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日本的解放军老兵

2009-11-02 02:49
军事文摘 2009年10期
关键词:高炮回国部队

袁 潮

2000年5月,长春市春谊宾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两位眉发斑白的老人正手挽手引吭高歌。

这是与日本的一个访问团举行的一次联欢。演唱者中的一位是抗美援朝首批入朝参战的志愿军高炮第一团作教股长裴辅忠。另一位是来访的日本访问团团长有川茂男,一位有着7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军龄的日本籍老兵,一位来自异国他乡而又远在异国他乡的我军老兵。

从日本兵变成了八路军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向全世界宣告:其发动的大东亚战争以惨败投降而告终。随之,伪满洲国和伪满军解体,在中国的日本官兵一致放下武器,渴望早日返回家园。有川在“8·15”之前,随所在部队调到沈阳准备做肉搏战以身殉国,当听到广播投降诏书后,他们部队又返回本溪。不久,八路军到达本溪,并提出要高炮军官协助建立高射炮兵部队事宜。日本军官们出于形势所迫,商议为了多数人的安全,只好舍出五六个人出来干这件事。于是,身为伪满军高射炮兵中尉排长的有川茂男就自报奋勇,同另外几人出了这个“公差”。

年末,有川几人随八路军人员经辽阳、沈阳到抚顺整理收集到的各种火炮武器。在这里,有川听了伪满军官学校五期生、此时已是八路军的张殿臣的劝说,考虑到当时确无归国的捷径,只身流窜又很危险,便同意继续干一段看看再说。于是,有川和张等奉命同行北上,前往牡丹江我延安炮校来东北后组建的东北民主联军炮兵学校。1946年7月,他们一路辗转到达牡丹江市,然后便跟随炮校同志去宁安接管从图们方面运来的高炮武器,待被炸的温春铁路大桥修复后,8月初将武器运到牡丹江谢家沟,接着进行清点、检修,做好组建高炮连队的准备。

这段时间里,有川直接接触八路军的面很窄,人员也很少,但就所接触的干部和战士以及看到的各地部队情况,给他最深的印象是待人和蔼,没有胜者的傲慢气势,就是“大官”也平等说话、耐心开导;部队所宣布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很容易理解,而且说到做到,官兵一致,处处受到老百姓的欢迎爱戴。这些和日军、伪军对比完全两样,有川对这支部队有了好感,进而对共产党有了好感。并开始反省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犯下的罪行,暗下决心:在中国一年就好好干一年,把所学到的军事科学知识全部贡献给这支中国人民的军队。

中国人民解放军高射炮兵部队,起初是1946年8月在牡丹江市组建的高射炮大队,1947年春正式命名为高射炮团,1948年改称高射炮一团。先装备一营,再三营,直到1948年末进驻沈阳以后,才将二营装备齐全,成为完整的高射炮团。有川在高射炮一团开始创建的4年中,部队的组建和战事活动基本上都参加了。团部设在哪里,他就跟随到哪里。他的职务是团参谋处连级军事教员,直接归参谋长和第一参谋(相当于后来的作教股长)领导。当时他的中国话讲得很吃力,直接上课传授有一定困难,团里为了发挥他的技能、调动他的积极性,大体上有两项任务交给他:

一是充当武器技术顾问。每到一批武器,都由他和另一名留用的日本技师装配(该技师原本不是干这行的,所以都得经有川指点),从中择优,加以检修,然后再交给新组建的连队使用;部队在训练使用过程中遇到武器出现故障,连队排除不了时都由他来出面解决。

二是充当部队训练顾问。就全团而言,各营组建先后不一,没有统一的训练大纲,基本上各自为训,往往不规范,再加上干部都是突击培训的,对高炮技术、战术掌握不全面。大家遇到问题就请教有川教员,有川也没有架子,总是循循善诱,有问必答,尽最大努力用说不好的中国话,加上手势和必要的汉字充分表达出来,直至大家彻底弄清为止。

