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排的话剧《鸟人》,无论放在初演时的16年前,还是现在来看,都是一出雄心勃勃的戏。在荒诞的戏剧框架里,雕刻着真实生活的肌理;在机智幽默的人物对话里,弥散着现代意识的解剖与透视;在民间和传统艺术形式的借用中,杂糅着对话剧这一形式心有不甘的改造与颠覆。尽管三幕戏依然可以明显看出老舍《茶馆》的影子,但它不再是叙述年代、勾勒人物,而是演绎一种对生活的态度和观念,从写实转向写意,乃至有些许抽象的哲学意味了。
这便是《鸟人》前后两次演出最惹人注意的地方,在我看来,它触及了一个宏大而深刻的主题:我们有没有病?到底谁有病?
在《鸟人》里,从海外归来的“海龟”——心理医师丁保罗认定养鸟的鸟人们有病,而以三爷为首的鸟人们,虽然生存背景和文化背景不尽相同,但他们却不约而同地一致认为“海龟”丁保罗才有病,而且,最后找到的是不堪入目的窥淫病。于是,水到渠成才有了最后粉墨登场的包龙图坐堂审问丁保罗的一场戏,以极具娱乐性的演出,成就了全剧的高潮。
尽管这场重头戏处理得有些漫画化,却极真实地描摹出了大众和知识分子、草根与精英、中国与西方、鸟人与海龟的心理矛盾纠结隔膜乃至对立,以荒诞的形式,触及了我们现存生活中的某些真实的部分。在戏的审判中,看似包龙图和三爷以致全体鸟人以大国心态棒打并战胜了海龟丁保罗,但他们的理由只是因为丁保罗说他们有病,所以丁保罗也有病,并没有反驳出丁保罗指出他们有病是错误的。
这一点,让我想起上个世纪40年代朱光潜先生写过的《谈修养》中的一篇文章。当时,罗素写了《中国问题》,批评我们民族性格的三个弱点:贪污、怯弱和残忍,亦即指出我们的病。朱先生是看了罗素的文章心里不舒服,想说“你们西方人究竟好得几多呢?”也就是我们鸟人反驳丁保罗也有病的理由。只不过,那时的外国人罗素在今天换成了海龟丁保罗。和《鸟人》中三爷没有否定丁保罗指出鸟人有病是错的一样,朱先生的分析到最后也并没有讳疾忌医说罗素指出我们的病是不对的。
到底是谁有病呢?是我们自己有病?还是罗素或者海龟丁保罗?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别人指出的,鸟人们就那么不自在,而且要用一种唱戏审问的特殊方式来进行对于海龟的反驳和指斥?中国人有没有病是一个既属于当代也属于现代的命题。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的新时期,即上个世纪的70年代末和80年代,在我们的文学和文艺创作中,不少作品将这一命题重新提起,衔接着上一代的思路,承载着前辈的精神。这是因为在这个新时期,我们面临不可回避而亟待解决的问题,为什么十年动乱让民族走向了崩溃的边缘,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如何才能复兴和崛起?近一个世纪以来,这几乎是一个不断轮回的问题,成为中国文化内部的一个心结。于是,《鸟人》再次追问这个问题:究竟是我们自己病了,还是我们在别人眼中变成了病人。
中国变成病人是晚清民初一批学习了西方思想的中国知识分子笔下的故事,如鲁迅先生就是著名的例子。鲁迅在日本这一成功西化的地方学习了先进的“医术”,并掌握了如西方传教士史密斯关于《中国人的气质》的“解剖图”,借他山之石来进行民族的批判和自省,来拯救病态的国民灵魂。鲁迅认同史密斯所分析的关于中国人残忍好面子等性格,从而写出一批犀利的文章解剖中国国民的劣根性,成为五四时期最富思想性的文字,深刻触及我们国民性中的文化原因和精神原因。进入新时期以来,我们一再回到五四、回到五四时期作为启蒙者的鲁迅,重拾鲁迅“国民性批判”的思想武器,企图寻找到疗治中国民族性疾病的药方,让民族得以从性格到思想的复兴与振兴。
进入上个世纪90年代,时代的变迁,人心的蓬随风转,特别是进入商业社会初期,商业因素对于心灵的侵蚀和对于思想的稀释,一部分文化人开始转型,一部分作品开始转向,在新时期初期被叩问的关于国民性的严肃乃至沉重的问题,已经渐渐被商业性和娱乐性所置换,颇有些宅第换新主,衣冠异昔时的样子,虽不触目惊心,却有点儿沧桑沉沦的感觉。因此,在《鸟人》十几年前初演的时候,观众看不大懂,甚至以为是相声一般的闹剧,所引起的争议和非议,也就不难理解。人们关心的话题已经随T型台上的时装而迅速变换为新的一套,热闹和搞笑,迅速的将像石头一样曾经沉甸甸砸在我们心头的思考化解,甚至将其融化为一摊稀泥。
