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 七
从咖啡馆到精神病院
2006年1O月10日,带着画笔画架,背着被褥,郭海平拖着一只行李箱,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中走进了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
祖堂山精神病院始建于1952年10月,是南京的两所精神病院之一。该院有7个病区,400多个病人。入住精神病院之前,郭海平是一个成功的自由画家和咖啡馆老板,咖啡馆叫“半坡村”,在南京它和“先锋书店”一样,几乎是“文化”和“品位”的代名词,这里也会经常不定期地举办一些先锋影展和文化沙龙。
郭海平出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在家排行老六,是最小的孩子,他对精神疾病和心理问题的关注,起源于他的哥哥。天资聪慧的哥哥比他大十来岁,性格内敛,身材健壮,原本父母寄托在哥哥身上的希望最大,但因为在南京大学工作的父亲“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这使得哥哥在参军时政审不合格,只得下放到苏北的农村。
然而哥哥回来时却已经换了一副模样。“那时候我还很小,大概一年级,一天放学回家,突然看见下放当知青的哥哥被人送回家了,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押着他,他被用绳子五花大绑,勒在我们家的凳子上。”
现在谈及当时的情景时,郭海平还是十分动容,也正是那时哥哥的眼神在郭海平心中烙下了深刻的印痕,这也成了后来郭海平对精神病如此关注的隐秘因素。
1979年5月,少年郭海平进到了工厂里。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比他小两岁的邻居潘登正与一帮同龄人混在一起学艺术,当郭海平走进潘登那摆满油画、素描习作的画室时,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内心里对于艺术的那部分渴望开始成形萌芽。
跟在他们之后才一年,郭海平就要辞职下海搞艺术,在遭到家长的坚决反对后,他与潘登一起施行了被称之为“叛国”的偷渡计划。最终在边境被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的武装警察发现,幸亏当时他们各自都拎着写生的画箱、穿着很像画家的风衣,才未被捕入狱。最后潘登进入了收容站,而郭海平独自一人扒了多次火车回到了南京。
后来,郭海平却渐渐发现自己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日子过得颠三倒四,别人熟睡的时候,他却拿着画笔涂涂画画;不愿上班,不愿按时作息,不愿跟人交流,对于惊诧与疑问一概不予理会……他的父亲认为是艺术把儿子害成这样的,于是把他的画全都烧掉了。
后来郭海平又注意到,很多艺术家在搞艺术的同时精神方面或多或少也存在着一些问题,这让他一度感到非常困惑。为了揭示这其中的秘密,他开始接触到变态心理学,也开始对精神病人与艺术家心理表现出特殊的兴趣。
1989年,郭海平首次在国内开辟了心理热线。在做了4年心理咨询师之后,这种一对一的问题解决方式让他失去了兴致,同时他也注意到社会上患精神病的人数日趋上升,那为什么不可以通过在精神病院成立艺术病区,帮助精神病患者拿起画笔进行艺术创作,从而使他们压抑和窒息的精神找到一个喷薄的出口呢?
郭海平心中立刻出现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入住精神病院。当他把这个计划提出后,周围的人怀疑他是不是“疯了”。但郭海平不管,他执拗地去各家精神病院询问可否入住。哪有正常人主动要求住精神病院的呢?很多精神病院觉得他不可理喻,那阵子郭海平走遍了北京、上海等地,十个月过去了,就在他自己都即将要失去信心之时,最终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答应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试验”。
颇具戏剧效果的是,郭海平穿上蓝条纹病号服住进病房的日子恰好是“世界精神卫生日”。
病人就像自己的哥们儿
祖堂山精神病院的生活规律而枯燥。
