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恩施(外二篇)

2009-10-24 05:49王巨才
海燕 2009年10期
关键词:恩施

王巨才 陕西子长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原党组副书记。一九六〇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发表文学作品若干。其中散文以情感真挚,意蕴淳厚,文笔简练典雅见长。

恩施,湖北西南端的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距武汉七百公里,毗连巴渝,南接潇湘,水遥山远,静处一隅,像一位村姑,活泼俊俏,野辣清纯。

在恩施采访,你会想到这样的诗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恩施的美,正美在自然。

恩施属云贵高原延伸带,山大沟深,林茂草丰,海拔都在千米以上。从飞机上俯瞰,连绵的群山,蜿蜒的河流,团团簇簇的村寨,密密麻麻的楼房,全都掩映在蓬蓬勃勃郁郁葱葱无际无涯满目青翠的林海中,云蒸霞蔚,恍如仙境。古人目之为“悬圃”,洵非虚言。

恩施的河流有二百多条,全都晶莹碧绿,清澈见底。八百里清江,更是一路欢腾,横贯全境,“其水清照十丈,夹岸平川旷野,鱼盐所出,产富物丰,草木蒸香”,利物利民,人称母亲河。此外平湖幽潭,处处可见,飞瀑流泉,遍布山野,加之气候湿润,空气清新,让人不论何时到来,都会有天高地远的惊喜,心旷神怡的欣悦。恩施人为此深感自豪,说这里景色好,空气好,水质好,是世间最美,最适合人居的地方。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恩施人心胸博大,情感奔放,“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千百年来,以“灯歌会”、“女儿会”为代表的文化风习,承载着各族儿女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和向往幸福、自由的精神追求,成为人们极为重视,踊跃参与的节庆活动。

恩施民歌最著名的,当属那首红遍全国的《龙船调》。舞台上,那女孩子“妹娃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的娇声一唤,小伙子们“我来推你嘛”的起哄回应,把土家青年的快乐多情、诙谐幽默刻画得惟妙惟肖,情趣横生,早为观众过目难忘,耳熟能详。此外,有一首两人对唱的《六碗茶》,表现有小伙子看上一位姑娘,又心虚胆怯羞于表白,于是在找借口上门讨茶喝时,绕来绕去地尽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惹得姑娘好气又好笑:“喝茶就喝茶嘛,哪来那多话?”如此含讥带怨地呛白一通,却又以含蓄巧妙的回答,一再去启发,暗示,诱导。此歌唱词简练,曲调明快,易学易唱,是导游们每接一个团队,都必须教会客人的。

女儿会大体同白族的“三月三”一样,是恩施土家族“唱歌跳舞做买卖”的传统节日。到时会有成千上万的女子打扮一新,背着背篓,带着山货,从四面八方载歌载舞,相约赴会。到会场,她们会把带来的东西摆在街边,说是招呼生意,两眼却只管不停地朝过往的人群张望,审视,当然也会大方地面对别人的打量和挑逗。这时,就会不断有看似闲逛的男子近前搭讪,言挑语刺间若双方有意,男子便一把抢走背篓的苫布,女人也即装做追要,尾随而去。到了野地,两人又须通过对歌或交谈,了z解对方的家境等情况,若情投意合,年轻的,自然当即缔婚,相拥成欢;成年男女,亦可金风玉弄,暂成一夕缱绻,即使撞上亲戚熟人,也不必避讳。这些自然都是出自导游之口,因无缘躬逢,不知是否确实。

恩施的自然景区,无论是逶迤百里的鄂西大峡谷,气象万千的腾龙洞,还是架构宏阔的土司城,在全国都独一无二,鲜可类比。按时下旅游界的说法,都绝对是精品,名牌。我们去过的腾龙洞,在恩施人口最多、面积最大的利川市,以雄、奇、险、幽著称。洞高七十米,长约百公里,洞穴面积二百多万平方米,足可将全州四百万人口容纳进来。内有山峰五座,广庭十多处,大小瀑布不可胜计。洞口一条河流,水势湍急,落差二十米,汹涌咆哮,直扑洞底,名为“卧龙吞江”,气势极为壮观。此洞经中外专家一个多月考察,证明确属中国目前最大溶洞,容积总量居世界第一。

