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惠忠
(一)
我非画家
近日画兴忽发。改书桌为画案,开启了尘封已久的笔墨纸砚。友人问我,还能如先前那样随,心所欲么?
我曾有志于绘画,并度过15年的丹青生涯,后迫于文革剧创,欲为民族记录心灵历程,遂改道易辙,步入了陌生的文坛。然而,叫我离开绘画又何其难。
画者练就了一双画眼。大千世界各种形象随时随地、有光有色流过眼前,偶有美感,即刻被这双眼捉住。尽情地痴醉其问,这是何等的快乐。这些快感一层层积存心中,闲暇时便一片片翻出来看,这又是何等美妙的享受。时而,浩阔深幽的心底,会悠然浮起一幅画来,它不是那些眼见过的画面,这才是一幅真正的画!我不过没有时间将它形之于纸,却常常这样完成了绘画所必需的全部思维过程。
文学的思维也包含着绘画的思维。
文学的形象如同绘画形象,一样是心中的形象。一样全凭虚构。一样先要用心来看。无论写人、写物、写环境,必须看得逼真,直至看到细节,方能落笔。文学是绵延不断的画面,绘画是片断静止的文字。文学用文字作画,所有的文字都是色彩;绘画是用笔墨写作,画中一点一线,一块色调,一片水墨,都是语言。画非画,文非文,画同文,文亦画。我画,不过再现一句诗,一阕词,一段散文而已。站在画面上的千姿百态的树,全是感动过我的不同境遇中的人物,或者全是我自己;淌过纸表的流水,不论舒缓、激荡,还是迷茫虚渺,更是我一时真切的情绪。这与写作时的心又有何异?
文学给予我画的,只是更凝聚的境界,更自由的联想,还有文学的本质要求——不重复。
绘画允许重复,文学不允许重复。
在一种艺术里呆久了,易生麻木,令人称之为感觉疲劳。自己创造的,愈有魅力,愈束缚自己,与之疏远一段时间,相隔一段距离,反而能更好地感觉它。艺术的表现欲望,压抑它反倒能成全它。这样,每每写乏了,开砚捉笔,展纸于案。皎白的一张纸上好似布满神经。锋毫触之,敏感异常,仿佛指尖碰到恋人的手臂,这才是绘画的最佳状态。放笔纵墨。久抑心中的形象便化作有情感、有呼吸、有灵性的生命。活脱脱呈现出来。
艺术,对于社会人生是一种责任方式,对于自身是一种深刻的生命方式。
我为文,更多追求前者;我作画,更多尽其后者。
至于画风画法,欲言无多,一任自然而已。风格是一种气质,或是一种生命状态,风格无法追求。只有听任生命气质的充分发挥。若以技法立风格,匠也。
友人说,我还是不愿意你成为画家。
我笑而不答。画家这两个字,对于绘画本身无从帮助。
1第一段的“先前那样随心所欲”具体指什么?第三段“画者练就了一双画眼”中的“画眼”指的又是什么?
2作者主要从哪些方面对文学创作与绘画的不同进行了比较辨析?
3“友人说,我还是不愿意你成为画家”,但“我笑而不答”。你怎样理解这一描写的含意?
(二)
时光
今晚突然停电,摸黑点起蜡烛。烛光如同光明的花苞,宁静地浮在漆黑的空间里。室内无风,这光之花苞便分外优雅与美丽。些许的光散布开来。朦胧依稀地勾勒出周边的事物。没有电就没有音乐相伴,但我有比音乐更好的伴侣——思考。
可是对于生活最具悟性的,不是思想者,而是普通大众。比如大众俗语中,把临近年终这几天称作“年根儿”。多么真切和形象!它叫我们顿时发觉。一棵本来是绿意盈盈的岁月之树,已被我们消耗殆尽,只剩下一点点根底。时光竟然这样的紧迫、拮据与深浓……
一下子,一年里经历过的种种事物的影像全都重叠地堆在眼前。不管这些事情怎样庞杂与艰辛。无奈与突兀,我更想从中找到自己的足痕。从春天落英缤纷的京都小院到冬日小雨中的雅典德尔菲遗址;从重庆荒芜的红卫兵墓到津南那条神奇的蛤蜊堤;从一个会场到另一个会场,一个活动到另一个活动,究竟哪一些足迹至今清晰犹在?哪一些足迹杂沓模糊甚至早被时光干干净净一抹而去?
我瞪着眼前的重重黑影,使劲看去。就在烛光散布的尽头,忽然看到一双眼睛正直对着我。目光冷峻锐利,逼视而来。这原是我放在那里的一尊木雕的北宋天王像。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却变得分外有力。他何以穿过夜的浓雾,穿过漫长的800年,锐不可当,拷问似的直视着任何敢于朝他瞧上一眼的人?显然,这是由于800年前那位不知名的民间雕工传神的本领、非凡的才气。他还把一种阳刚正气和直逼邪恶的精神注入其中。如今那位无名雕工早已了无踪影,然而他那令人震撼的生命精神却保存下来。
在这里,时光不是分毫不曾消逝么?
植物死了,把它的生命留在种子里;诗人离去。把他的生命留在诗句里。
时光对于人,其实就是生命的过程。当生命走到终点,不一定消失得没有痕迹,有时它还会转化为另一种形态存在或再生。母与子的生命的转换,不就在延续着整个人类吗?再造生命,才是最伟大的生命奇迹。而此中,艺术家们应是最幸福的一种。唯有他们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再造一个新的生命。小说家再造的是代代相传的人物,作曲家再造的是他们那个可以听到的迷人而永存的灵魂。此刻,我的眸子闪闪发亮,视野开阔,房间里的一切艺术珍品都一点点地呈现。它们不是被烛光照亮,而是被我陡然觉醒的心智召唤出来的。
其实我最清晰和最深刻的足迹,应是书桌下边、水泥的地面上那两个被自己的双足磨成的浅坑。我的时光只有被安顿在这里,它才不会消失,而被我转化成一个个独异又鲜活的生命,以及一行行永不褪色的文字。然而我一年里把多少时光抛入尘嚣。或是支付给种种一闪即逝的虚幻的社会场景,甚至有时属于自己的时光反成了别人的恩赐?检阅一下自己创造的人物吧,掂量他们的寿命有多长。艺术家的生命是用他艺术的生命计量的。每个艺术家都有可能达到永恒,放弃掉的只能是自己,是不是?
迎面那宋代天王瞪着我,等我回答。
我无言以对,尴尬到了自感狼狈。
忽然,电来了,灯光大亮,事物通明,恍如更换天地。刚才那片幽阔深远的思想世界顿时不在,唯有烛火空自燃烧,显得多余,再看那宋代的天王像,在灯光里仿佛换了一种神气,不再那样咄咄逼人了。
我也不用回答他,因为我已经回答自己了。
4阅读第七自然段,另举一个“再造生命”的例子。
5文章写了作者烛光里的一系列联想,他联想的触发点是什么?第八自然段中画线的句子有什么含意?
6是不是只有文学家、艺术家才能达到永恒?请谈谈你的观点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