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代昌
师荔扉名范,号荔扉,字端人,别号金华山樵。大理赵州(今弥渡县寅街镇)人。生于清朝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六岁始学诗,至十二岁皆受庭训。十七至十九岁,随父到晋宁学署,此间曾向画家王浡学画,向大观楼长联作者孙髯翁学诗,于晋宁殷氏竹园与临安(今建水)知府、当代名士王文治和诗,并与乡名士石峰谈艺致远斋。二十二岁与苏鼐,彭翥结紫微诗社,两年中有《紫微山房删稿》一卷。二十三岁(公元1774年)乡试,中亚元(举人第二名),中举后曾多次北上应考未中,于三十八岁时,选任剑川州学司训。五十一岁时,出宰安徽望江,任望江县令时,“治望江八稔,两旱两水,运楚糈,办京粮,备极劳瘁,民胥有生。”
师荔扉为官清廉,恤民爱士,有惠政。《清史稿》传中评道:“公明慈惠、甚著贤绩,士民讴歌之”。所著《滇系》一书,闻名全国,被誉名“史氏一家之美”(姚鼐语)。所集刻诗书文献,为“滇中一人而已”(方树梅语),“论诗有卓识,观其所景慕之人而先生之志节可知”(刘文典语),一生作诗五千余首“为一时宗匠,海内知名者”(张葆光语)。“先生之学,博大精深,有体有用,吾赏谓先生为史地学家而兼经济者,非仅以词章见称于当时,若仅以词章目先生,浅之乎目先生矣”(方树梅语)。“先生著作之宏富,己刻者都三十五种”(赵藩语)。说到先生之为人,有人评论说:“荔扉官虽冷,橐虽虚,而富于诗,信于朋友,风流自赏,菽水承欢……”(袁文揆语)。先生之老师也作歌赞道:“……风流文采属师君,塞翁得马非福,失马非祸随时节,此间张叔,盛览虽寂寥,难得吾徒佼佼在佣铮在铁”(檀萃语)。
众多的评论表明,师荔扉是一位历史上有贡献的人物,是“当代名才,吾乡老宿”(吴怡语)。连家乡弥渡流传着的“天下才子数三江(江苏,江西,浙江),敢在三江当才子”的俗语,无不饱含着家乡人对他的景仰。
史家的一生
师荔扉在史地学方面的成就主要在其著作,史学著作中主要又是《滇系》、《南诏征信录》和被称为“一部廿四史”的一百零八首《咏史诗》。
《滇系》是一部七十六卷本(共四十册)的巨著。主要内容包括疆域、职官、事略、赋产、山川、人物、典故、艺文、土司、属夷、旅途、杂载等部分,这都是根据云南的特点而设置的。每个部分,又选择从古至清的有关文献记载,全面介绍了云南古代史事。《滇系》名之为《系》,而不是严格的地方志体例,但仍用了方志“横排竖写”的写作方法,在有的地方也像司马迁《史记》一样,写完一段之后,来个“师范曰”,用其解释和说明,兼有评论,其中有资料的汇编,也不乏自己论述,正因如此才称之为《系》,这是与作者生活实际分不开的,试想一个远离家乡万里之遥的史家,凭他的精力和财力,收集编纂了这样一部巨著,是何等的艰难,因此他只能扬长避短,采众家之长,让志,史,记多种形式兼有,而成为《系》。《系》能“纲举目张,简而得要,其首志疆域,辨职官,非《广志》、《南中志》之仅夸方物也,其次刊典故,徵艺文若《黔书》、《闽小志》之不加区别也。以系命名纂四十册,持论确而取义精。《云南通志》迄今虽未增修,而得是编,以补多年之阙略。”因此“纂云南事类成《滇系》一书,撰论古今之是非,综核形势之利病,兼系文物博考故实。”才成为“史氏一家之美。”
《系》之编辑是与作者的初衷分不开的,作者认为“古帝王体园经野,划井分疆,则疆域其首重矣;有土必有官,有官必有事,有事继之以职官,即继之以事略,礼乐兵刑,非财不立,衣食养育,非财不成,赋产恒次之;赋产出于山川,山川钟于人物……”,在师荔扉看来,这些都是有机联系的整体,彼此互相依存。这是从国家的高度,提供一方之史事。“内容广博丰富,它为后人提供了不少关于云南的政治、经济、地理、文化、民族等方面的宝贵资料。”