恩施有如此独特的生态环境和文化资源,让所有“到此一游”的人们大开眼界,惊叹不已。近些年来,随着州委、州政府“生态立州,产业兴州、开放活州”战略的实施,旅游业有了长足发展,人气越来越旺,但综合收益毕竟不到十个亿,这又让不少人包括我们此行的一些朋友引以为憾,以为与资源的品级档次不很相称。

在利川,陪同采访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周峥嵘同志听到我们的议论,介绍情况时特地就此做了针对性的解释。出人意料的是,周部长的父亲是周叙卿先生,就是《龙船调》最早的整理者和改编者。这首歌一九五七年三月参加第二届全国民间音乐舞蹈大赛时就得到领导和专家的好评,但真正使它走出恩施,走向全国,并由宋祖英带进维也纳金色大厅,由我国第二艘载人飞船带到太空,让它唱晓世界,轰动全球的,还是近二十年的事。周部长以这首歌曲的命运遭逢现身说法,点出:“国运昌,则艺文兴”。事实证明,无论经济的发展还是文化的繁荣,都离不开相应的时代条件。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力度加大,步伐加快,恩施今后的的路子会越走越宽,后劲也一定会越来越强大。一番深入淺出的分析,入情入理,让大家深受启发。

州政府杨天然州长完全同意周峥嵘的看法。这位土生土长的土家族干部,年纪只有四十多岁,看去温文尔雅,又精明干练。他在座谈时讲,要说恩施旅游业的发展,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二十多年前,改革刚刚起步,老百姓生活还很贫穷,不要说搞旅游,就是吃饭穿衣,也都是大问题,那时候领导的精力都还集中在如何让群众尽早摆脱贫困,解决温饱问题上。不只基层着急,省上着急,连中央首长也为此寝食难安啊。

他动情地谈起胡耀邦同志一九八四年的恩施之行……

这件事,在《胡耀邦生平大事年表》中只是一句话:四月三日至十三日,到河南、湖北两省考察工作。满妹的《思念依然无尽》稍有记述,也着笔不多。倒是当时的州委书记田期玉同志有一篇写于一九八五年九月的文章,追记了耀邦在恩施的行程,从中可以看出这位领袖人物的性格特点和思想作风,有重要史料价值,兹转引如下:

耀邦同志到达自治州的当天,就上五峰山鸟瞰了恩施山城,到州展览馆看了文物和工农业产品展览。四月六日,他听取州委的汇报,并于上午十一时半接见了州直局以上干部和各县(市)委书记、县(市)长。晚上,他挤出一个小时观看了专业剧团和业余剧团的文娱节目。四月七日,他经过宣恩县去来凤,在宣恩县委会及李家河作短暂停留后,中午到达来凤县委会,下午听取来凤、宣恩、鹤峰县委的同志汇报。晚饭后还利用空隙时间去湖南龙山县,同县委同志进行座谈。四月八日,他途经咸丰去利川,在咸丰县委会作短暂停留后,中午在咸丰县黄金洞公社吃午饭,途经利川县红椿沟时,视察了杉木林基地,下午到达利川县委会,并听取了县委负责同志的汇报,当晚住宿于利川县委会。四月九日上午,他在利川接见了州直和利川县的部分高、中级知识分子,然后从利川出发,到恩施市大山顶察看了人工牧场。中午,在牧场吃便饭后,经恩施市郊(未进城),过建始野三河大桥,下午到达巴东县的野三关,在区招待所听取了县委负责同志的汇报,当晚住宿于野三关。四月十日上午八时十二分,他乘车离开了鄂西自治州。胡耀邦同志在鄂西的六个日子里,总行程达一千二百六十八华里,到了六县一市,还深入了三个区(社)、一个林场、一个牧场。

有一个也许并不重要的细节,常常被人提起。耀邦这次视察,同行的有乔石和胡锦涛同志。就像前面点到的,四月八日,他们途经咸丰去利川,中午饭是在黄金洞公社的灶上吃的。饭后结账时,公社的同志无论如何都不肯收,锦涛同志便恳切地对他们讲:中央领导同志到地方考察工作,一定要按规定交纳生活费,你们是贫困山区,革命老区,更应该交。说完,不仅如数交了伙食费,还按财会人员的要求,在三张收据单上分别填了胡耀邦、乔石、胡锦涛的名字。此后,这三张收据便一直被那位聪明的会计所收藏,而事情的经过,很快便在四邻八乡的群众中传扬开来。

