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陕西扶风人,军旅作家,数十年写青藏题材,出版作品集42部,现居北京。
几十年了,我的固执始终无法改变,对一些热爱的人一直热爱着,对恨着的也一直恨着。大人物小角色,概没例外。
彭德怀元帅,那张布满钢纹般的脸盘和一付铁塔似的敦实身躯,彷徨之后的坦然,沉默之中的呐喊,无不闪射着铮铮硬汉的刚烈。我对他们的爱确实达到了刻骨铭心。相当长一段时间尽管许多人都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但是大家的心没有远离他。我了解他在遭难,常常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总想把他背回到另一个安静的世界里去,让那些迷了路的人冷静思索现实,不再相信浓妆艳抹的史书。毛主席最早称他彭大将军:“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惟我彭大将军!”这是1935年10月,毛主席写的一首六言诗。当时以彭德怀为司令员、毛泽东为政委的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在吴起镇附近的大峁梁进行了“割尾巴”战斗,歼敌一个骑兵团,一举击溃三个团,俘敌约七百人,缴获战马近千匹。这是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的第一个大胜仗。毛主席特别高兴,作了这首诗。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彭德怀大概是我党最早的“大将军”了。建国后在他成为十大元帅之一位居前列时,我仍在固执地认为惟彭大将军这4个字最适合给他。对一些特型演员所摹仿的先驱者那仿佛充满魅力的经典姿势、腔调,我实在觉得太虚假,很不舒服。可以推想,他们在自己那有限的空间如何张扬得崇高至美人格!所以,我特别看重彭大将军留在大地上那些鲜活的脚印,那是永远跳动着他血脉的有生命的印章。昆仑山里定格着他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那是一个51年前的早已陈旧的故事,但是它仍然闪亮着滴滴春雨,告诉你站在大地上应该怎样做人。
那一年神州大地发热发烫可谓达到顶极,可是青藏高原却出奇的清冷,甚至寂寞。西宁以西很难见到一棵树,只有厚道的黄土。
这一天,1958年10月19日中午,提前降临的当年第一场雪在三天前悄悄地覆盖了昆仑山。进山的路和出城的路都隐藏得那么深。这阵子彭老总正乘车从格尔木出发前往昆仑山,他透过车窗玻璃看着外面的景色。司机能知道彭老总的心思,有意放慢了车速,让他多看,看够。戈壁、雪峰、芨芨草、火柴盒似的道班房,还有凹陷成的一个又一个苦咸苦咸的海子,像压缩饼干一样卷在荒原深处……他看着看着好像在深思什么?一朵云升起,飘来了他的感叹:
“纳赤台快到了吧!你们知道那个地方的故事吗?”
陪同他的兰州军区司令员张达志中将也许一时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望了望彭老总,没有吭声。另一位陪同的人青藏公路管理局局长慕生忠接过问话回答道:
“有个传说,那是当年文成公主梳妆打扮自己的地方,才落下了纳赤台这么个地名。还有传说,纳赤台的那个不冻泉是公主思乡的眼泪聚成的。这些都是民间的传说,无据可查。”
彭老总说:“所以嘛,我要去纳赤台看看那个皇帝的千金待过的地方,要不她会说我彭德怀不近人情!”他放声一笑,又说:“当然,我还要去看几个兵,这是我此次柴达木之行计划中的事!”
直到这时,大家似乎才明白彭老总坚持要进昆仑山的真正目的了。头天当他提出要去纳赤台看看时,大家再三劝他取消这个安排。同志们的理由不外乎那个地方海拔高,空气稀薄,路也不好走,他又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不去为稳妥。他却说:“到纳赤台去看那几个兵,是我在北京出发前就决定了的事,怎么能随便改变!”到底是几个什么样的兵,这样牵动国防部长的心?他没细说,大家也不便问,只好依了他。
汽车继续飞驰着,一片折折皱皱的岩石影子跳上了挡风玻璃,进入昆仑山了。彭老总又一次把目光从荒野收回来,说:
“纳赤台有个硼砂厂,硼砂厂有几个从山东退伍的海军战士,我要去看他们!”
