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标
懂得民国历史的人都知道,“二次革命”失败之后,章太炎被袁世凯囚禁了。章太炎最初对袁世凯是抱有一定幻想的,后来袁世凯复辟的迹象越来越明显,章太炎开始发表文章针砭之。当黄兴等起兵讨袁的时候,他也发表文章表示支持。被袁世凯囚禁这件事情,既算是章太炎反袁的光荣,也是袁世凯虐待共和党人的罪证。
袁世凯计诱章太炎,
将其软禁在京城
1913年7月15日,黄兴在南京竖起讨袁大旗。为声援黄兴的讨袁大军,章太炎在上海发表了伸张民族正义的《讨袁檄》。但黄兴因仓促起兵,在赣宁之役中兵败,遁走日本。随后,袁世凯便派特务监视章太炎。章太炎知道后,不但不畏惧,反而迎刃而上,口诛笔伐。国人痛恨袁氏的倒行逆施和反动政策,但敢怒不敢言。章太炎的反袁文章发表后,全国的报纸都相继登载,其效应胜过千军万马。袁世凯虽说用武力镇压了黄兴的起义军,但对章太炎却不敢轻举妄动。
共和党的本部设在北京,党人推举黎元洪为理事长,推举章太炎为副理事长,但此时袁世凯早已将党部监视了。被袁世凯用重金收买的湖北籍共和党员陈益献计,说可以骗章太炎到北京来,再软禁他。袁世凯大喜,同意如此照办。陈益便联络几个湖北籍共和党员在党部集会,说党势孤危,应请章副理事长进京主持党务。于是发电报称:国民、共和二党,惩于旧衅,欲复合,请先生进京主持,云云。
章太炎接到电报,想此时正好进京当面怒骂袁世凯。学生刘成禺劝道:“共和党的党员鱼龙混杂,恐怕是袁世凯使诡计诓先生入京!”
章太炎一听,“疯”劲上来了,说:“就算是袁贼诓我,那又有何惧,正好借此大骂袁贼!”
章太炎为人一向固执,他认定的理儿,谁也劝不动。1913年8月底,他辗转来到北京,住在化石桥的共和党本部。袁世凯获悉章太炎到了北京,不由大喜,当下命令戒严副司令兼军政执法处长陆建章亲自监视章太炎。
陆建章奉旨,便派亲信宪兵监视,表面上说是为了安全计,保护章太炎,但凡共和党来往信件、电报,宪兵都要检查,凡认为对袁氏统治有碍的,均予以没收。章太炎的行动、言论和自由都被剥夺了。
章太炎见袁世凯派宪兵监视,愤怒异常。一天清晨,他拄着手杖,一本正经地走到一个宪兵跟前。那宪兵不知他有什么事吩咐,不料章太炎挥起手杖,猛然间朝着宪兵的脑袋狠狠一击。宪兵痛得惨叫一声,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第二击又来了。
那宪兵双手捧头,拔腿就逃。另一个宪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过来询问,冷不防手杖又照他脑袋上打来,吓得他和先前那个一样,抱头鼠窜。章太炎哈哈大笑:“袁氏走狗让我给逐出去啦!”
陆建章无奈,只得命宪兵换上便衣,继续监视,凡与章太炎碰面,尽量避开。章太炎在右院斗室中纵酒谩骂。他喜欢用花生米佐酒。吃花生时,便掰掉花生蒂,高声怒喝道:“杀了袁皇帝的头!”
这天午后,章太炎午睡醒来,忽然高声叫道:“来人!”
便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进屋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章太炎道:“给我备纸笔、砚墨,我要画画!”
宪兵不敢违背,忙备好纸笔,又为章太炎磨好一砚墨。
只见章太炎衣袖一甩,右手握笔,在宣纸上作起画来。一会儿,一位头戴冲天冠、身穿蟒龙袍的皇帝便出现在纸上。
宪兵一看,那画像活脱脱是袁大总统的模样。
章太炎画好了,便问道:“此皇帝你们可认识?”