耀邦这次到恩施,年纪已近七十高龄,但他不避劳累,每到一地,顾不上休息,便召集干部群众座谈,商讨脱贫致富之策。一路上,他反复强调,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因地制宜,搞活经济。说“搞四化建设,目标要统一,但具体方法允许不同”,“扩大自留山,有的地区不同意。我看全省不要求统一,要允许参差不齐。你们是自治州,他搞他的,你搞你的嘛”;说“进行山区建设,决不能只有一个耕地概念”,“你们这个地方,要抓好林业,抓好畜牧业,抓好多种经营”,要依靠千家万户搞家庭式工业,千方百计增加农民收入;说要疏通流通渠道,“常年放开,彻底放开”,“要发展专业户,发展集贸市场,而且要保护专业户,保护农民。只有为人民谋利益才是真正的国家观点”;说山区的基本建设,一要抓水电,二要抓交通。“清江的开发,我说应该好好地搞”,“要把清江治理得像德国的莱茵河一样”。“把公路搞好,把河运搞好,人家自然会进来办厂,上海也来了,南京也来了,武汉也来了,人也来了,钱也来了。如果高速公路一搞起来,又有了充足的电,外国人也会来的”。这些激情洋溢的谈话,如同和煦的春风春雨,在恩施人的心里重新唤醒了对美好生活的热望,激发了奋发进取的勇气,鼓荡起开拓创新的风帆。

二十五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自治州的各项事业突飞猛进,有了长足的发展,与当初相比,国民生产总值增长了四十三倍,财政收入增长八十四倍,城乡居民可支配收入和农民人均纯收入分别增长了二十倍和二十五倍,实现了由封闭向开放,由贫穷到温饱并逐步迈向小康的跨越。胡耀邦同志当年对恩施工作的期望,正在各族人民的团结奋斗中一步步变为现实。

谈到未来发展,杨天然州长说,恩施是全国最年轻的少数民族自治州,成立四个多月,胡耀邦总书记就来视察,指示我们“要把鄂西建设成为一个最先进的自治州”。与这个要求比,应该说,目前差距还很大,但对今后的发展,我们充满信心。他兴奋地分析了恩施面临的新的机遇:盼望已久的上海至成都的高速公路,宜昌至四川万州的铁路,今明两年都将穿境贯通,长期制约恩施发展的交通问题将得到解决,利用重庆、武汉、上海等大中城市的辐射作用壮大自己,有了更加可靠的条件。恩施在行政区划上处于中西结合部位,中央对民族地区各方面的照顾以及这些年陆续推出的扶贫攻坚、西部开发、中部崛起、产业转移等政策措施给予的优惠,恩施都有份。按媒体的说法,我们是“三千宠爱在一身”,想不发展都不行,发展慢了也不行。有科学发展观的指引,有四百万勤劳智慧的各族儿女,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怀和支持,恩施一定会在新的历史起点上实现新的突破,新的跨越,一定会以更加结实的步态,迈向文明富裕、幸福和谐的未来。

像一位诗人,年轻的州长陶醉在对光辉前景的憧憬中,神情坚毅,自信。大家也都被深深地感染了,感动了,频频点头,气氛庄重,真诚。回到房间,脑海里继续回旋着州长的讲话,又不断闪现几天来在恩施的所见所闻,浮想联翩,似有所悟,打开笔记,匆匆记下这样两行文字:

一首诗,一首关于领袖与群众,英雄和平民,杰出人物和芸芸众生共同创造历史,开辟未来的史诗。

哦,恩施……

曹老

见罢曹老二十多年了。春节前夕,从电视上看到他与前去看望的中央首长一起谈笑风生,互祝新年的情景,不禁想到那句令人神情一振的歌词: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曹老一九三四年投身革命,一九四一年调到边区保安处,负责鄜县黑水寺一带的情报工作。那是一个在毛泽东著作中多次提到的红白交界,摩擦不断的区域,敌我穿插,社情复杂,随时都有危险。曹老以一个游乡“箩客”的身份作掩护,在给庄户人家箍箩子,与老乡们开玩笑,拉家常的当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准确无误地完成了一次次情报搜集、传递任务,多次立功受奖。