在人世间纯粹的声音里往往有太多的秘密。国防部长千里迢迢去看望几个兵,这情够深这意也够浓了!
原来头年春天,纳赤台硼砂厂几个退伍兵给国防部和彭德怀直接写信,反映了他们工作和生活上一些不尽人意的事情。因为是带着情绪写的,难免发泄几句牢骚。他们说昆仑山这个地方太艰苦,常年积雪,四季刮风,地冻三尺。住房简陋透风露雪,缺柴少煤饭生菜冷。还说他们的工资不高,付出的多得到的少。不能说他们说的这些没有道理,心里不痛快不讲几句怪话憋得慌,怨气吐净了身上会轻松。其实这些兵们心里很明白,来到昆仑山创业不吃些苦不受点罪,怎么建得起事业!信发出了,他们该干什么还照样干好,偷懒耍奸那叫熊样,与战士不沾边。昆仑山日出日落,不冻泉月辉月晕。生活依旧向前走着,创业的日子平平淡淡又蛮富有挑战。
兵的声音绝对不属于哀求。也许正因为这样,它必然有回声。几个退伍兵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发牢骚的信真的会让彭德怀元帅看到,而且他竟然牢牢地记住了这几个脱下军装的兵。他是国防部长呀,他们是普普通通的兵,退伍兵!
阳光破云而出,雪停。雪后的青藏高原真的好宁静,雪山冰河戈壁都在倾听阳光的诉说。不算近的山坳里有几排矮矮的泥草小屋,远看像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屋顶一缕轻轻摇晃的细烟,像招着手迎接客人,又像摇着手送别什么。那就是硼砂厂。彭老总踏碎地上的积雪急步前往。路上,他俯身抓起一把沙土,在手心里揉揉,沙土从指缝间落下,随风而去,他身上也附落了些许沙土。他说:“这里果然干燥得很嘛,风头也蛮是厉害。一棵草都没得看到,难怪初来乍到的战士生活不习惯。”
走进硼砂厂,你就会看到昆仑山刚从冻伤岁月中脱胎出来的痕迹。院子的角落里残留着大概好几年不化的冻雪,上面落着点点沙土。那些远瞧的泥草房屋其实是一顶顶帐篷房,但你不能不佩服主人就地取材对它的苦心装扮,按着长长短短的顺序压在帐篷顶上的那些沙漠植被,确实使它显得得体、结实又保暖。紧挨着山根用石棉瓦搭起来的那个四面透风的大房子就是生产车间了。因为它不显山不露水地蹲在较低的地势上,你站在稍远处就看不到它的存在。硼砂厂处处都呈现着创业初期的简陋和匆忙。不时有工人与彭老总擦肩而过,他们竟然不望彭老总一眼。也许是没有留意这个陌生人,或者留意了绝对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国防部长。天下相貌酷似的人多的是,国防部长来昆仑山?八台大轿怕也抬不动!工人们继续来来往往地从彭老总身边走过。从这些匆忙的脚步和不时扬起的谈笑声中,彭老总能感受到创业者压不垮的精神,他很高兴地看着这个新崛起的昆仑硼砂厂。
几个工人晒着太阳正在午休,彭老总上前和他们聊天。这时大家已经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人了,高兴之中免不了有几分拘束,都站起来欢迎首长,拍着手。
“不要站起来,坐下歇晌嘛,本来你们就坐着休息的嘛!不要看我来了就影响大家休息。”彭老总说,完全是家常话,很暖心。果然有人坐下了。彭老总也在一条木凳上就坐,继续拉家常。
“你是哪里人,来到高原多长时间了?父母支持你来这里吗?”他指着正在卷着纸烟准备吹喇叭筒的小青年问。
小青年摁灭喇叭筒,回答道:“报告首长,我是甘肃民勤人,刚来半年,娘是铁杆支持我,爹是坚决反对。没办法我只得背着爹偷偷跟招工的慕政委的人上了高原!”
“你娘是女中豪杰,支持儿子建设大西北,有功之臣。不过爹的态度也可以理解,他会慢慢明白儿子做的没有错!”