几个宪兵默默不敢吭声。
章太炎哈哈一笑,又提笔写上“袁世凯贼像”,然后高喝道:“备火来!”
章太炎烟瘾极大,人称其“烟量之宏,世上无双”。外出讲学时,烟一支接一支,从不停火,火柴是从不离身的。但他故意让宪兵找来火,一下把那画像点燃了。望着惊慌失措的宪兵,章太炎哈哈大笑道:“袁贼滥杀无辜,妄自称帝,让烈火给烧死啦!”
袁世凯“涵养功夫”极好,明知章太炎每日里纵酒谩骂,他只是不理,还自鸣得意地对陆建章等人道:“此可谓以静制动,要骂,任凭他骂去!”
袁世凯避而不见,
章太炎大闹总统府
转眼4个月过去,至农历11月底,章太炎憋不住了。这天,他忽生一计:不如亲自去见袁世凯,并作辞别。如他应允,便趁机回上海;如袁世凯不见,就拿被褥卧在总统府上。
第二天早晨7时,他单身一人,穿着蓝布长衫,手里摇一柄羽毛扇,扇把儿上悬着袁世凯亲自授予他的那枚一级大勋章,雇了一辆人力车,径直往总统府而去。那几个便衣宪兵知道他不会“遁去”,便在后面暗暗跟着。
章太炎到了新华门,门卫上前询问。章太炎抡起手杖一挥,喝道:“快去通报,我要见袁大总统!”
门卫见章太炎疯疯癫癫的模样,不敢耍蛮,便恭敬道:“请先生在新华门外招待室稍稍等候,容我们去通报!”
一会儿,袁世凯的高级顾问梁士贻来接待,未及开口,章太炎喝道:“我要见袁世凯大总统,你是什么东西,也来凑数?”
梁士贻满面羞涩,只得悻悻地走了。一会儿,一名秘书又来说道:“总统正忙,请章先生稍候。”
谁知这一候,竟候了3个时辰。眼见已过午时,章太炎不耐烦起来,起身骂道:“我在此等候多时,尚未吃饭。这袁世凯倒是悠闲,竟敢对我如此无礼!”当下挥起手杖,将招待室陈设的器皿摆设一一砸烂,并高声大骂:“袁贼无道,敢杀钝初(宋教仁),未必敢杀我章炳麟!你敢出来,我和你拼个死活,好歹为钝初报仇!”
这样闹到下午五时,忽然陆建章匆匆走进招待室。他环顾一片狼藉的招待室,忙朝章太炎深深地鞠了一躬,笑吟吟道:“总统有紧要公务,劳先生久等了,现总统命我迎先生入见!”
章太炎冷哼一声,便举步走出招待室。谁知刚出门口,就被几个大汉拥住,上了一辆停在门口的敞篷马车。未及章太炎说话,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便出了东辕门。
出了东辕门,那马车夫又加了一鞭,两匹马便撒开四蹄,往东疾驰而去。待出了东直门,又沿大路拐向北。几个小时后,马车到了密云县城,在一个古驿站旁歇了一会儿,给马喂了草料,又起程往北,不久便到了白龙潭。
章太炎被扶出马车,两名军士“搀扶”着章太炎,陆建章在后紧紧随着,往山上走去。章太炎仰首四顾,只见对面万福山上,松柏满坡,奇峰林立,那天下第一大“福”字直映入眼帘。
初时,章太炎以为袁世凯在山上,便默默而行,陆建章也不敢打破寂静。一路行来,只见一座红壁金顶的古禅寺,矗立于满山松叶之中。拱门上面“龙泉寺”3字闪闪发光,原来已到了白龙潭名刹“龙泉寺”。
一行人踏上高高的石级,进入寺中。寺中方丈早已接到通知,将寺内偏院5间厢房打扫干净。
陆建章即召警察总监吴炳湘到龙泉寺见他。吴炳湘急急赶到龙泉寺,陆建章将他介绍给章太炎。双方介绍罢,陆建章煞有介事地告诉吴炳湘:“吴总监,章先生乃总统贵宾,今身体不适,龙泉寺地处幽静,故暂居于此,以养身体,务请总监悉心照料。章先生如有什么差错,你我在大总统面前,都不好交待啊!”