全国解放后,曹老先后在省公安厅和公安部任职,但总感“不如同老百姓直接打交道来得痛快”,后又回到延安。一九五八年,地委派他到鄜县任县委书记,那些当年曾当着婆姨女子的面开过他的玩笑,说过“儿话”,甚至善意地“日弄”过他的后生、老汉们一见,都大感惊讶,不好意思地感叹说,哈呀,想不到这倒灶鬼箩客,原来还是共产党的个大官儿!他连忙摆手制止:可别胡球说,什么官不官,过去给你们箍箩子,今后还在一个锅里搅稠稀,只要不嫌弃,大家就一起埋头苦干,不信就改变不了这见天高粱窝窝酸白菜的穷日子。

果然,在担任县委书记的几年里,曹老仍和当年一样,不辞艰险劳苦,不避风霜雨雪,带领区乡干部长年奋战在基层第一线,使县上各项事业有了明显起色。特别是大刮“共产风”的那段日子里,鄜县在政策把握上较为平稳,全县没有发生人口外流,还接纳了不少安徽、河南等地来的灾民。他的“仁政观念”和“右倾思想”尽管也受到过指责,但老百姓一直记得他的好处。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到鄜县搞调研,还经常听人说到,箩客啊,那可是个好人,实心实意给老百姓干事,来时一卷铺盖,走时铺盖一卷,清官,清官。

曹老文化程度不高,但一直保持良好的学习习惯。就我的印象,当时还在边区政府旧址办公的行署大院里,每到晚上六七点钟,最早亮起灯光的总是曹老的那孔窑洞。他看过的文件,绝没有“卫生田”,总是勾划得密密麻麻,边头上偶尔还会有几处问号或感叹号。他常说,现在事业发展了,家大业大责任也大,不吃透政策精神,光凭老经验办事,个人犯错误事小,到头来苦害的还是老百姓。加之他联系群众广泛,懂得他们的所思所想,包括牢骚和怨气,因而对许多问题的看法都能直指本质,抓住要害,让周围的同志打心底佩服。

比如,农业学大寨,大干快上多贡献,层层反瞒产,高征购,曹老说,瞒一点产没什么不好嘛,战士打仗时也会瞒一两颗子弹,关键时候说不定就能派得上大用场。文化大革命,“四人帮”到处发号施令,煽风点火,曹老把文件一拍:娶媳妇吹些埋人调,响气就不对,看过戏吧,奸臣怕的戏煞尾,都不会有好下场。“三中全会”开了,干部对联产承包仍心有余悸,“上边放,下边望,中间是个顶门杠”。曹老给鄜县县委书记打气:放手干吧,不会有错。没听老百姓说,“公社是个好摊摊,就是精精招憨憨”。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不打破大锅饭,迟早都得喝西北风。改革开放不断深化,“姓社姓资”的争论随之而起,为防和平演变,一些地方制止留披肩发,穿高跟鞋,喇叭裤。曹老不以为然: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管那些事干甚。屙屎努得小便疼,没用对劲嘛。邓小平提出“一国两制”,有人不能理解,曹老在会上发言:还是小平有经验。当年我们在陕甘宁边区搞“三三制”政权,实行民主政治,不就是一国两制?这事咱们干过,能有什么风险。

诸如此类,尽管言语偶涉村俗,但话丑理直,他那些言简意赅的观点和深入浅出的道理,大家都爱听。老乡们听过他讲话,说曹老不把咱当外人,全是掏心掏肺,实话实说。而一班年轻干部,则会从中受到启悟,获得教益,从而避免了不少可能出现的失误。

说来不会相信:就是如此清醒、方正的一个人,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也常会马失前蹄,“败走麦城”,万般无奈间办一些马马虎虎,外乎原则的事,以至让自己陷入难堪,被动。