1950年7月,高射炮一团在广州接到抗美援朝紧急任务后,立即乘专列火车浩浩荡荡到达安东市(现丹东市),做出国前的准备。当时,有川的中国国籍还没有解决,不具备条件,只好按照上级要求留在国内工作。团首长和相处4年多的战友们都深感遗憾,而有川完全拥护上级的决定,愉快地和首长、战友们告别,走上了新的岗位。有川返回武汉防空高炮部队高炮一师后,继续做军事教员,并与自己的同乡、“8·15”光复后被留在人民解放军野战医院做护士工作的久木崎相爱结婚。

1952年,全军高炮部队改装苏式武器,上级考虑有川已完成他的历史任务,决定让他转业到地方工作。服从分配的有川当上了湖北省襄阳专员公署办公室的油印员。久木崎也转业到襄阳人民医院工作。同年1月6日,他们的女儿在襄阳问世。除久木崎之外,在襄阳人民医院工作的还有十多名留用的日本医护人员。当时,在这些人员中掀起了一股回国潮,有川夫妇自然受到回国潮的影响,也开始考虑回国问题。夫妇俩认为,自己所学到的技术已全部贡献出来,中国抗战胜利后经过8年多的建设,各方面人员相继脱颖而出,即使自己走了也不会影响大局。据此,他俩也和其他人一起向单位提出了回国申请。组织上当即批准,并给予协助办理回国手续。经中国红十字会与日本红十字会交涉,他们终于在1954年冬到天津集结,于1955年3月乘轮船回国,结束了在中国长达近10年的国际主义战士的经历。

回国后的艰难生活

回国,对有川自然是件高兴的事,但首先遇到的就是生活关。在中国10年,有川夫妇完全是供给制生活,除了日常穿戴、行李外别无他物,每月少量的生活津贴只够生活零用,咖上女儿的开销,二人根本没有积蓄。有川的老家在鹿儿岛一个镇的郊区,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上有老母,下有孩子,为了糊口,有川到处找工作,这期间全靠久木崎临时打工维持全家生活,日子过得非常拮据。幸亏有军校同学会资助其一部分,使其得以度过难关。

其次是工作关。有川夫妇回国时,日本正处在战后恢复整治时期,特别是当时日本政府对新中国(对共产党)没有好印象,而有川又是在这样地方生活并参与解放斗争长达10年之久的人,怎能让政府信得过?即使是在人们之间,也另眼相看:他是中共地区的人。因此。有川找工作十分困难。尽管有川在回国之前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人们心目中也会受到误解。有川忍受着白眼,四处奔波,一年多之后不得不在姐夫的宝石加工所(家庭手工业)当了一名工人。当时,有川已经35岁,且有中度近视。往手饰上装配宝石是一项十分精细的工作,其难度可想而知。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警察每月还要两次前来调查他的动向。回到了祖国亲人中间却遭受到如此伤人的对待,这无疑又给有川增加了一份精神压力。他开始怀念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队伍里官兵一致、亲如兄弟的日子,可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再。面对现实,有

川开始专心学艺,经历了学徒阶段和独立作业,最后成为了一名熟练的手工艺人,一干就是30年。1985年,小作坊转产电子机械部件,此时已经65岁的有川不得不从头学起,通过勤学苦练,又掌握了制造电子产品的技术本领,一千又是10年。1994年,74岁高龄的有川才正式退职。

退职以后,按照日本的养老保险制度,有川提取的养老保险金不多,一个月只有7万多日元。为了丰富晚年生活,有川利用房前屋后的空间种点蔬菜,既锻炼了身体,又吃到了自己亲手种植的蔬菜。他还积极参加同学会活动,增进同学间的友谊,正视和对待过去的历史,尽可能做些有益于日中友好的工作。1996年,有川参加了每周一次的中国普通话学习班,40年后重新讲中国话,意味深长。

深深眷恋的乡情和友情

有川在中国,解放前4年半,解放后近10年,共达14年之久。随着战争的进展和工作需要,他跟随高射炮一团从中国最北面的牡丹江到中国最南端的广州;不仅在部队工作,而且还参加政权建设。对中国的社会制度、经济发展、军政军民关系、风土民情等都有一定的了解,对这块黄土地有着特殊的感情,视它为自己的第二故乡。