他又问身边另一个工人:“你呢,家里人支持你的行动吗?”
这个工人先主动通报自己姓名,他也是甘肃民勤人,“我爸我妈都支持我来高原。家里太穷,咱爹说,儿呀,出去挣些钱早些回来过日子!”
大家都笑了,彭老总边笑边鼓掌。为这个工人,也为那个知情达理很朴实的父亲。
这时彭老总站起来,顺手捧起一把白花花的硼砂,鼓励大家说:“这个东西可真是个宝贝疙瘩,稀有矿藏!我们要搞尖端科学离不开它。你们是在生产像金子一样重要的宝贝,责任重大!”同志们异口同声地回敬彭老总一句话:我们一定按首长的指示办,多多生产出合格的硼砂!
他走进了车间,一片忙碌紧张的景象。这时走来一位穿着退了色军装的中年人,站定,恭恭正正地给彭老总行了个军礼,喊了一声:“首长您好!”彭老总眼睛一亮,愕住了:“是你呀!你什么时候到了这里?”原来这是一位转业军官,几年前在北京举行的抗美援朝庆功会上见过彭老总,还给军委领导汇报过自己的战斗事迹。彭老总竟然过目不忘记住了他。
转业军官很激动,在首长面前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想了想才说,首长,我给您汇报吧。彭老总忙说,别提什么汇报,我是无意间在这里看到了你,也算是来看望你这位朋友吧。转业军官这才说:“我们是按照你的命令集体转业来青藏高原的,支援大西北建设。有的到了拉萨,有的到了格尔木,我和另外三个战友分到昆仑。”
“好嘛,你们在朝鲜战场是英雄,来到昆仑山创业也会成为好样的。现在大西北建设急需要人,你们肩上挑着很重的担子的!”
“请首长放心,我会安心在昆仑山工作,为国家生产更多的硼砂。”
“好同志,我真没有想到会在昆仑山见到你。对啦,你是这个硼砂厂的领导人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
接着彭老总指名道姓地问起了那几个给他写信的同志:“他们的思想疙瘩解开了没有?我刚才看到了,眼下这里的条件是差了点,可是你们用双手改造它,还怕它不变吗?会越变越好的。”
转业军官忙解释说:他们都很年轻,心血来潮就写了那封信,我们是事后才知道的。我还批评了他们,现在他们都能安心在这里工作。
彭老总说:“不要批评的,他们反映的情况还是真实的嘛。要教育他们用劳动来改变艰苦的环境,先苦后甜。艰苦的环境才能锻炼人。你们领导要给大家做出榜样,大家爱你们了,也就爱昆仑山了!”
这时,窗户底下有个小同志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转业军官对彭老总说:“他就是给你写信的其中一个小战士。”小同志许是听到屋里有人提及自己,头一缩正想跑开,没料被转业军官喊住,招呼进了屋。
彭老总伸手要和他相握,他还有些胆怯,吐了吐舌头,直往人堆里钻。彭老总笑了,说:
“怎么,害怕我?怕我还给我写信。”
小同志说,您不批评我,我就不害怕。
彭老总哈哈大笑:小家伙,讲条件了,不批评你!我怎么会批评你呢,你能给我彭德怀提意见,我还要感激你的!
“首长,我们不是给您提意见,我们只是给首长反映了一些实际问题。”
“你这个小同志,不敢承认提意见,是怕我报复你吧。反映情况就是提意见嘛,让我们改进工作我还能不欢迎!”
彭老总像拉家常似的和小同志聊天,小同志的拘束渐渐消散。
“你在信上把这里形容得很可怕嘛,连气都喘不过来,是吗?”
小同志很不好意思地回答:“那是刚进山时的情形,现在已经习惯了。我扛起一包硼砂跑步装卸,没一点问题。”
“那很好嘛,你在成长,你在进步!”彭老总指着堆积在满车间白亮亮的硼砂说,“国家建设需要这种贵重的矿藏,你们现在吃点苦甚至受些罪值得!你知道白蛇传里那个白娘子到昆仑山来盗灵芝草的故事吗?说不定你们这个车间就是当年长灵芝草的地方。你们的工作干出了成绩,大家都来取经,那个白娘子保不准会被你们吸引来取经呢。哈哈!”