在当时的行署班子中,曹老分管财贸。由于他性格爽直,作风平易,无论办公室还是家里,总见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其中不少是各地来的老乡。有时,刚开完会,一出门,猛不防便被说不清是南泥湾还是黑水寺来的饲养员老汉一把抓住袖子:哈呀,这下好了,总算把你等上咧。接过老汉双手递上的旱烟锅子,曹老边吸边问,快把汗擦干,甚事这么急?老汉气吼啕咽地答,甚事!你该知道我那个小子打小就是个老实疙瘩,好容易问下个媳妇,人家非要一辆自行车不可,这不都跑了半个月了,再买不到,这婚事眼看就黄了,你看怎办呀?怎办,先把肚子喂饱。曹老把老汉领回家,擦罢脸,吃罢饭,掏出钢笔给五金公司贺经理写张条子:来人是大队贫协主席,老红军,因有急用請先售予自行车一辆为荷。临出门又问,钱够不够?老汉早已喜得合不上嘴,连说够,够,这就蛮好咧,还能再让你贴钱?

像这样的事随时会有。有让批化肥的,批救济粮的,甚至为办事情批点细粮批点好烟好酒的。为接待这些“没权没势的穷亲戚”,曹老好话说了不少,道理讲了不少,茶饭管了不少,万不得已,也只好向下打个招呼,让酌情照顾解决。看他总是那么忙,那么累,办公室的同志有时会给挡挡驾,曹老事后总会温和地叮嘱,不能挡,不能挡,咱是勤务,人家才是主人,哪有个主人回家,被勤务挡在门外的?

大约是一九八〇年前后,在一次整顿机关作风的动员会上,地区领导批评了部分干部随便给下边批条子,走后门,购买紧缺商品的现象,说打铁先得本身硬,这种情况,今后决不能允许。那天的大会曹老是否参加了,我没有注意,会后从旁察言观色,也没有发现情绪变化,照样忙前忙后,说说笑笑。又过了半年时间,听说曹老打了报告,希望辞去副专员职务,到地区供销总社工作。我们去看他,他诚恳地表示,毕竟年纪大了,越来越力不从心,倒不如做点后勤工作,自己有些经验,也会感到更实在些。曹老的申请后来批下来了,同意到供销社任职,但同时任命为行署顾问,仍协助主管副专员分管财贸。再后来,我调离延安,时间一长,联系就渐渐少了。

屈指算来,曹老已是九十一岁高龄。最近见到延安来的同志,问到曹老,都说那老汉哪,畅快着呢,欢势着呢,成天挺着腰板,乐乐呵呵,忙着到干部学院讲课,到中小学做报告,为失学儿童救助,给受灾地区募捐,都一大把年纪了,真不知哪来那么大劲头!

我与曹老算得上是脾胃相投的忘年交,知他身心健朗,乐观如昔,自是十分高兴。他曾说过,这人啊,就是活一口气,一股劲,一种念想和追求。他参加革命七十多年,全部的喜怒忧乐,浮沉进退,全都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当今时势,景和气清,曹老目睹改革开放给国家带来的变化,给社会带来的进步,给人民群众带来的实惠,其欢欣慰藉之情自能想来。他的健康长寿,也正自在情理之中。

别样闲悉

人上了年纪,味口差了,食欲就减退,一日三餐的张罗,便成了一道难题。

不是舍不得吃,也不是懒得下厨房,最感为难和沮丧的,是有时候花半天时间开动机器费尽脑汁搜索枯肠思来想去,竟然想不清自己究竟想吃什么。年轻时那种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嘛嘛香”的馋劲,说起,都让人徒增气吞万里的神往和豪气不再的感慨。这样一来,每次临到用餐结束,我家的一把手总会把“下顿吃什么”这个自己就毫无主见的议题拿出来发扬民主集思广益;而反反复复讨论的结果,又照例是在不断的否定之否定中含含糊糊,不了了之。

时间一长,建言献策的积极性受挫,说话时难免流露出不胜其烦的情绪。随便随便,什么都行。做啥吃啥,完全由你定。最不该讲的,是后面这句:多大点事,老问。

当此之时,一把手必定愀然变色迎头棒喝。烦了是吧。嫌烦就别老提意见呀。说得好听,一顿不合适都不行,嘟囔个没完。“随便随便”,随便是什么,做一道让我们尝尝。又馋又懒,瞧那点出息……

没错没错,怪我自己。谁让你怕动脑子敷衍搪塞推脱责任!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斩钉截铁,明确表态:啥都别做,去饭馆!没等说完,便见她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馊主意,乱哄哄,油腻腻的,别提多难吃,我才不去。咱不去小馆子,咱去酒店!不去不去,才不上当呢,生贵生贵的,哪有我做的可口,吃完就后悔。

