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人(回族)
我与宁夏是有深厚情谊的。记得第一次踏上宁夏的土地是1978年初秋,参加“回族文学史”编写会议,住在贺兰山宾馆。每天吃过晚饭便和与会的友人到宾馆前的大路上散步,抬头就能望见贺兰山脉。广阔的天际下横卧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在夕阳下呈蓝紫色,山顶端还留有橘红色的余辉。苍茫中显现雄浑,落寞里透出壮丽。
1981年秋,银川《新月》文学社编辑赵玉如先生找到我在北京一条小胡同的家。在我的只有不到十平米的寒舍里,他和我一起畅谈了回族文学的过去和现状。他诚恳地约我为《新月》撰稿。我欣然允诺。不久,我就将写好的《让回族文学之花更加绚丽多彩》寄给赵兄,并在《新月》(1982年第2期)上刊载。1988年春,我到银川和宁夏文联、作协的朋友一起组织《民族文学》“庆祝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30周年专号”,并结识了一批少数民族作家。有几位作家成了我的挚友。1993年夏,我又到银川,参加全国回族作家笔会。在会上和回族作家欢聚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上个月在北京民族文学杂志社举办的一次活动中,遇到了十几年都没有见面的宁夏作协副主席余光慧先生。她是为《民族文学》“庆祝新中国成立60周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文学作品专辑”的有关事宜来北京的。她邀我为专辑写一篇文章。虽知其难,但我还是应允了。
专辑共收录27位少数民族作家、诗人的作品,作者大多数为回族,还有满、东乡、蒙古等民族,显现出民族大团结的局面。这是宁夏少数民族文学一次精彩的亮相。和30年前我开始接触宁夏少数民族文学时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宁夏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不但有大的飞升,而且出现了新的态势和走向。而她所呈现的新的态势和走向,基本上代表了当前我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新特点。
一、少数民族作家表现本民族的历史和现实生活,向更深的层面掘进。作家们摒弃了浮在表面上的“民族性”,而是认真地去对本民族人民的生活进行本真的描摹,对人物内心世界进行更深化的探索,对民族地区的独特社会现实和人际关系进行更具体细致的展示。而这“描摹”、“探索”和“展示”是真心真情的,是精雕细刻的。
小说《老家的燕子》(石舒清)、《流年》(马金莲)、《揭瓦》(了一容)、《干花儿》(李进祥)、《大姐回乡》(冶进海)以及散文《村庄的记忆》(拜学英)、《和父亲一起割麦》(古原)、《生命的礼赞》(纳莺萍)等,都没有刻意渲染“民族性”,而是从细琐生活情事下笔,深入到人事、情事、人与人关系和人物内心的“节骨眼”中,所展现的却是少数民族地区和社会的本真面貌和变化,少数民族人民的独特性格和心性。他们的爱与恨,欢乐与忧愁,理想与希冀尽在其中。
少数民族作品不需要去贴标签。它们从表面上已“不在乎”民族性如何,而是在骨子里将民族性浸透着人物、情节、环境、语言,作品融在“民族性”的整个语境中而不可剥离。宁夏少数民族作家长期生活在宁夏这片土地上,不少人生活、工作在偏远的城镇、乡村。他们对所写的一切:题材、故事、人物、环境……都太熟悉了。只要作出选择,不需要刻意为之,就能搭建具有宁夏地区特色、民族特点的艺术舞台。所写的那些男女老幼,甚至牲畜禽鸟,都能在这舞台上演出精彩动人的剧目。生活的磨炼与积淀,对生活的感受与领悟,成为宁夏少数民族作家的丰厚财富。专辑的精彩亮相,就足以说明生活对于少数民族作家的极端重要性。
二、从专辑看出宁夏少数民族作家的眼界更开阔了。他们冲出了局限,将创作的触角伸进了中华民族共同的生活领域。这在当前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中日益普遍。记得我在《让回族文学之花更加绚丽多彩》中说过:“我们提倡回族作家反映回族人民生活……但也不能忽视这些回族作家的具体情况,不能强求他们去写他们不熟悉或不太熟悉的东西。我们要放开眼界,不要过于狭隘,不要作茧自缚。汉族作家可以写少数民族人民的生活,少数民族作家也可以写其他民族人民的生活。”随着我国城镇化进程的加快,更多的少数民族人口生活在各民族大聚会、大融合的城市里。各民族有了更多的共同性:共同的生产方式,共同或相近的生活方式,甚至在许多领域中有共同或相近的思维方式。
