸装订成的本子。一次考试,我忘了带纸。正当我为难的时候,她不声不响地从本子上撕下两张纸,悄悄递给我,并用那一双美目向我递了个眼色,我非常明白那意思:没关系,我这儿有!我从她手上接过纸,心里比吃了蜜还甜。我的学习成绩本来就好,那一次考得更棒———全班唯一的一百分。我觉得这里面有她的一份功劳。发卷子的时候,老师一公布成绩,我向她投去又得意又感激的一瞥,她则回眸甜甜地一笑。就是那一笑,一双秀美无比的眼睛在我的脑海里印下了清晰无比的照片。

我和李映虹是同村人,但两家离得并不近,村子大嘛,我家在村东部,她家在村西北部,而学校在村子中部。所以上学、放学我跟她走不着一条路。为了能多一些陪伴她的机会,我曾几次在放学回家时找借口,故意绕远,跟着她往西去。比如,说去我家的菜园摘点菜(我家的菜园确实在村西),或去我的姑家有事(我姑家离她家不远),等等。还有一点让人高兴的是,她和岳彩霞很要好,星期天爱到岳家去玩。而岳家跟我家是邻居。我就留了心,只要发现她去岳家,我就尽可能找个理由凑上前去,见个面,说上几句话。

李映虹的名字很“有文化”,我猜是他当军官的父亲给起的,一问,果然。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她出生的那天,父亲没在家,正在南方的部队里。部队营房在一条江边。那天雨过天晴,天上出现一道彩虹。站在江面上,抬头是天上的彩虹,低头是映在江中的彩虹,景象非常迷人。他父亲想起那天的景象,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

有天下午放学回家,她听说我要去菜园,要求跟我去,我当然求之不得。

出了村子,野外是一望无际的菜园和庄稼地。正当夏末秋初,天空万里无云,高高低低、色彩斑斓的农作物,发出丰收年景特有的芬芳气息。我不由得张大鼻孔,猛吸了几口醉人的空气。李映虹摘了几朵野花插在小辫子上,咯咯笑着,又蹦又跳,活像一只快乐的小燕子。我兴奋异常,放声唱起歌来。李映虹紧跟着我唱,还挥动双手打着拍子。她那红红的小脸,那熠熠放光的双眼,真是美极了!

到了我家菜园,里面一畦挨一畦,有茄子、南瓜、大葱、芸豆角、麻山药,垄沟边还有为了收获籽种而栽的茴香棵子。我说:“可惜没有好吃的。等明年让我爷爷种上西瓜、甜瓜、黄瓜、菜瓜,你来了,想吃什么吃什么!”她眼睛一亮一亮的,高兴地点点头。

我俩这儿看看,那儿瞅瞅,还用南瓜叶子从井里汲了点水喝。玩了一阵儿,她说:“该回家了!”我赶紧摘了一把豆角、两个茄子,要送给她,她不要。

往回走的时候,我看见茴香棵子上有条虫子,当地叫它茴香虎,身上斑斑点点,颜色极其鲜明,红的艳红,黄的嫩黄,绿的翠绿。我看着好玩,就转身招呼跟在后面的她:“快来,多好看哪!”没想到她上前一见,吓得“噢”一声惊叫,拖着哭声逃命似的向后跑了老远,捂着胸口,脸色蜡黄,浑身发抖。我心想坏了,连忙追过去,哄她,安慰她,极力说明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她这么胆小,连个小虫子都怕成这样。好说歹说,过了好一阵儿,她总算缓过劲来。我跑回去,把那个虫子弄到地上踩了个稀巴烂,算是给她压了惊,除了害。然后护着她,绕过那丛茴香棵子,一直把她送到了家。

这之后,我再也不带她去菜园了,在她面前,连“虫子”这类词也不敢提了。

记得这事过去没多久,是个星期一,全校的周会散场,同学们陆续回到教室,准备上课。王银怀从树上捉了一条毛毛虫,捏在手里,进屋后在女生们面前晃来晃去,吓得她们躲躲闪闪,阵阵惊叫。晃着晃着,他猛然把毛毛虫朝门口一甩……这时候李映虹正好跨进教室门,那毛毛虫不偏不正,恰巧落在她的脖子上。李映虹没看见是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惊叫了一声就倒在地上,吓昏了。我见状简直气疯了,忘了自己“班长”的身份,不由分说,上去就给了王银怀一拳,把他的鼻子打破了。他毫不示弱,抄起课桌上的一块石板,砸了我个头破血流。我从来没跟人打过架,论块头和力气也绝不是王银怀的对手,这次不知哪来的邪劲,竟敢出手打了他。不用说,我没占到便宜。他的鼻子很快就止了血,我的头上却留了个大口子。