这倒也是。可说来说去,总不能老是豆腐两碗,两碗豆腐啊。就已往的经验,这种情况下,唯一可能达成的共识便是:“去商场”!是的,去商场,在峡谷般蜿蜒回环的货架间漫步徜徉,一则可以从堆积如山琳琅满目的生熟食品的招示中获得灵感,现场解决饭桌上悬而未决的遗留问题;再则,方案既定,相关的原材料也就一并采购回家。正所谓一举多得,何乐不为。唯其如此,每次出去遛罢弯儿,顺便再到附近的商场“巡礼”一过,便渐渐成了我俩相沿成习的一堂必修课。

记得是一个深秋的傍晚。从蓝岛大厦出来,忽然发现身边没人应声,急忙返回超市,从入口处望去,见她果然还在里头,正对着一个橱柜发呆,几次喊她,都浑然不觉。走近前去,只见荧光灯映照下,她那两眼放电般的炯炯目光,满脸按捺不住的惊喜神情,简直就像一个天真幼稚的小姑娘无意中闯进童话世界,面对满地璀灿的奇珍异宝,一时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那样子 ,让你忍俊不禁,又莫名其妙。

时钟敲过九下,已是商场下班时间。我正要提醒她,她却回过头来,着急地朝我直招手:哎哟哎哟,快来快来,知道吧,巧克力酱,巧克力酱!接过她递来的瓶子,我待答不理说,什么东西,让你这样癫狂,巧克力酱,从没听说过。显然是因为口气过于冷漠,她生气地一拧头,朝我连珠炮似地挖苦道,你当然没听说过,你听说过什么,你土包子,你哪能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你……幸好年轻的女服务员闻声走来,满脸笑意地站在身旁,她这才停止了攻击。我趁机把瓶子往橱柜一放,拉着她的手说,好吧好吧,我没见过,你既然见到了,咱下次一定来买,行吧。谁知她又把我的手猛地一甩,仍像个任性的小姑娘,执拗地嚷道,什么下次,我现在就买!为什么老干涉我,什么都得听你的?这让我大感意外。一向慢条斯理,柔声细语的她,怎会为这么一句并无大错的话气急败坏呢?服务员见状,向我友好地笑笑,说不要紧的,让阿姨挑吧,挑好后我陪着去结账。真感谢她,几句暖人的好话,化解了一场“战争”危机,把我从窘迫中解脱出来。

回家路上,踩着路灯下斑驳的落叶,她挽着我的胳膊,又情不自禁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令她兴奋不已的巧克力酱。

还是一九六〇年前后,那个供应紧张,什么东西都得“写本”“凭票”的年代,大姐从香港回来探亲。打开行李箱,郑重其事地从里面摸出一个铁盒罐头样的东西,说这叫巧克力酱,抹面包吃,很甜很香,是专给姥爷的。分给我们的,则是一包式样新颖、做工讲究、干净如新的旧衣服。另有每人一袋虾片,以前吃过,放油锅一炸,立刻魔术般膨化开来,又白又脆,吃起来咸甜可口,也是我们盼了很久的。那时的副食店大多空空如也,很少有面包卖,因而那叫做巧克力酱的洋玩艺,也只好屈尊降纡,去与馒头和玉米面窝头配伍了。头一顿,打开瓶盖,每人用小刀挑了牙膏大小的一块,房子里立马腾起说不清是香蕉苹果还是菠萝的气味,送到口里,更有一种淳厚、浓郁、绵长的香甜顿时彻心彻肺,整个人都像要被融化了似的——就是这种令人沉醉的味道,让我在上学的路上反复咀嚼,并激发了我对外面世界种种最初的想象和向往。