至此,章太炎方知自己被软禁了,当下愤而起身道:“炳麟自剪发辫,立志革命,13年来几番入狱,早已置生死于度外。10年前,在上海租界和邹容因《苏报》一案而被捕,邹蔚丹早已献身,我亦准备追随蔚丹而去。今番袁项城欲称帝中国,必欲置我于死地,又有何惧!”
陆建章脸上通红,起身说道:“章先生误会了,国家是极器重先生的,大总统曾几番向我等赞扬,说先生乃国家栋梁之才也!”
章太炎冷笑道:“国家栋梁!钝初先生惨遭杀害,我亦被禁。而今倭寇野心正炽,妄图独霸中国,而袁项城为恢复君主制度,贪图称帝,竟置国家民族于不顾,自毁栋梁,岂不成为千古罪人!”
陆建章喏喏应声,不敢对答,僵坐了一会儿,便寻个机会,告辞出去。
吴炳湘送陆建章下山时,陆建章四顾无人,将一纸手令交给吴炳湘说:“太炎先生不可得罪,用处很大。将来总统一旦登上宝座,他撰一篇文章,可抵得几个师的人马哩!”
原来,章太炎在总统府招待室乱骂乱砸的时候,袁世凯正和陆建章等人商议如何处置他。因“宋教仁被刺”的案件,国民呼声鼎沸,使袁世凯险些难以收场,所以不敢直接对章太炎下手。但任由他这样“胡闹”下去,也将不可收场。
袁世凯思考再三,直到下午4点多,才决定将章太炎软禁。但他下了一道“密谕”,计有8条:
一、饮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计。
二、说经讲学文字可以传抄,关于时局文字不得外传,设法销毁。
三、毁物骂人,听其自便,毁后再置,骂则听之。
四、出入人等,严禁挑拨之徒。
五、何人与彼最善,而不妨碍政府者,任其往来。
六、早晚必派人巡视,恐出意外。
七、求见者必持许可证。
八、保护全权,全由陆负责。
吴炳湘读了袁世凯手谕,知道袁世凯准备禁锢章太炎一辈子了。
宪兵严密看守,
章太炎索性绝食
警察总监吴炳湘是浙北安吉人,而章太炎是浙北余杭县仓前镇人。两人以前虽不曾见过面,但章太炎的为人和名望,吴炳湘早已耳闻,对章太炎也十分敬佩。
吴炳湘特地从京城全聚德饭庄请来烹饪高手,专门为章太炎做饭,又让侍卫宪兵从总统府带来一箱御酿“菊花白酒”。因章太炎是浙江人,喜欢黄酒,吴又特地派人弄来两箱陈年花雕。
第一顿饭,厨师就大显身手:烤鸭1只、生炒鸡翅1盘,江南名肴油焖春笋、蒜苗肉片各1盘,外加干贝菜心汤1海碗。可谓爆、炒、熘、烧齐全,让侍卫宪兵端进西厢房。
1小时后,吴炳湘正在前殿散步,读着殿柱上的楹联,一名卫兵匆匆来报告:“总监,这饭菜章先生碰也不碰。”
吴炳湘大吃一惊,急步踏进西厢房。只见小圆桌上四菜一汤摆得整整齐齐,一瓶“菊花白酒”启盖后置于一旁。菜香酒醇,满屋香味儿,使人馋涎欲滴。吴炳湘强作镇定,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问章太炎:“章先生不肯动箸,想来是饭菜不合口味?”
章太炎冷笑一声:“告诉袁尉亭,章炳麟关押于此,与死无异,美味佳肴,多此一举。待死之人,何必暴殄天物!不如让我尽早追随邹蔚丹而去,以安‘袁皇帝之心!”