同学们自然恨王银怀,但也觉得他不是故意害李映虹,我先动手打他也不应该,何况还是班长。还有人说我护着李映虹,甚至背后对老师说我在和李映虹搞对象。以前我没有挨过老师的批评,这次尝到了挨批的滋味,“班长”的官也被撸了。老师倒没追问“搞对象”这回事,大概是不相信这类胡言乱语。因为我们当时太小了,小学三四年级的小屁孩,往大里说也超不过十岁啊!

回到家,母亲一见血淋淋的,吓慌了,赶紧拉着我去治伤。等到听说我是跟人打架闹的,着实把我骂了一顿。

在这事上我得不偿失,但丝毫不后悔。为了李映虹,我这样做没错。

这次受伤,因为处理得不及时,我的伤口感染,发起烧来,有十来天没能上学。

等我伤好了去学校,再也见不到李映虹了。同学告诉我,她已经不在这儿上学了,跟着父母到“外头”去了。

那肯定是去了她父亲部队那儿,但那是个什么地方,地名叫什么,同学们谁也不清楚。我曾经悄悄问过岳彩霞,她也不知道,李映虹也没给她来过信。李映虹亲口对我说过,她父亲所在的部队驻在南方的一个小城市。我怎么当时没问明白是个什么城市呢!真是悔之不及!就这样,李映虹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的心也似乎被掏走了,好长时间失魂落魄的。我总在想,她为什么要走呢?是不是因为屡受惊吓,吓出了毛病,没法在这儿呆了?是不是总被王银怀欺负,想躲开他?是不是因为人们乱说我跟她怎么怎么样,让她觉得很丢脸?我一方面胡思乱想,一方面又对她心生埋怨:你就这样不辞而别了?连个招呼都不打?转而又自责,因为她被吓昏的时候,我没顾上救助她,就跟王银怀打起来了。早知道这样,真应该亲自把她送回家,好好照顾照顾她,管他别人怎么嚼舌头根子呢,反正我就是喜欢她,绝没有别的坏心思!唉!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从那以后,三十多年不知道她的下落,可她那一双美目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一闭上眼就忽闪忽闪地映现出来。

后来年龄渐长,对李映虹的意念慢慢变淡了。等进了大学中文系,第一次捧起《诗经》,读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时,我眼前一个亮闪,李映虹的影像又跃然而出。合上书,我闭目想象着卫庄公夫人卫姜的眼睛有多美,觉得李映虹的应该比她的还要美!

由于那双美目的存在,我添了个毛病:多少年来,只要见到漂亮女子,李映虹的美目就在我的眼前一闪一闪,我不由得就将对方的眼睛跟李映虹的比较一下。找对象的时候自然也不例外。就这样,好几个漂亮女子被我“无理由”地否决了。人家莫名其妙,问我怎么回事。我无言回答,内心也不是没有矛盾,但又毫无办法,谁让我心底藏有这双美目呢!最终成为我的妻子的这位,虽说算不上美艳,起码那双眼睛有点像李映虹。真的!

三十多年后的一天,我作为省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为了出版一部自选小说集,来到省新闻出版局所属第一印刷厂。我几年前才从远离家乡的西北调来本省的省会。小说集由省作家协会资助出版,但资助的经费不多。为了印得好,又省钱,我自己找承印单位。这儿的印刷条件好,厂长又是我朋友的朋友,价钱应该好商量。

在厂长室里,我正跟厂长谈着,一位中年女人敲门进来。我不经意间瞥了那女人一眼,在与她的眼神相遇的一刹那,眼前突然像打了一个极强的闪电,我被惊呆了———这双眼睛多么像是李映虹的眼睛!那女人显然对我没有注意,和厂长说了几句什么(我根本没听见)就出去了,而我还呆呆地没回过神来。

我的心思马上转移了,印书的事变得不重要了。我跟厂长简单地谈了谈,就打听这位女同志姓什么。一听说“姓李”,我的心激动起来。不用再问名字,我敢百分之百地断定,这就是她———李映虹!