接下来,第二顿,刚打开瓶子,母亲就首先声明,我不要,太腻,太甜,我接受不了,你们吃吧。接受不了?这么好的东西接受不了?也真太没口福了吧。第三天,不知怎的,连二姐也不想吃了,说吃一两次还行,吃多了反倒不如就咸菜爽口,你们吃吧。这样,我爸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说不成不成,你们都不吃,我一个人吃,这不是多吃多占,让我犯错误嘛。说着,把抹好酱的半个馒头朝我塞来。没等伸手去接,大姐说话了:爸,你就别啰嗦了,不就是给您带的吗,早知大家爱吃,多带两瓶不就得了,省得推来让去的。看大姐说话时脸红的样子,我觉得房子里的气氛似乎有点异样。稍一楞神,像明白了点什么。再一琢磨,恍然大悟。啊呀,原来是这样啊。我立刻放下碗筷,强忍眼泪,跑出屋子,连着几天,都为自己贪嘴和蠢笨而懊恼。同时,也像受了某种委屈般感到十分伤心。

我插话说,这不能怪你。那本来就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理智缺失的年代,一個让所有人在饥饿煎熬中陷入难堪困顿的年代。

妻没有理会我的宽慰,继续着她的回忆。

当然,我并不认为大姐在表达她一片至诚孝心时没注意到投鼠忌器是刻意为之,也不会责怪其他人对我的迟钝没能及时点拨。但那烙印在心底的愧悔交织的灼痛感,几十年来却始终那样清晰和鲜明,就像一盘保存完好的光碟,每次播放,逼真的画面和音色都不会稍有减损。

其实,我当时那种“丢分”的表现,也就是忽略了一个不该忘记的约定:保重点。没有重点就没有政策。这是母亲在一次参加完居委会的学习班后,私下里对我们姐妹几个讲的,得到大家一致赞同。在我们这样一个“人口多,底子薄”的家庭里,吃、穿、用,要保障的重点,当然是父亲。为此,对父亲每个月七十二块钱的工资,母亲除留够买粮买菜买蜂窝煤劈柴等公共开支外,分配给我们的零花钱,是每天三分,可以买三颗奶糖。但我们不会这样铺张,大都是先积攒起来,等到必要时才买本小人书,或者和同学一起去看场电影。分配给父亲的,则是每天两毛,包括早点钱在内。我家的早饭,一年四季都是白米粥窝窝头酱菜疙瘩,考慮到父亲工作累,上下班又要蹬自行车,就特地让他顺道到街上去吃,加强点营养。我家胡同口有一家早点铺,有一次,出于好奇,我正在门口朝里探头,却看见父亲手里正举着一份馒头夹烧饼,喊我的名字,让“进来进来”。我一看被发现了,“哎呀不好”,拧头就跑,一路上都在想,千万不要让父亲误会啊,我才不会那么没出息呢。事实上,从小学到中学,我还真的就没进过饭铺,也从来不知道那馒头夹烧饼是什么滋味。尽管这样,,家里也常常寅吃卯粮,捉襟见肘。我就几次见过,每逢单位发工资的日子,母亲就会早早站到胡同口等父亲回来,否则第二天就有断顿的可能。真不知道那会儿怎会那么穷,那么难。

说到这儿,妻声音里已经透出几许酸涩,眼角也已泪花闪闪。我赶紧把话头扯了回去:还说你的巧克力酱吧。她知道我在逗她,推我一把说,讨厌。但还是下意识似的不知不觉接上了话茬。

是啊,你说这现在的商店里,什么东西买不到?就说这巧克力酱吧,你是没有细看,光花色就有五六样,都是德国原产,有白的,也有黑的,有巧克力榛子的,也有巧克力奶油的,还有巧克力奶油榛子加在一起的,真难为厂家,想得如此周到。价钱又不贵,每瓶只二三十块钱,老百姓也买得起。只是,吃起来还会不会是当年那种口感?

我说,那可说不准。我给她讲了“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东西是多了,但人们的欲望、要求也高了,从前吃过的一些饮食,有时想起来让人急不可待,吃到口里又觉得不是那回事。否则,也不用我们成天老为“下一顿”发愁。

她觉得“有些道理”。说,就是你们老陕的那句土话:有牙时没锅盔馍吃,有锅盔馍吃时又没牙了。这也是难得两全,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我们并不遗憾,不失落,反倒每每想起,总是心存感激,深感庆幸——为我们自己,也为这个国家,

我诚恳地点点头:当然。

本栏编辑︱古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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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发民俗文化 发展乡村旅游——以恩施绍和文化为例
创新财政机制 助推“美丽恩施”建设
动真招下苦功创建平安恩施
建设美丽恩施要让“山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