吴炳湘强装笑脸道:“先生差矣,民以食为天,岂能……”他见章太炎坐于床上,双目紧闭,不再理他,便知趣地住了口。
吴炳湘急使人飞报袁世凯和陆建章。袁世凯想不到这“疯子”会绝食,便令吴炳湘转告章太炎,可让其家属来京和章太炎同住,以便照料。
章太炎听了吴炳湘要他接家属来京,“嘿嘿”冷笑道:“袁皇帝的诈术,岂瞒得了我章炳麟!”当下便挥笔写一纸遗嘱给夫人汤国黎。文曰:
不通函件四旬,幽居四月,隐患少寐,饮食之费皆自给,不欲受人喂养,令遂不名一钱,延至六月,则槁饿而死矣!亦不欲从人告贷,及求家中寄赀。盖如劳瘵之人,不可饮人参上药,使缠绵患苦,不速脱离也。
有十年前起义时所制之衣,常藏箱笥,可为亡后纪念。吾生二十而孤,愤世嫉俗,绝意考试,精研学术,忝为人师,中遭困难,辛苦之极,不死于清廷购捕之时,而死于民国告成之日,尚何言哉!
追生不如死……
可惜,我死之后,中国文化亦亡矣!
原来,那年章太炎在武昌向吴淑卿求婚没有成功,后经好友蔡元培撮合,与浙江桐乡县青镇(现为乌镇)人汤国黎结为连理。时年章太炎45岁,汤国黎28岁,相差17岁。章太炎在被骗入京前两个月,即民国二年(1913年)6月15日,在上海爱丽园举行婚礼。观礼的有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人。
汤国黎(1883—1980),字素莹,乳名引官,后曾以“影观”作笔名。出生于浙北桐乡县青镇,和章太炎乃浙北同乡,两地相距不过几十里。她毕业于上海务本女校师范,曾任吴兴女校校长。辛亥革命爆发后,她积极参与扫除清王朝残孽的活动,并担任神州女校教师和《神州报》编辑。1913年6月与章太炎结成伉俪后,协助章氏从事革命活动,为章太炎的得力助手。
汤国黎得知袁世凯欲要她入京,也识破了袁世凯的诡计。一接到章太炎给她的遗嘱,便即刻写信给章太炎道:
勿以家室为念。我居此奉母甚佳。我若入京,反转累先生矣!
袁世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便让儿子袁克定出面,请来德国人曼德来劝章太炎进食,并答应章太炎可移居袁克定在彰德的宅中,但章太炎只是默默不应。
曼德劝了一会儿,章太炎反而不耐烦了,猛地挥起手杖,将一尊明代的香炉扫落在地,“咣当”一声响,直吓得曼德连忙起身,夺门而逃。
章太炎愤怒异常,大叫道:“你们关我、押我,我要放一把火,把这寺庙烧了!”