时隔16年之后,人们重看《鸟人》,却有了新的甚至更大的兴趣,似乎比16年前反响还要强烈。这是一种十分值得思索的现象。人们到底在这样一部几乎没有任何改动的话剧里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并不是什么话剧都能够有这样反差强烈的对比,而又能够留给我们如此玩味的空间。
这些年来,我们的话剧舞台上出现的状况,要么过于近,浅表层、近距离描摹生活的很多,获取即时的快感聊以一时的满足;要么过于远,重排重演经典老戏的很多,寻得昔日的残照织补今日的心情。和文学特别是小说的创作相比,真正富有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现代戏并不多。应该说,《鸟人》是一部有思想性的戏,因为它触及了一个永恒的话题。也就是说,谁有病,有什么病,这个话题贯穿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的社会和民众的心灵,也贯穿在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思考与命运之中,一直到现在还缠绕在我们的心里,挥之不去。
《鸟人》特别有意思的是,将这一有关国民性的思考,延续到我们的经济得到极大的发展、国家地位得到极大的提升的时代,以极其强烈夸张和荒诞的戏剧形式,对于洋人和海龟,让鸟人们痛快淋漓棒打丁保罗而格外彰显膨胀了的大国心态为高潮,甚至作为了整部戏的收场。有意思的就在这里,鸟人们棒打丁保罗是棒打了,淋漓痛快的解气是解气了,其实并没有反驳海龟所指出的病的问题。但再有病,也不能由你海龟说,也许这正是鸟人们的潜台词,也是鸟人和海龟之间戏剧冲突的内在逻辑,是三爷之所以能够昂昂乎再次穿上包龙图戏装重登戏台的性格基础和心理积淀。
其实,说到底,这还不是史密斯早在一个世纪之前就说过的中国人的面子问题?还不是鲁迅先生当年深刻而沉郁说过的瞒和骗的问题?想一想,鲁迅先生也是一个海龟呢。我们今天如何看待鲁迅先生的呢?鸟人又是如何对待海龟丁保罗的呢?这样一想,丁保罗这个人物的设置就非常有意思,他可以说是一个符号,植根于历史,游走于现实,他和鸟人们关于有病和治病的问题而引发的冲突,便不仅仅是戏剧冲突,而具有深刻的反讽意义。鸟人们对于丁保罗的反驳乃至棒打,便再一次深刻的揭示了鲁迅先生关于国民性的思考的价值,这一价值不仅仅在于时代的延续性,衔接着两个不同的时代;也在于时间的漫长性,认知和解决这一问题还需假以时日。它真的成为了我们的一个痛和痒,我们自己够不着那个痛处和痒处,又不让别人帮我们挠或搽一下药。
对于国民性,《鸟人》再一次有胆有识地重新提起,是值得称道的。只是编导者对这一话题的认知与解读,似乎有些犹豫、彷徨,并没有找到合适而准确的命门,便使得其戏剧逻辑有些模糊和游弋,荒诞有余,搞笑有余,语言的幽默削弱了思考的进一步探讨和深入。当包龙图审问退堂之后,丁保罗和小霞叫来继续他的“鸟人心理康复中心”的工作,小霞说你有窥淫病偷看我洗澡,我不干了,丁保罗说刚才不过是演戏,将真实和演戏有意混淆。可以看出编导者的努力,在戏剧与人物的跳进跳出中,让到底谁有病的问题再一次顽强地浮出水面,鸟人暂时的胜利,并不说明他们没有病,使得戏的主题得到再一次的延伸。
只是这样的延伸和这样的结尾的力量,显得有些微弱。丁保罗淡出之后,久久没有观众敢于鼓掌,都以为剧还没有结束。也许,这正是编导者希望得到的效果。这时候,从后场到前场迤逦走进一列跳秧歌的大妈,锣鼓点突然打破无声的静寂,明显可以感受是导演精心的安排,却感到形式大于内容,其象征意义似乎是全剧的一串省略号。我们可以说是把进一步的思考留给观众,也可以说这样的结尾勉为其难,是因为我们对于这样一个宏大而深刻的主题的思考与把握,还显得有点势单力薄,力不从心,或者说有点避重就轻,借花献佛给了跳秧歌的大妈们,这也是这部戏令人遗憾之处。
肖复兴:著名作家
责任编辑:张慧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