临别前,彭老总再次对那个小同志说:我是国防部长,你是退伍军人,咱们都是兵,革命战士。我能理解你们,生活嘛,总不可能事事称心如意,谁能没牢骚,谁能没怪话?说出来比憋在心里好,发泄一下就轻松了。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今后有什么想不通的事还可以给我写信。晚上加个班写封信,往邮筒一塞,连邮票都不用贴。军人嘛免费寄信。但是,我希望你们不要丢掉军队的光荣传统!
雪峰裸露在冬日的旷野里,风带着零碎的银子在骆驼草尖疾走。太阳真红!
出了硼砂厂,来到昆仑泉边,那里早就围满了好多人等候见彭老总。他抱起一个五六岁的女孩,问她叫什么名字。还没等女孩回答,他就把她高高地举过头顶,欣喜万分地说:我看你就叫社会主义吧!
昆仑山保留着对彭大将军的爱,如同保留一瓢水对大海的渴望。他乘坐的汽车慢慢远去时,阳光突然把天空照得格外亮丽。从寒冷到温暖的台阶从来都不漫长。
彭老总离开纳赤台返回格尔木,已经是半后晌了。太阳不近不远地悬挂在西天的一朵白云下,温柔而绵长。
也许是硼砂厂那几个兵写信的事仍压在他的心底,人间的冷暖总是搓来揉去地盘绕在脑海里吧!他想到了常驻格尔木部队的生活。他们的日子过得艰苦吗?有多苦呢?
回到下榻的望柳庄,喧闹的格尔木突然静了下来,他反倒不习惯,对随同的工作人员说,格尔木不是有个兵站吗?咱们去看看部队。大家说,首长跑了一天,好好休息休息,看部队的事早有安排,明天去。他一边端起茶缸喝水一边说:“大白天不干个事蛮难受的,还是看部队去吧!”所有的兵都在他这个国防部长的怀抱里,让哪个受委屈他都于心不忍。
彭老总亲切地向兵走去,带着生机勃勃的光彩。他来到了兵站,它确切的名称:格尔木物资转运兵站。
转运站与兵站,两个本该承担不同任务的建制单位合而为一,这是那个年代在青藏线上普遍的现象。转运站,接收、起运从内地运往西藏的各种各样的物资,军用的,地方的,一律接收。然后从这里再装车运到西藏各地,西南边防。中转站。当时青海没有火车,所有进藏物资都是从兰新铁路线上甘肃境内的一个叫峡东的火车站运进格尔木;兵站是接待南来北往的汽车兵,解决他们的食宿问题。汽车兵送给它不少锦旗,上面多写着“雪线温暖之家”。
格尔木物资转运站是解放军总后勤部青藏办事处管辖。彭老总视察时办事处主任宋西侯大校陪同。慕生忠将军也在场,他是彭老总的老部下,当年修青藏公路全仗着彭老总的鼎力支持,要不这条路不知还要推迟多少年才能修起。
他们踏着一路笑声走进了货场。
这是刚从荒漠上开劈出来的不算小的一个场地,偶尔还可见长在地上的沙荆那残枝破叶在风中摇曳。乍一看,那远处积雪的昆仑山好像它的围墙。场上很不规则地堆积着大大小小的山一样的货物。箱子码的垛,麻袋码的垛,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机械伸着铁臂高傲地挺立在莽野上。所有货堆沉默无语,却似乎在轻轻地呼吸着。彭老总好有兴趣地穿行在货堆之间,听宋西侯介绍情况。
西藏刚和平解放不久,处处还残留着在凛凛寒风中冻伤未愈的伤疤。整个西藏没有任何企业,连一根火柴也要从内地运去。这个转运站就是保障西藏供应的后方基地。彭老总说,西藏封闭的时间是太久了,太需要有一条和内地联系的通道。现在青藏公路修起来了,落后状况会很快有所改变!宋西侯讲到了青藏办事处这支部队。它所属的汽车团和兵站大都是从朝鲜战场上直接开赴青藏高原的,部队分散在甘、青、藏三个省区的三千多公里的数十个点上,高度分散,流动性大。彭老总说,你们这个办事处管了三个省区,了不得呀,我看你就叫“镇西侯”吧!哈哈!慕生忠忙替宋西侯回答:“我们是按照党中央的要求,在这里为支援西藏服务,为巩固西南边防服务!”慕生忠是修青藏公路的总指挥,又是青藏办事处的第一任党委书记,论功行赏,头等功臣非他莫属。但他不敢封侯。
彭老总说,咱们去看看战士们住的地方,看看他们的食堂。在高原上,吃饭睡觉,是两件头等大事!