陆建章大惊,对吴炳湘道:“这‘章疯子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吴炳湘只得派便衣宪兵日夜值班,一步也不离章太炎,以防他真的放火。
章太炎见宪兵特务看守甚严,索性卧在厚厚的被窝里,不再理会众人。时值隆冬,龙泉寺的偏院房屋高大空寂,又不生火,章太炎只是每日喝几口水,再就是吸烟了。
吴炳湘巧用激将法,
章太炎顿悟复进食
吴炳湘敬重章太炎的人品,怕出了什么差错,在袁世凯和顶头上司陆建章处不好交待,思虑再三,请了许多幕友及章太炎的许多弟子,如朱希袒等人,到龙泉寺劝章进食。可章太炎心意已决,只闭目缄口,不言不食,就是开口,也是将其弟子训斥几声。
侍卫宪兵每日里只是将热饭菜端进西厢房,待下一餐时,又将上一餐的冷饭莱原封不动地端出来,换上新餐。吴炳湘无计可施,眼看着3天过去,章太炎仍不肯进食。吴炳湘自己也吃不下,睡不着,跟着掉了一圈肉,每日里只是愁眉苦脸,苦思能使章复食之策。猛然,吴炳湘想起一个人来。
章太炎门下有5个出名的弟子,称为“章门五王”,其中“天王”黄侃和鲁迅,最受章太炎器重。吴炳湘和黄侃曾有些私交,心想何不去向黄侃讨个主意。因黄侃和章太炎的脾性相差无几。当时黄侃在北京大学教书,吴炳湘便去请教黄侃。
黄侃,字季刚,又字病禅,湖北蕲春人。他父亲黄云鹄清代时在翰林院为官,博通经史百家,曾任四川盐茶道、署按察使,为当时有名的循史和经学家。他教子极严,《汉书》、《史记》非要子女从头背到尾不可。黄云鹄年七十才生黄侃,为第十子,故世人称其为“黄十公子”。黄侃七八岁即和兄姐们受父亲疾言厉色的督教,加上资质睿敏异常,因而基础深厚。
黄侃以章太炎为师,说来还有一段轶闻。他20岁那年游学日本,和章太炎恰好同寓居住,他住楼上,章太炎住楼下。一天晚上,黄侃尿急,来不及到厕所,竟在楼上窗口解裤洋洋直泻。时章太炎夜读正酣,忽然一股腥臊的尿水瀑布般飞流直下,不禁大怒,破口大骂起来。这黄侃是贵公子出身,年轻性躁,盛气凌人,平时只有他骂别人,哪有别人骂他的,于是也破口回骂。
章太炎本来就是倔性好骂之人,两人又都有“疯子”之称。这一回“章疯子”遇着“黄疯子”,直骂得天昏地暗。谁料不骂不相识,通报姓名后,彼此都互相知晓。黄侃素来不肯服于人,他在北大任教时,与人衡谈古今人物,一言不合,便要破口甚至动手相殴。陈汉章和他讨论《小学》时,彼此各执一见,黄侃竟捋袖抡拳,“黄疯子”之名一时大噪。
黄侃知道章太炎之名后,话锋转到学问上面。一谈之下,黄侃竟被章太炎渊博绝伦的学问折服,自称弟子。后来,章太炎曾赞黄侃道:“余运难居东,季刚始从余学,年逾冠耳,所为文辞,已渊异凡俗……”
这时,黄侃听吴炳湘说明来意,笑道:“闻得先生绝食,我也甚急,为袁皇帝斗气而绝食自残,甚是不值。只是依我看来,要先生复食,此事极易,只一字足矣!”
吴炳湘忙道:“请季刚兄教我!”
黄侃附到吴炳湘耳边,轻声说出一个字来:“激!”
吴炳湘听了,猛然省悟:“对啊,章太炎软硬不吃,正可用激将法激他一激,或许会有作用!”当下便暗中调派人手,布置停当。
太阳从西天渐渐坠落,这是章太炎上山后的第4日了。龙泉山顶,满山松柏,似层层波浪荡漾,虽是隆冬季节,但满山仍是碧绿,只是西北风呼啸着,整座山显得凄凉不堪,把暮色中的龙泉寺,更衬托出一片苍凉。
龙泉寺的西厢房里一片晦暗,圆桌上两枝蜡烛无声地燃着。晚饭照例由便衣宪兵端上,烤鸭一只、白鸡一盆、一盘炒腰花和一盘油焖笋。除了一海碗虾仁香菇汤,今天特地增了一整个红烧猪蹄与一大碗荷包蛋。那蹄用文火煨得烂酥,油皮火红,香气袭人。可章太炎却视若无物。
边上,吴炳湘的幕友及章太炎的弟子,或笑意满面,或愁眉苦脸,或细声软言,或慷慨激昂,争相劝说章太炎。怎奈章太炎心静如水,只紧闭双目,不予理会。
晚上8时,猛听得西厢门外一声断喝:“你等统统散开,某来也!”声音洪亮,仿佛晴天炸响了一个霹雳。众人大吃一惊,扭头外望,只见一个身高6尺有余、膀阔腰圆、头大如斗、一脸胡髭的黑大汉闯进门来。那大汉身着警服,右腰挂着皮套,插着手枪,左腰系着军刀,行走时刀枪相撞,铿锵有声。马靴踏地,方砖震响。乍一看,好像三国的张飞转世。
黑大汉直奔章太炎身前,双脚一并,踢马刺相撞,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他见章太炎双目微微一张,便不失时机,猛地举起右手,“唰”地朝章太炎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高声叫道:“某乃一介武夫,不懂礼仪,仅略读圣贤之书而已,而先生乃饱学宏儒,国学之泰斗,先生需知,身体本受之于天地父母,焉能自残之!”