早上六点起床,洗漱、早餐过后,是广播操时间,那是病人们一天中难得的室外时光,其余时间他们都在房间里度过,上午和下午数个小时的娱疗时间,中午和晚上的吃药时间,午睡时间和晚上的就寝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平静和沉闷,有时也会有突发事件打破这份死寂——那就是病人情绪不稳发病的时候。
刚进去时,院长带着郭海平走在医院里,有病人悄悄问他“刚来的啊?”这让郭海平忍俊不禁。但更多的时候则又害怕,每到夜晚郭海平总有一种恐怖的感觉,内心里有些不安定。除了精神上的恐惧之外,最开始与病人的接触也并不顺利。虽然每天都会有病人三三两两在他身边游走,但有的喃喃自语,有的大唱儿歌,有的傻笑,有的尖叫,令他完全摸不透。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就在郭海平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的时候,他突然找到了与他们相处的门道。
郭海平发现,这些精神病人基本都在自己的圈子里活动,不会伤人,只有在他们感觉到危险或内心不安时才会狂躁起来。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胆怯怕事,在受到嘲笑侮辱时,才会完全情绪失控。
当时郭海平住在四楼,三楼是病房,有一天楼下有个病人在晒太阳,虽然互相之间看不到面,但听到他在楼下吹口哨,郭海平也自然而然吹起了口哨,然后两人就用口哨交流起来,氛围很舒畅,也让人感觉愉快。“我们俩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像两只鸟儿般互相唱和,而且明确感受到彼此都非常愉快。”
在那之后,郭海平和病人们的相处开始融洽起来,有时候兴致来了他还会和病人们像哥们儿一样勾肩搭背,这时候的病人完全看不出与常人有异。
祖堂山精神病院的主任王玉说:“一开始,我们都并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怎么干,医院对这样的做法完全没有把握,也从来没有过先例。”工作之余的王玉也是一名艺术爱好者,早在一次名为“病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的艺术展上,她与郭海平便结识了,并保持了多年友谊,郭海平能入院进行这次破天荒的尝试,王玉出了不少力。
对于郭海平的试验,医院很支持,把住院部的四楼全部拨给他使用。那里有几间很大的活动室,每天下午,医生带着病人过来画画,有些人只是看看就走了,但也有一些人会愿意留下来。郭海平提供用具后就在一旁观看,任他们随心所欲地描绘出自己想画的任何东西。
恐惧繁衍出的艺术
“精神疾病与艺术创作之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直吸引着我,在‘疯狂和‘天才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疯子与天才只有一线之隔,像凡·高、蒙克、贝多芬、莫扎特、康德、尼采、伍尔夫在我的经验中似乎只有那些极富智慧、对事物极为敏感的人,只有那些不甘平庸、喜欢在自己精神世界里沉醉和畅游的人,才最容易与现实发生冲突,并在心理上留下障碍,久而久之,他们的心理上便形成了某种错乱的病态表现。”
郭海平周围的许多艺术家,也跟他一样,经常昼夜颠倒,满脑子的奇思异想,对外界和社会交际很容易表现出各种不同类型的不适应。“也许,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我们这些搞艺术的,脑子也都有点问题。”
为了让病人更好地感受到艺术氛围,郭海平收集了许多绘画名作,做成幻灯片放给病人们欣赏,但有一名女病人看着看着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满脸是痛苦的表情,同时开始捶打自己。郭海平吓坏了,为了不再刺激病人,他
马上停止了播映,但是内心深处,他感觉这位女病人对幻灯片里的画所表达的情感,应该比其他人都有更为强烈的感触。
精神病院的艺术活动室开办后,第一天就来了一百多号病人,面对油画、水彩、彩色铅笔、油画棒、陶土等艺术工具,有的病人转身就走,有的则拿拿捏捏,大感兴趣。郭海平鼓励病人们拿起画笔,随便画点什么都行,有个青年每天都会画三幅画,解释说“我喜欢‘3这个数字。‘3很有灵魂,甚至很有激情!”而另一位姑娘自从爱上了绘画,形象都变了,以前乱蓬蓬的头发现在总是整齐得很,穿戴也漂亮了,每次来活动室都精神抖擞得像是来奔赴一场约会。