一排低低的木板房,悄不声地站在货场一侧。宿舍。它本来就在眼前,却为什么那么遥远?原来货场和房子中间隔着一条小水沟,为了用水方便,兵们把格尔木河的水引进兵站。奔波急流的河水,到了小沟里显得有些疲惫,流速也慢下来,水却变清了。
彭老总踩着一根圆木颤颤地过了小沟。“这就叫独木桥,这里是没法修阳关道呀!”他站在对面这样感叹。
走进小房时,板棚上不时地落着沙土,掉在了彭老总的衣服上。他仰头望望,问:战士们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冷吗?
兵站的一位干部如实回答:是冷呀!这房子既不挡风也不遮沙,三面透风。每天早上睡起来,被面上落一层霜!
“是霜还是沙?”彭老总看了看自己衣袖上的沙土,问。
“有沙也有霜,都冻在一堆了!”兵站的干部回答,他笑了,大概觉得自己的回答很笨拙吧!
噢!噢!是冷,那能不冷吗?彭老总自言自语着。
兵站的干部继续说:艰苦确实是艰苦了些,不过大家很少有抱怨。因为我们都知道当前给西藏运输的任务很紧急,还腾不出手为自己整吃的住的。以后会慢慢好起来,困难是暂时的。我们的干部和战士住一样的房吃一样的饭,所以大家的情绪很高涨。
慕生忠给彭老总解释说:格尔木这个地方是很重要的交通要道,南去拉萨,北上敦煌,东通西宁、兰州,西至芒崖、新疆,它是必经之地。不久就会建设成一个西部很繁荣的城市,我已经给她起名为格尔木花园城。今天我们吃些苦,甚至受些罪,都值!
彭老总听着直点头:“情人眼里出西施,格尔木就是你慕生忠的西施,难得你有这份格尔木情结。好嘛好嘛!”他回转头来对兵站的干部说:
“你们干部做得很好!第一,大家明白了道理,就甘愿吃苦。第二,干部和战士共甘苦,大家就不会有怨言了。我们靠这两条就能把天大的困难战胜一大半,剩下的那一点困难就不攻自破,自然消亡的。但是还要给群众尽力解决实际问题,入冬前一定要做好防寒准备工作,让战士暖暖和和过冬。老百姓把娃娃送来当兵,如果让战士挨冻,他们的老爹老妈会骂我们的!”
说着,他又抬头望了望房顶,仍有沙土索索落下。“这个掉沙土的问题就应该马上解决!”
这天,彭老总在兵站和战士们共进晚餐。面条、米饭倒是都有,且精米白面,乃专为他所做。只是菜很简单,不能不简单:一盘温热了的罐头肉,当然是特别加餐。却没有一叶青菜,只能用一盘咸萝卜代替。
彭老总吃得蛮香。他沉默地吃着,若有所思。整个吃一顿饭的时间一直这么沉默着。不知是他回到了长征路上还是想起了朝鲜的战地生活?那样的年代里,不仅仅是彭老总,恐怕是所有的苦斗者都会有过这样的奢想:什么时候能在听不见枪声没有追击的日子里,找个小店喝碗老酒,一碟花生米,会余味无穷。可是,今天在高原上创业的同志们,他们会不会还有这样的奢想呢?