黑大汉见章太炎身体微微一颤,便又提高声音道:“昔日商纣者,囚文王于里。文王被拘而演《周易》,未闻有绝食之举,此大丈夫之豪举也!今先生恶项城,然项城恶于商纣乎!项城纵然恶于商纣,先生仍可师文王演《周易》之举,何出此绝食下策!愿先生速食,勿负天下之望也!”
此时章太炎心中已经有所活动,黑大汉何等精细,见章太炎的眼睛已微微睁开,心中有了些把握,趁势道:“某尚有一言相问,不知先生比汉末祢衡如何?”
这时章太炎眼睛一瞪,盯着黑大汉道:“岂有此理,那祢衡怎比得我!”
黑大汉正色道:“刘表欲杀祢衡,但自己不愿居杀士之名,便暗中指使黄袒下手。而现在袁项城比刘表高明得多矣,他不用劳驾黄袒一般角色,只叫先生自己杀自己!”
章太炎听了,竟从床上骨碌翻起身,斥道:“什么话!”
黑大汉哈哈一笑,再不搭理章太炎,拿过桌上那瓶“菊花白酒”,倒出两杯,顾自端起一杯,一饮而尽,连赞“好酒”。又捧过那红烧蹄,不顾油腻沾手,撕肉大嚼。
章太炎面露惭色,朝着黑大汉抱拳一揖道:“此诚壮士之言也!”双手捧起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学黑大汉的样子,撕肉大嚼。
众人终于舒出一口气来,一代国学大师终于复食。
4天来,章太炎第一次进食。吃罢,便衣宪兵沏上两杯章太炎平时最喜欢喝的家乡茶——西湖龙井。
章太炎巧做对联,
辛辣讽刺袁世凯
章太炎复食后,吴炳湘才放下心来。袁世凯知道后,也赞赏了吴炳湘。
1个月后,陆建章奉袁世凯旨意,又将章太炎移居东城的钱粮胡同。袁世凯每月拨大洋500元,作为赁屋膳食之费用,一切具体事务皆由吴炳湘负责。“服侍”章太炎的一切人员,均由袁世凯派来的特务人员担任。
章太炎知道袁世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便常常向吴炳湘等人寻碴儿。这天,他唤来吴炳湘,说要将饮食餐具全部换成银制品。吴炳湘不解,章太炎笑道:“袁项城欲加害于我,如在食物中下毒,奈何之?”
吴炳湘虽然哭笑不得,但还是依言将章使用的一切餐具全部换成银质器具。
说到吃饭,章太炎是不懂什么好口味的。每逢赴宴席,菜肴照例是吃面前的几样。厨师请示做什么菜,他也只能想出两种:一是蒸鸡蛋,再是蒸火腿,第三件是再想不出来的,所以服侍他的厨师倒是蛮清闲。
这天,章太炎忽发奇想,召集监视他的全体特务,道:“袁皇帝派你们来服侍我,便是我的仆役了。既为仆役,便得遵循家规,现我订下6条规则,仆役人等必须遵守,如有违背,轻则动家法,用杖击股,重则逐出府去!”