在当今繁杂纷纭的现代城市中,在我国飞速的发展进程中,各族人民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所面临的社会矛盾;他们的物质利益和精神追求;他们的人生轨迹和命运际遇;他们的欢乐与苦恼……不管你是什么民族成分,大体相同或相似。少数民族作家,特别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少数民族作家,完全融入了和汉族以及其他民族共同的生存环境中。他们熟悉的是不带有或很少带有民族影子的共同生活和人情世故(我们可以称之为中华民族共同生活)。他们不必要放弃这种自己熟悉的或“身在其中”的人和事。他们所目睹的、所思考的、所要表达的和所要宣泄的,只代表作家个体,不代表某个具体民族。“专辑”中的小说《花儿与少年》(平原)、《狗下午》(金瓯)和散文《贺兰山下种牡丹》(杨继国)、《我的城》(张毅静)、《驯走马》(白利彬)等就属于这类作品。
至于少数民族作家表现其他少数民族人民的生活,应该是少数民族文学中的“常态”。回族作家张承志的第一部小说《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就是写蒙古族生活的。专辑中的小说《草地上的人们》(李万成)也是回族作家写蒙古族的生活,而且写得令人震撼。这说明关键不是你写什么民族生活,而是你是否写得精彩。
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发展历程告诉我们,少数民族作家是新中国的主人,是时代的主人,是自我的主人。他们的创作是自由的,道路是广阔的,选择是多样化的。宁夏少数民族作家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三、专辑的诗人更注重对个人的体验、情怀、感悟的抒写,更倾心本身的主体性。他们的心魄进入到对世界、历史、人生、生命以及所见所闻的一切感受里,并将其幻化为独特的意象,飞舞在他自己所营造的诗境中。他们扬弃意念为先的写作模式,而是在灵感的启动下,随心所欲地去表述,去描绘,去抒发。
“专辑”共录有十一位少数民族诗人的组诗,读之令人耳目一新。宁夏地区保存原生态的东西较多。大河、荒漠、群山、深壑、绿野、黄塬,民风淳朴而坚韧,民情豪放而细密,民俗特殊而多样,给诗人的创作铺开了现实与想象的空间,给诗人注入了特有的灵气。现代诗歌之风,吹到了宁夏诗人的笔端,改变了过于直白、单一、不够灵动、缺少腾挪的创作面貌。他们立足于宁夏的山川大地,但能放开视野,展开想象的翅膀,把自己的创作融入现代新诗的潮流中。他们的一些诗里,可以看见作者的民族形象和心灵颤动;而在另一些诗里却没有识别民族属性的蛛丝马迹。“清真寺的新月”“回族媳妇的白盖头”(马占祥),“驾辕这匹马叫闪电——是它银色的长鬃刷过阴霾”(泾河);“给尧熬尔姑娘梳头,给拉萨的朋友写信”(单永珍);“春天,我春天的阿依舍,永远停留在布谷鸟的第一声啼叫里”(马晓麟);“我倾听着一只口琴的忧郁,空气中饱含了灰尘”(保剑君);“爱伊河,我家乡的梦,塞上的水精灵”(梦西);“扁豆花开了,紫色的云”(马存梅);“秋风”“秋雨”“秋叶”(马超);“粉白的阳光照着兰州城的正午,凄切地从《二泉映月》闪过的浅绿街道”(海默)……
在无垠的草原,任诗人驰骋,什么意象,什么画面,什么情思,什么哲理,任诗人点染抒写。宁夏少数民族诗人,以他们充盈着激情的诗歌证明了他们的实力。
郎伟的评论《托举宁夏文学的另一双巨手》对宁夏少数民族文学扼要中肯的评介,有助于读者了解宁夏少数民族文学的现状和特点。他为《民族文学》(八月号)所撰写的“卷首语”《孤独的写作与丰满的文学》,文中说,“在宁夏从事文学写作,是要承受长期孤独的”。又说“宁夏文学都真的在孤独和寂寞中成长和壮大起来了”。这是一篇难得的对宁夏甚至全国少数民族作家当前的处境、心境以及所取得成绩的揭示。
在当今喧闹的社会中,充满无奇不有的诱惑,充斥各式各样的陷阱。这种孤独和寂寞似乎给人一些凄凉、冷寂之感,但也能使作家获得内心的宁静和人格的净化。他们可安下心读书、思考、观察、体验。这对少数民族作家未尝不是好事。尽管在“专辑”中我只与少数几位作家相识,但对那些从未谋面的年轻朋友仍有一种真诚的思念之情。我看到了宁夏少数民族文学的真实面貌,也看到了宁夏少数民族文学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