日本同学会组织过三次回访中国的活动,有川都参加了。

第一次是1993年7月,此行主要的目的是观看中国改革开放的变化。他们游览了有代表性的长春、沈阳、西安、苏州、上海几个大城市。多少年眷恋乡情和友情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有川很高兴。但不如意的是,妻子久木崎1980年突发心脏病逝世,不能同行回访。临行前,有川的三个女儿建议带上妈妈的照片,好让她也看看怀念了几十年的第二故乡。深知妻子心愿的有川来到中国后,凡到久木崎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他都代她轻轻地说上几句,以此告慰妻子在天之灵。一到长春,有川首先是打听当年战友、高射炮一团作教股长裴辅忠的下落。听人介绍说裴还健在,他回国后立即发信给失去联系43年之久的裴,重新建立起联系,表示在有生之年,决心与裴见面,准备积蓄几年,再来中国时相会。

第二次是1997年7月,一行23人,有川任团长。为了实现诺言,有川不顾自己77岁的高龄和两年前将自己的一个肾摘给二女儿后明显下降的身体状况,一心想着还要会见几十年前的老战友。当他们终于在宾馆见面时,两人都十分激动。临别前的联欢会最后,有川约裴两人合唱《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再一次沉浸在当年的感情之中。

第三次是2000年5月,这次是借在长春召开中、日、韩三国同学大型团聚会之机,有川再次来到中国。参加团体活动之余,有川还打听了抚育他成长的高射炮一团的情况,特别是关心爱护他、接触最多、教育影响最大的团领导。当听说高射炮一团扩编成了高炮师、不仅参加了抗美援朝、还参加了抗美援越等情况后,有川为老部队的成长和战绩而感到自豪,并让裴转告尚在的老战友和老领导,他想念他们并祝愿他们健康长寿。在第二天的大型聚餐活动会上,裴辅忠向大会介绍了有川在我军高射炮团创建初期的业绩,大声地说道:“有川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作出了特殊的贡献,中国人民不会忘记他,我们也没有忘记他。”在座的近400人都深受感动,纷纷举杯祝愿。有川也激动得再次提议与老战友两人合唱《歌唱祖国》和《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事后,裴辅忠说:“我们中国人用歌声高唱热爱祖国,这是很必然的。而他是日本人,至今还热爱这首歌,高唱这首歌,对中国还有这样的深厚感情,这是一般日本人做不到的”。而作为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走一趟需积蓄二三年的有川抱定有生之年争取多来中国看一眼,多和友人聚一回,足见有川对第二故乡中国多么眷恋,对当年的战友情谊多么真挚!

小结

有川,一个出生在日本军国主义时代、从小受军国主义教育、在伪满军中服役的日本兵,一个偶然的机遇投入到了人民军队的怀抱。由此,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有川说,日本军国主义犯下的罪行,自己是执行者,也是受害者,过去在中国土地上投下的阴影,今天有理由加倍补偿。

裴辅忠曾问他:“假如你在‘8·15后和其他军人一起返回日本,今天你也可能是资本家啦。”有川回答道:“我并不后悔,因为在新中国10年,我已是新有川了,真正懂得人生的价值,能为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作出自己的贡献,就是最大的欣慰,就是对人生最好的答卷,这是用钱买不到的,比什么都珍贵。”

当众多战友得知当年的有川教员如此回答时,都深受教育:他够得上一位50多年的党外布尔什维克;是光荣的国际主义战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高射炮兵建军史上有着特殊身份的功臣。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鹤彼飞隼,载飞载止。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鹆彼飞隼,载飞载扬。

江河奔流归海呀,浩浩荡荡不复回。隼鸟振翅飞翔啊,高低行止尽如意。

我国最古老的《诗经》早就如此歌颂过战士的人生和友情。

有川茂男——一位远在异国的退伍老兵,不愧为从解放战争硝烟中走出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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