接着便向“仆役”们宣布家规:一、每日早晚,必向我请安;二、见我到来,须远远垂手鹄立;三、称呼我为老爷,自称曰奴才;四、凡有我家来客,皆统称老爷;五、有人来访,无论何事,必须回明定夺,不得擅自行事;六、每逢朔望,必向我行一跪拜叩首礼。
那些特务哪里肯依,章太炎大怒道:“袁世凯欲做皇帝,也有跪叩之礼,尔等敢不遵,待我面呈袁皇帝,必重重责罚尔等!”
那些特务怕袁世凯及陆建章、吴炳湘责怪,明知这是章太炎故意戏弄他们,也只得照办。
1914年3月19日午后,章太炎忽然又闹将起来。吴炳湘得报,急急赶到东城钱粮胡同,一见章太炎,忙陪笑道:“先生有什么事,尽可以吩咐,何必如此,这样,使在下……”
章太炎大叫道:“明天是宋钝初先生被袁皇帝刺杀一周年,你们赶快布置灵堂,明天我要亲自祭悼!”
吴炳湘便吩咐众特务布置灵堂,采办一切祭奠用品。
第二天一早,吴炳湘来到灵堂,只见布置得阴森森的,正中一幅宋教仁的画像,也不知章太炎从哪儿弄来的。章太炎正抚着一张洁白宣纸,一见吴炳湘,竟一反常态,招手要吴炳湘过去。待吴炳湘到跟前,道:“我今天要为钝初先生写一副挽联,你在旁边看着如何?”
吴炳湘知道,章太炎擅长对联,早在10年前,即1904年(光绪二十九年)夏历十月十日,慈禧太后70岁生日,大摆排场,而那些阿谀奉承之徒竟送礼献媚,为慈禧大唱颂歌。当时章太炎正因《苏报》一案身陷囹圄,但他仍大义凛然,满腔义愤地撰写了一副针对慈禧的对联: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庆歌有;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七十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祝疆无!
上下联运用排比句,又有递进之势,加强了章太炎忧国忧民的感情。同时又酣畅淋漓地揭露了慈禧太后垂帘听政40年的罪恶统治。尤其令人叫绝称妙的是,他把当时那些阿谀之徒颂扬慈禧“一人有庆,万寿无疆”的献媚祝词颠倒用之,如没有胸中胆识与笔下功夫,是写不出此等佳联来的。
当时,康有为是保皇党的重要人物,他主张对皇帝跪拜,公开说:“人的膝头有何用处?”章太炎愤然作了一副讽刺康有为的对联:
国之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
这是一副构思独特的歇后语联。上联的歇后语是“妖孽”二字,下联的歇后语是一个“贼”字。隐去的歇后语部分,也正是章太炎讽刺对方的要害所在。然而,更为巧妙的是,剩下的两个半截子话,恰成妙对,同时还妙在两个句尾为“有为”二字。
眼下,吴炳湘不知章太炎又要写些什么,也不敢多言,只是垂手站在一旁,看章太炎落笔。只见章握笔凝思了一会儿,猛然擎腕运笔,宣纸上便留下了两行12个字:
既生瑜,何生亮;
卿不死,孤不安!
吴炳湘看了这副挽宋教仁联,不由心中发颤,半晌作声不得。因这副挽联巧在集古典名著《三国演义》中句,妙在假借袁世凯的身份口气撰联。上联出自《三国演义》中周瑜被孔明“三气”之后,含恨辞世。临终前,仰天长叹曰:“既生瑜,何生亮!”此处“瑜”代指袁世凯,“亮”代指宋教仁。借用周瑜嫉恨孔明语,将袁世凯怀恨宋教仁的罪恶心情公诸于纸。
下联同样出自《三国演义》,是孙权致书曹操时,写在书信反面的一句话:“足下不死,孤不得安。”章太炎为与上联对仗,稍作改动,改“足下”为“卿”。“卿”,是古代君主对臣子的称呼,指宋教仁;“孤”,是古代君主的自称。下联更揭示出袁世凯视宋教仁为敌,并必欲置之于死地的卑劣用心,暗喻袁世凯欲恢复帝制而称“孤”的野心。此联的特色是在巧于构思,精于集句,借用袁世凯的口吻更富讽刺意味。
章太炎见吴炳湘双腿颤抖,不由大笑道:“总监先生,此联如何?”
