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晖
邦戈讨厌被称为独裁者,让·平讨厌被称为独裁帮凶,两人都希望将“德治制度化”推广为“非洲价值”,所以在近年非洲地区冲突中,都能见到邦戈风尘仆仆“调解”的身影,而让,平以超过2/3高票当选非盟委员会主席,更被视为加蓬这个小国的大胜。
今年6月西非国家加蓬的“万年总统”邦戈病逝,享年74岁。他的长子阿里,邦戈随后被提名为总统候选人,参加8月底大选,结果以41.73%的得票率战胜两名主要对手,当选加蓬独立半个世纪以来的第三任总统。然而,就在小邦戈意气风发准备开始其7年总统任期时,反对派在首都利伯维尔和让蒂尔港等地发动骚乱,并且焚烧了法国驻让蒂尔港总领事馆。这些遥远小国的事,在中国人眼里也许不算什么新闻,但老邦戈在非洲可谓举足轻重,且政治手腕高超,对非洲文化建构有一定影响。他的儿子能否继承这些影响,值得我们注意。
“非洲王室”身份
老邦戈上台于1967年,前后在位43年,在世时一度是非洲在位最久的领袖。在非洲,年资依然是总统的资本,邦戈的超级元老地位近年来愈发重要。例如在2005年,在位38年的多哥总统去世,其子在军队拥戴下继位,被指为实质政变。后来邦戈以元老身份调解,劝告这位儿子“还政于民”、参加民主选举,暗示只要如此这般,他就会当选,结果皆大欢喜。这类富有非洲特色的“调解”经常出现,邦戈以小国领袖身份参与国际事务,就是建基于这一传统。
就像当年欧洲王室之间多有密切联系,邦戈和上一代非洲领导人之间的世交关系,也令非洲上层社会构筑一个关系网。因此。每逢非洲各国举行峰会,邦戈例必迟到,或干脆派副手出席,以显示自己的超然地位。这个“迟到权”在非洲以外也广為人知,例如他亲自出席2006年的北京中非论坛峰会,还故意早到数分钟,就被内地媒体专门歌颂,认为是给足了中国面子。
事实上,非洲原来确实有一大批长期在位的总统,他们以不同名目行一党专政之实。其中,不少人曾经领导过国家独立,声望甚高,学术界称他们为“恐龙”。但这批“恐龙”到了1990年代纷纷绝种,客观背景是冷战结束后,西方改变从前政策,强烈要求非洲各国加速民主进程,主观背景则是他们在位日久,各种管治毛病丛生,哪怕群众当他们是国父,也希望改变。这段时期下台的独裁者甚多,包括贝宁的克雷库、马拉维的班达、扎伊尔的蒙博托、赞比亚的卡翁达等。尤其卡翁达素有国际清誉,一度有力问鼎诺贝尔和平奖,其下台特别让人意外。
在法语非洲各国,民主化进程一般由政府被逼召开国民代表大会开始,让各派人物讨论协商,这一过程中,现任总统一般难逃倒台。但邦戈是个例外:他没有动用军队,也真的召开了国民代表大会,却能继续任期至死,因为他洞悉先机,在西方施压前主动开会,反对派还不知道这是机会,为得到顾问角色沾沾自喜,会议就胜利结束。此后邦戈懂得民主游戏,执政更顺利。
法国代言角色
邦戈在国际舞台的另一角色,是担任法国在非洲的代言人,这令他的说话分量大增。法国曾在非洲拥有大片殖民地,不少非洲领袖都和法国存在特殊关系,无论是非洲法郎还是法国驻军,都让这些非洲国家逃不出巴黎掌握。论重要性,阿尔及利亚、科特迪瓦等,都比加蓬高得多,但邦戈将大量石油收入投资在法国、贿赂法国官员,法国则为邦戈的独裁提供道义保护,这让不少非洲独裁者暗中对巴黎的“弹性”另眼相看。
因为对法国“有功”,邦戈成了非洲国家元首中能与法国总统平起平坐的少数特例之一。当然,历来都有法语非洲领袖视自己为法国人,著名例子是以食人肉驰名的中非暴君博卡萨一世,他曾在法国军队服役,得过不少法国勋章,自认代表法国在中非执政,曾因对法国学生示威看不过眼,而向法国“请缨”提一列“中非雄师”回“本国”“平暴”。但博卡萨之流最终还是被法国抛弃,法国领袖也不会把他的“政见”当回事。邦戈可不同,他和数代法国政治头目都有私交。例如希拉克当选总统后不久,和邦戈进行密谈,邦戈居然提出一份法国内阁成员的建议名单予希拉克“参考”;数年后,邦戈对记者透露,他的名单上先后有12人担任了法国部长。这样‘干涉内政”,在小国领袖对大国身上极少发生,大国领袖加诸小国则极少宣之于口。