但也有一个病人让郭海平有些恐惧,到最后甚至还有点儿防备,因为那个病人一次画了一个人头,上面有很多短短的小竖线,郭海平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说是一个人头上钉满了钉子,对于这个平时非常温和安静的人画中所表达的暴力倾向,郭海平感到有些害怕,虽然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但这个事情给郭海平的印象却很深刻。
还有一个病人,他每天都来画室,开始几天画鱼,接着画蛇,再后来他也不知道想画什么了,可是自己很着急。每天都来,画不出来,急得汗水直淌,痛苦得很。看到这里,郭海平让他试试用点线面来画想要表达的东西,然后他就开始画曲线,一整张一整张地画彩色曲线,繁复而不凌乱,每一种色彩他都要思考很久才决定下笔。到后来,医院的医生甚至给了他一间办公室供他每天画画。
也就是这群人,让郭海平见识到了一个又一个的神奇。在感受到巨大震撼的同时,也让他挖掘出了不少“艺术大师”。
事实证明,作画之后病人们的病情也得到了定好转。张玉宝是其中一个典型,他作画后的变化是明显的,因为在进行画画试验前,他总是显得一脸冷漠,是一种典型的精神病阴性症状,但在画了两个月之后,王玉可喜地发现他居然开始笑,也会和别人交流主动打招呼了,与原来刻板的样子看着根本就是两个人。郭海平则发现张玉宝连走路的姿势都改变了,原本是驼着背耷拉着头走,现在人完全昂首挺胸起来了。
每个人都是病人
在祖堂山这三个月的探索是令人欣慰的,也必将被历史所铭记。2006年圣诞节来临之际,三个月时间就到了。郭海平即将离开祖堂山,尽管他对病人们充满感情,病人们对他也恋恋不舍,但作为正常人的他不可能总待在精神病院里。他离开时,看着那些去过画室的病人所表现出的对他的眷恋,郭海平当场流泪了。
这群以前基本没怎么接触过绘画的病人,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总共完成了三百余幅作品,不仅画让医生护士感到惊奇,连郭海平在离开医院时,病人所表现出的拥抱都使医生们诧异不已。
郭海平带着自己三个月来和病人们~同完成的作品,在北京798艺术工场举办了展览。展览当天,各种质疑铺天盖地般向他袭来,有的说他作秀,企图炒作成名:有的骂他吃饱了撑着,拿精神病人来寻事;还有的说他轻薄了艺术,居然用疯子的画来开画展……面对这些莫须有的罪名,郭海平一言不发,只是平静地微笑。最终,在一位年轻记者的追问下,他开口了:“我还将筹建精神病人艺术馆。我不在乎外界的争议和辱骂,我只在乎我所做的,是否能让他们真正受益。我只在乎我们能否摆脱偏见,重新审视精神病人群体——他们有时的确值得我们仰视,而不是歧视。”
而在祖堂山的三个月也让郭海平通过艺术的方式对精神病人的精神世界有了一个比较直观和表层的了解。他将这些画于2008年10月汇编成了《癫狂的艺术》一书并顺利出版。也正是通过这本书,人们才开始关注了解这些精神病人和他们的画作。郭海平的一位商人朋友,了解到张玉宝因为经济原因只能服用一种副作用很大的药物,他决定资助张玉宝服用进口的药品。“我让王玉医生算了一笔账,依照张玉宝目前的病情,一天三顿都换成进口药,一个月大概是200元出头,一年下来也才3000元左右,我少打一场麻将就有了。”这位商人很自然地解释道。
郭海平则想继续这个试验,通过他的努力,南京市祖堂山精神病院将原来的八病区抢救室改成了艺术病房,里面配备了画画的基本条件,而郭海平也会不时地回去看他们。但更多时候,郭海平是带着这些病人的画去四处巡展,他企图用自己的理解替病人们辩护“所有病人都是主动求医,只有精神病人是被强制接受治疗。天才必然癫狂,为什么癫狂一定是病呢?我们对癫狂的无知非常荒诞!什么是病人?跟自己不同的人,异己分子就是病人。大家都冷静就你癫狂时,你是病人。大家都癫狂就你冷静时,你也是病人。”
他还有另外一个愿望,那就是挖掘出那些没条件或者因为其他原因等没进精神病院的、拥有艺术天赋的精神病患者。“入院的多是慢性病人,而急性病人中肯定艺术天赋强的比例更高。我希望这种试验也能引导他们的家属做些工作,如果您家中有病人画作,展现了其独特的原生艺术才华,我可以负责向国内外的相关机构推荐。”
现在,郭海平不平凡的举动已经引起了社会的密切关注,他说,一旦条件成熟了,他就在上海举办一次由世界各地精神病人参与的精神病人群体艺术展,再往后的话,他还想成立中国第一家精神病人艺术馆。
艺术是需要天赋的,现代模式化的艺术教育很容易将人的天赋消磨掉,而人只要活着就应该追求自由,最大限度地追求自由,让自己生命潜能得到最大的发展,尽可能实现自身的价值。有人说,郭海平的试验刷新了中国精神病人的艺术空白。但,更多的人认为,他是给公众指明了一条通往神秘的道路,经过这里可以进入一个陌生真实的精神空间。在那个空间里,没有歧视或怜悯的目光,有的只是内心的触动和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