在厂长的指引下,我来到挂有“办公室副主任”门牌的一间屋门口。门半开着,可以看见她正埋头办公,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我在门外清了清嗓子,抚了抚头发,轻敲了两下门,听到一声“请进”,我推门入内。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你找谁?”我故意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与她对视了一阵儿。她显然有点疑惑,大概觉得我这个人不对劲。正当她微皱眉头,要发出疑问的时候,我开口问道:“请问您是不是李映虹?”她眉头稍展,回答:“是啊!您是———”我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故意先不作回答,而说:“您的老家是武平县双井村!”她瞪大眼睛答:“对啊!您是———”“我是你的老乡兼老同学呀!”

我自报姓名,等待着她作出和我一样惊喜和激动的反应。万万没有想到,她一脸茫然,早已记不得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脸色怎样,只觉得脑子有点恍惚。等我讲了当年在小学发生的一些故事,她这才回忆起我是谁,想起我为了她跟别人打架受过伤。

在她一再邀请下,我盛情难却,跟着到了她的家———在一座普通的居民楼的三层。家中没有旁人。挂在墙上的全家照告诉我,她有了男人,有了儿子。

她大概没看出我的心思。想必在她看来,我跟别的老乡、同学没什么两样。她主动告诉我,离开老家后,她跟着父母去了南方(我没问是哪座城市)上学,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进了一所中专,学的是印刷。父亲转业,落叶归根,回到本省的省会,她也跟着调来这家印刷厂。她“爱人”也是个转业军人。儿子,刚刚上高中。她说,她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近亲属,所以这么多年没回过老家,和老同学也没有联系。

她听说我要印自己写的书(我没告诉她我是作家),表情略显惊异,随即诚恳地表示,一定帮我给厂长好好说说,给我印得又好又便宜。我连声向她道谢。

眼前的李映虹,身材显然不能算高,而且已经发福,脸上有了细细的皱纹。对面说话时,我觉得她在看着我的眼睛,而我却不敢与她的眼睛相对。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真诚地留我吃午饭,说要打电话叫丈夫早点回来陪我。我以中午有事为由谢绝了。

告别时,我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和她握手,她已经大大方方地把手伸了出来。

这是我俩第一次握手,真的。过去在一起的时候,别看说说笑笑,显着很是亲近,但两人的手连碰都没碰过。这次握手,也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碰。就是这一碰,我已经感觉出,她的手胖胖的,比较粗糙,跟当年打拍子的手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她目送我走出宿舍大门,再次邀请我改日来访,态度很是真诚。

和她邂逅之后,我再也没去过那家印刷厂。我的书,是找另一家印刷厂印的。

我也再没去她的家,再没见过她,连电话也没给她打过。她为留电话送给我的她那张名片,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一晃过去好几年了。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穿来穿去,有几次路过第一印刷厂。看到厂家的牌子,偶尔会想起这里面有我的一位老乡。但她长得什么样子,想不清楚了,只仿佛看见一位身材不高、胖胖的、一脸皱纹的中年妇女,正在家中为丈夫和儿子忙碌着。她行动似乎有些迟缓,举手投足,哪里还有翩翩欲飞的样子!至于那一双曾令我刻骨铭心、魂牵梦绕的美目,在脑海里无论如何也寻不见了,就像在数码相机上删除照片那样,一下子彻底删除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酒足饭饱,离开王银怀家之前,他又提到李映虹,对我说:“听说李映虹就住在省城,跟你在一个地方嘛,你真的没见过她?”

我看了他老婆一眼,对他撒谎道:“没见过!她在省城吗?”

他肯定地点点头,又仰着头想了想,问我:“你说,咱俩应不应该去看看她?你看咱俩都老了,她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我望着他华发下的那一脸真诚,忽然觉得不应该骗他,真想把与李映虹邂逅的事说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变了:“什么样子,无非是老了呗!就算见着她,恐怕也认不出来了……”

王银怀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也摇摇头……

责任编辑 洛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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