邦戈经常成为法国贵宾,他的国葬,现任法国总统萨科奇、前任总统希拉克都亲自出席。这样的地位,是美国、中国在非洲的代言人难以得到的。而美国、中国要培养类似代言人,从内到外都完全认同本国,也是难以办到的。
此外,邦戈还有外交眼光,不但是曾面见毛泽东的元老,也早于1990年代中国还未重返非洲时,就发现要打中国牌。他的外交部长让·平有华裔血统,就成了加蓬的秘密武器。让·平的父亲程志平在民国末年到加蓬经商,落地生根,娶了当地政要千金,儿子因而改姓“平”。有回让·平代表加蓬到中国访问,花了大量时间搞“寻根”,宣传效益甚大,锁定了“首名非洲华人外交部长”这个历史身份,北京自此牢牢记住了这个国家。
其实,没有邦戈的首肯和鼓励,他的部长怎能在官方活动中寻根?此后,不会说中文的让·平入乡随俗,没有让乡里失望,把他们纷纷带到加蓬经商致富,是为“有非洲特色的改革开放”。胡锦涛也选择在加蓬宣布人非,穿针引线的,正是让·平。当法国还以为加蓬对自己忠心耿耿,邦戈却成了中国座上宾,先后十多次访华;中国在当地还投资一个贝林加铁矿,包括配套的海港、铁路等总共花费了27亿美元。后来其他非洲元首纷纷往北京“朝圣”,但都不及邦戈的亲情牌那样符合中国国情。
调解主义释法权
但邦戈最成功之处,还是他有意识地慢慢把非正式威权,变成制度化的影响力。例如他推出了一个“调解主义”,让·平是该理论的主要背书者。数年前,中国驻加蓬大使将让·平的著作《非洲和平发展之路》译成汉语,书中,让·平提出非洲民主化必须和下列条件同步进行:“民族团结、法制国家、实施良政,以及由此衍生的价值观、伦理标准和行为道德。”究竟他指的是什么?邦戈和让·平认为加蓬的稳定,全靠在民主、法治和“德治”(其实就是人治)之间取得分权的平衡,认为这不但和美国民主的分权原则一模一样,更走得比美国靠前。上述理论颇有中国特色,也是为加蓬总统的长期连任“度身订做”,但假如让·平有本领将“德治”民主化和制度化,却值得中国参考。
作为“德治制度化”的尝试,加蓬1996年设立“全国民主委员会”,负责为政党和政府以及政党之间的争斗“调解”。此外,还有1993年设立的法定职位“共和国调解员”,调解员由总统直接任命,三权分立的任何施政有损百姓利益,受害人都可向专员投诉。如何通过有限的政府干预来维持社会稳定,如何令选举失败的^信任竞选公正,都是调解员的责任。因此,非洲调解员和内地上访不同,希望结合个人社会资本行事,权力不但来自法律与总统,也来自他们自身的威望,可看作是香港廉政公署与原始图腾崇拜的混合。
近年来不少非洲国家都爱设立“调解员”,有的有名无实,有的却有实无名。例如球迷熟悉的喀麦隆传奇球星米拿,就被喀麦隆总统任命为巡回特使,从球队欠薪到分离主义都找他“调解”,效果更出乎意料地理想。邦戈讨厌被称为独裁者,让·平讨厌被称为独裁帮凶,因此都希望将“德治制度化”推广为“非洲价值”,都希望以此冲出国门,所以在近年非洲地区冲突中,都有邦戈风尘仆仆的身影,各国领袖都知道他最爱调解。他晚年全力支持让·平竞选非盟委员会(后改称非洲行政局)主席,最终让·平以超过2/3高票当选,这被视为加蓬这个小国的大胜。
假如不是邦戈的贪污嫌疑明显、对美国太不买账,邦戈也许可以作为“非洲李光耀”,在自己的世界内音容永在。然而,不少西方评论相信加蓬上述“成就”十分片面,只有精英阶层才享受得到,也未真正制度化起来。对加蓬继续亲法,法国政府信心十足,因为它对非洲盟友政权更迭从来有一个假定:除了年龄,没有什么是不能继承的。希望进入加蓬的美国特别努力贬低邦戈,来削弱法国在非洲的影响力;正在重新走进非洲的中国,则难免会加紧以让·平的华裔血统拉关系。究竟小邦戈在控制执政党和军队以外,能否同时继承父亲的“非洲王室”身份、法国代言角色、调解主义释法权,以及最重要的石油控制权?他无疑继位了,恐怕却继承不了父亲太多的无形资产,毕竟在新的年代,内政外交都复杂了,要再来一爪万年总统,期望未免不切实际。
(作者系香港教育学院社会科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