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瑛
我十岁那年,他升职为副部长。我快乐得不行,以为他会让那辆破老爷车退休了。十岁了,我的腿已经很长,个子已经很高,坐在他的车前,常常需要缩着脚,低着头。偶尔他骑得飞快时,就用下巴抵一下我的头:“臭小子,头低一下,老爸带你飞翔!”
从小到大,我们就是连体的两只鸟,一大一小,在破车上展翅翱翔。我长大后看过《泰坦尼克号》后,觉得那个最经典的镜头,应该是我和他,我坐在车前,他骑得飞快,无人的地方,松开把手,我的小手臂,他的大手臂,撑开、飞翔,一路洒下我们的笑声。
可是那天,他接我放学时,只是说:“小子,你爸升副部长啦!”我撇撇嘴:“是不是我俩的坐骑可以换一下啦?”受了我的打击,他并未收回自己的笑意:“当然!瞧你老爸的!”
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以为是部里为他配的小车,他故意给我一个惊喜的。惊是有的,他从背后拿出一个厚厚的枕巾,往车座上绑着:“从今天起,俺们家少爷改坐后面了!”
失望掠过我的脸庞,坐在他绑着的枕巾上,我怎么也喜不起来:“老爸你啥时给我混个四轮的?”老爸一只脚撑在地上,示意我在后座上站起来。我徐徐地从枕巾上站起,我比他高出了许多,我抱住他的头,他飞快地踩起车来。风掠过我的脸,树在急速地后退,他越骑越快,我紧紧地抱着他的头,飞翔的感觉让我兴奋得不停尖叫,他在我的尖叫中松开了双手,我们的车在飞速地向前,我和他成了另一种姿势的泰坦尼克号。一只大鸟驮着小鸟在人来人往中穿梭飞行,快乐是我们撒下的种子,一路随风飘散遇土扎根。以至于我后来只要看到自行车,便有飞鸟的感觉。
后来,我长大到能够自己骑自行车时,老爸买了一辆最酷的山地车给我,我就不再关心他骑的是什么车了,直到高靠。
每一年,送考的小车都会排到考场外好远,最不济的也是摩托车。那些日子,我惶惶不可终日,总觉得那么重要的一天,不能够独自去面对。正想着怎么开口时,他主动找我了:“明天老爸也用四个轮子的车送送你!这下,你能多睡十分钟了。”老爸租了一辆的士,包接包送。坐在的士上,我长出一口气,风吹不进,雨袭不来,感觉真好!老爸看似淡淡,却不放过一秒钟,一直叮咛,考得好坏都不要紧,尽力就行。会做不会做的,都得细心。高考每次胜出的不是最聪明的,却一定是最认真的。
最后一门考出来的时候,校园里沸腾了,我和同学架着胳膊飞出考场,整个校园像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我们是一群在里面待得太久的小怪,争先恐后地往校外赶。老远,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是老爸。校门外不远的地方,他一只脚撑在地上,朝我扬起手臂。我朝他快步飞奔过去,一切似乎回到了十年前。这个男人刚升上副部长,向我宣布这个快乐的消息帅哥笑意很浓:“怎么样?”我朝他竖着两个指头:“OK!”的士呢?他的车明显太矮,我不知道怎么安放自己的长手长脚。他努嘴示意我跳上车:“不着急回家,当然用不上的士了。我载你再从熟悉的地方走一遍?”
我坐到他的后面,他又开始飞速地踩车。只是我不再好意思咯咯地朗笑,而他也不敢松开车把上的手臂。那条熟悉的陡坡前,他明显慢了下来,我看到,大串的汗珠从他的脸颊处滚落,我眼一热,从后座上跳下,我请求:“我可以载你一程吗?”
头一次骑上他的老爷车。已经很破了,车刹、把手都不很灵便了。他坐在我的车后,默默地。我把车踩得飞快,他用手轻轻地揽了我的腰:“你爸是不是老了?”“男人四十才一枝花,老爸至多才一点五枝花。”老爸朗声笑了起来。“爸,等我上了大学,你买辆小车吧。年岁大了,雨雪天不方便。”我轻声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老爸家族大,就他一人读书出来了,一大家子都靠着他。虽说做着个不大不小的部长,可薪水是固定的,家庭开销又那么大,而我上学的费用,拿他的话说,是个无底洞。他应着:“再说吧!”