吴炳湘哪敢答话,只是支支吾吾。章太炎哈哈大笑,掷笔于地,高声叫道:“来人,给本老爷把此联挂上墙去!”
吴炳湘哪敢再逗留,找个借口,溜了出去。
虽在禁锢期间,但章太炎仍嘻笑怒骂,变着法儿作贱袁世凯。一有空闲,便受那黑大汉的启示,“师文王演《周易》之举”,在被禁锢的4年间,手定《章氏丛书》。此书共48卷,包括《春秋左传谈叙录》、《镏子政左氏说》、《文始》、《新方言》、《说文部首均语》、《小学答问》等,上探语源,下明流变,颇有成就。
章太炎遭劫火车站,
时隔4年获自由
民国五年(1916年),袁世凯称帝,改年号为“洪宪”元年,当时蔡锷在云南首先发难反对,其他各省相继竖起讨袁大旗。5月,就连袁世凯的心腹大将陈宦也据四川宣布独立,脱离袁世凯约束。袁世凯闻讯大惊,同时日本政府也申明不再支持袁世凯。袁知道大势已去,连续吐了几次血,终于躺倒不起。
章太炎获悉袁世凯病重,便准备寻机会回上海去。章有个朋友叫范希珉,在日本海军部供职。一日,范希珉来到钱粮胡同,带了章的一个大皮包先走,不料出门时被监视的便衣宪兵看见。宪兵见范形迹可疑,以为是窃贼,本欲捉拿,但恐万一是章的朋友,惧怕违犯章太炎订下的规则,一时不敢动手,又怕章太炎趁机出走,只得多派人手监视章宅。
果然,第二天一早,章太炎剃须削发,穿了一件日本礼服,出门登上一辆马车,径直去了车站。那些宪兵见了,急忙打电话报告吴炳湘。吴炳湘闻报吃了一惊,便又打电话报告陆建章。陆建章急令吴炳湘将章太炎阻回,末了又补上一句:“不得用强暴手段!”
这时章太炎已上了火车,这节车厢中坐着许多日本人。吴炳湘不敢轻举妄动,踌躇许久,忽然生出一计,便对几个便衣宪兵耳语一番。那几个便衣抢上火车,指着章太炎道:“你欠了我的钱,为什么要逃走?”没容章太炎说话,几个便衣一拥而上,先把章太炎的金指环及佩着的古玉抢下。章太炎大怒,无奈自己孤身一人,便被拥下车来,进了候车室。车上的日本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看着他们推推搡搡下了车。
章太炎进了候车室,不由怒骂起来,那车站站长早得了吴炳湘通知,连忙出面,朝着章太炎连连打躬:“请先生看在兄弟面上,请先回去,明天这班车,定候先生!”那形状好似戏中的小丑。章太炎禁不住笑了,便问几个便衣道:“我欠哪位钱了?”
那几个宪兵趁机说去巡警厅说清楚,到了巡警厅,章太炎才知上了当。但此时,就是让章太炎一个人回去,他也是不识路途。于是,章太炎又被宪兵送到了东城钱粮胡同,被严加看管。
1916年6月6日,当了83天“洪宪皇帝”的袁世凯在全国人民的唾骂怒讨声中撒手西去。被禁锢了4年之久,时年49岁的一代国学大师章太炎,在众友人和弟子的多方活动下,才获自由。
后人谈论起章太炎先生,认为这位爱国的国学大师确实胆大:以大勋章作扇坠,登临总统府之门,大骂袁世凯包藏祸心者,世无第二人;7次被追捕,3次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不挠,世上亦无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