这晚,彭老总执意要和战士们一起睡在大屋里的通铺上。了得!首先是慕生忠发毛了:“首长,你住在这野天野地里,我可担当不起。那只能我给你站岗了!”
“你给我站岗,那还得找人给你站岗,谁呢?只能是‘镇西侯了!”彭老总开起了玩笑。
“望柳庄(当时格尔木唯一的招待所)那边早就给您安排好了,您还是过去住吧!”慕生忠说。
“您睡在这里,我们担心把您冻病,大家都睡不着,您也就休息不好。”兵站的同志也劝他。
彭老总嘿嘿一笑:“看把你们急的,我又没说不去望柳庄嘛!我看咱们来个平均主义,今晚住兵站,明晚住望柳庄。这样总可以吧!”
彭老总的倔犟是出了名的,谁也别想拧过他。这晚他住在兵站专门给他收拾的一间小屋里,紧挨着战士们的宿舍。他已经让步了,总算没住通铺。
半夜里,他起来查看了兵站的几个哨兵,这又是大家没有想到的事。
寒风覆盖了整个格尔木的夜晚,夜霜越落越厚,奇冷。彭老总发现哨兵们都没有穿皮大衣,他很惊讶!
“你怎么不穿皮大衣?”他问哨兵。
“报告首长,我们没有皮大衣!”哨兵回答。
“你们为什么没有皮大衣?”
“因为上级有规定,以这条格尔木河为界,河西才算高寒地带,发皮大衣、毛皮鞋。我们住在河东,没有过线,所以不算高寒区,只发棉大衣!”
“噢,这条格尔木河把你们隔成了两家人!它太无情了!”
彭老总记住了河东河西这件事。一条河把一个地隔成了两个世界,他要弄个明白。
第二天,他就让人对这个规定做了调查,也对河东河西的情况摸了底。他把问题提出来,让有关部门的同志解释。他们说:河西海拔地势比河东高,天气冷。所以归入高寒带,享受高寒带的御寒物品。彭老总问了:“那么你们知道吗?这个兵站的地势高,比河西有的地方还冷,你们掌握这个情况吗?”对方无言以对。
彭老总说:我们干工作切忌木匠的斧子一面砍。特殊情况什么时候都会有的。问题还是要深入实际弄清情况。
他当场就给军需部门作了指示:按实际情况发给这个部队御寒物品。
格尔木河东地区的指战员,在生活上至今享受着高寒地带部队应该享受的一切。因为他们本来就生活在高寒地带,当然更因为彭老总到格尔木看望了他们的哨所!
慕生忠在彭老总离开格尔木后,很动情地讲过这样一番话:彭老总这官当的够大了吧!可他的眼睛总是能看到最基层战士的吃穿住行。他对这个世界的感情好像都集中在兵的身上了!
1958年的这个冬天,昆仑山上的雪下得好像比哪一年都要大要猛,整个格尔木都在雪中陷入沉睡。军营被白雪霸占了所有的气势。这样的雪夜,有个哨兵怦然心动,搬了一块石头到屋外,靠格尔木河近一些。他坐在石头上望着雪茫茫的昆仑山。望什么呢?他说望星星,找那些最亮的星星。别人不解了,雪夜哪会有星星?哨兵说,我就不信雪能把最亮的星星遮住。我爷爷告诉过我,下雪的时候天上最亮的星星才显身呢!天上星,地上灯,一颗亮亮的星星就是人间的一盏灯!
也许就是哨兵找亮星的这个雪夜,一同住在望柳庄的慕生忠对自己最敬佩的首长彭德怀讲了那句后来青藏线人都知道的话:我这一生就献给青藏线了!我连坟地都看好了,死后就埋在昆仑山上!彭老总听了嘿嘿一笑:我说你这个慕生忠真是,好好活着干吧,什么死呀坟呀的!
几个月后,中国的庐山就发生了那场国人都震惊的所谓彭黄反党集团。从此彭老总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慕生忠也受牵连离开了青藏线。
那个哨仍然坐在石头上望着昆仑山,寻找最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