我考了个三流大学。他却不介意:“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进了大学一样可以考名校的研究生!”就因为他的这种理论,四年本科后,我选择了出国留学。考试没费太大的劲,只是那笔学费够戗。他已经升成正部长了,可是那样的清水衙门,不配车的。妈妈打电话来时,跟我说:“你爸换车了。”我有些惊喜:“丰田还是本田?”妈妈仍是淡淡的:“永久的。他需要到很远的一个学校兼职,那辆破车常在半路罢工。”
我便不敢再说话了。一年二十几万的学费,我知道他们已经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只是还有两年书要读的,这笔钱说什么他们都得筹足的,只是他,近五十的年龄,又是部长,去学校兼职?
“让他去吧。他早年出过很多书,人家让他代写作课呢。薪酬很高的,你在外好好的,就行了。”妈妈挂断了电话,我的眼睛酸胀得不行。异国他乡里,我似乎看到,那个男人,骑着自行车,从城东一直到城西,腰身已经不再挺拔,鬓间有了白发,那个人,是我唤了二十多年的爸爸。就因为这一声唤,他要替我扛起很多东西。
研二寒假,我坐飞机到了上海,又转车到了小城,我在公用电话里跟他通话:“爸,我到车站了,拿你的破车来接我吧!”电话那头,他快乐地答应着。不长的时间。他就到了出口处。还是那个酷酷的姿势,一只脚撑在地上,唤我的名字,朝我扬起手臂。我向他快步走了过去。
这次他没骑车,我的行李放在车后座上。沿路的人招呼着:“儿子回来啦?”他向人点头:“嗯,回家过年呢!”小城变化很大,路道拓宽了许多,私家车更是满地跑。我比他高出了一头。他穿着我丢在家里的衣服,帅气依然,只是明显老了许多。我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唤了一声:“爸。”他有些不自然,过后爽朗地笑:“怎么?想家啦?想你的老爸?”呵呵,在外漂泊多年,最吝啬说的词,就是想念。何况他就在眼前,我怎么肯轻易说出?只是妈妈嘴里的新车,又已经不新了。风里来雨里去,每个星期除了上班,还要去那个学校几趟的。我低低地说:“爸,不要这么拼命了,明年的学费我来想办法!”他把车子撑住,生气了:“你来想办法?你怎么想办法?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大人的事不用你管!”我不再强辩,有时,主观想法与客观现实确实有很大差距。即使我再l心疼他,也无法做到筹足那笔学费。他在那样的位置,也不便开口求人,只能自己节衣缩食,还要向外人做出繁荣昌盛的假象。我走到他身边,用力搂他的肩:“咱回家吧!”
我二十七岁这年,结束学业了。他已经五十五了,退居了二线,索性更多地到学校兼职了。得知我要找工作时,他拖出自行车就走:“去找几个战友聊聊,看他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我按住他的自行车,他有些急,要掰开我的手,我很坚决:“有半年的时间,你总得让我自己先试试。”
半年的时间,我从家里消失了。我跟几个同学,开始在国内和韩国往返飞奔。因为在那儿居住了三年,对那里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定了大批韩版的服装,然后开了个淘宝店。两个人很快扩到五个人的队伍,半年时间,我们的淘宝店就扩大到二十三人。当我再次出现在家里时,他很生气,他不能明白,我丢下自己的专业,去开什么网店,他咆哮得如同一头狮子,而我,不动声色地在他手心放上一把钥匙:“爸,我一直有个心愿,我要买一辆车子送给您。您能成全我这个心愿吗?”
这个老男人,像被火烫了似的,将钥匙甩出很远,他想努力逼回眼底的热气,却没能够。他有些哽咽:“爸老了。”我把钥匙重新放回他的手心,把他的手握成了拳:“接受吧,我知道,你的驾照放在身上有一阵子啦!”这个男人很快又恢复了他的风度翩翩:“你爸就这点秘密了,还是被你出卖了!”
接下来,一个阳光健朗的大男生走在大街上,把淘宝做大、做强,或者不做,都不再彷徨,身上流着他的血,还愁自己会活得窝囊?路人在指指点点:“这是储部长家的儿子。将门无犬子,他爹当年就这样威风凛凛的。”我暗笑,故意将头颅昂得更高,好无愧于他儿子这个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