《滇系》一书在二百余年间,成了云南为官者、研究者不可不读之书,甚至著名作家也对它独有所爱。艾芜先生在他的《艾芜文集》中说道:他在缅甸仰光时,“有些书,比如《滇系》,我就找来看过,里面记的民歌,就使我很有兴味,其他有如云南的风土人情,山川湖泊,我也喜欢研究。”正如洪亮吉在论述云南铜政的利弊后说的:“考古证今,由近溯远,其陈列利弊,搜罗隐显”,“非生长其地,熟其山川并邑,又通达事务,周知治术者,能若是乎。”
先生的《咏史诗》共吟古代历史人物108人,云南清末民初文献学家方树梅说:“一部二十四史,上自帝王,下至巾帼,共108人,其前后次第皆有微意存乎其中,与泛泛然零乱无序者有上下床之别”。名教授刘文典先生说师荔扉的《咏史诗》“论史有卓识,所谓《咏史诗》与夏存古,贾长沙、王子安,李长吉并列”。他本人在《自序》中也说:“承欧宋之后窍,如之何其可也,牵一发而全身具动,举数人而一代可该,扶史之精,发史之覆,且补史之阙,如之何其不可咏也。”
《咏史诗》是一卷史的诗,同时也是一卷诗的史。古往今来完整简明的将史写为诗或诗写为史的并不多见,但从刘文典先生的“有卓识”和“与夏存古、贾长沙、王子安、李长吉并列”。可以看出,师荔扉的《咏史诗》是有分量和有质量的著作,对我们以诗的角度去看中国的历史人物,应当是有借鉴作用的。
师荔扉的第三部史学著作是《南诏征信录》以大理地区为主的历史,虽已失传,但从一些记载中仍可看出作者写该书的目的,经过、影响。著该书时的本事应是:“壬子(公元1792年)春,杨孝廉南村检示,盖堂借钞羡门(胡蔚)者,范遂录存,时复参以已意分为三册,其大旨则用《通鉴》编年体,人物古迹,记事则仿《襄阳耆旧传》、《洛阳伽蓝记》、《宋故宫录》之例。支离者引而近之,附以《德化碑》、《征刻滇诗启》,其易名曰《南诏征信录》。实而有据,确而不诬,滇人之求知者,可借以问津。”清末民初的文献学家对《南诏征信录》寄以希望说:“若得而梓行之,则杨升庵《滇载记》、倪辂《南诏野史》诸书可不读焉!”
荔扉先生以云南为范围、史事为内容的《滇系》,以国家二十四史人物为主线的《咏史诗》,以“实而有据,确而不诬”经过订证的地方断代史《南诏征信录》,是三部凝结了大量心血的史书。赵藩先生用“著作宏富”来概括,看来是十分准确的。而有关书评介同时代人白族学者王崧的《云南备征志》说:这部书与师范的《滇系》各有特色,人们的评价是:“《滇系》是文士之书,《备征》是史家之体”;“荔扉(师范)之学,志在经世,乐山(王崧)之志,重在考古”。两书在云南文献中的地位并垂不朽。可见,同时代的两位大理地区的学者,对云南文献的贡献是值得我们自豪和进一步深入研究的。
诗的一生
师荔扉一生写诗五千余首,可以说诗成了他一生的伴侣,成了他与长辈、师长、朋友、家人交往的纽带,是他读书万卷,行路二万余里的记录和情感的流露。他创作、辑录出版的诗集、诗话等数百卷,是他对祖国大好河山,对家乡的人事风物,对已逝去的历史的真诚感慨。
师荔扉六岁学诗,十七岁在晋宁段氏竹园与当代名士王文治和咏竹诗,画家王勃看到他的才华,以诗评道:“绝胜人间最高树,蓬莱山上矮松枝。”后来他又向大观楼长联作者孙髯翁,“学习作诗之法”于园通山咒蛟台。与钱南园等一大批当时名士交往,互赠诗歌。又与乡友苏鼐(砚北)、龚锡瑞(簪崖)、彭翥(竹林)组成“紫薇诗社”,两年后有《紫薇山房集》成书。在剑川任学司训时,游剑川石宝山,集庆观,金华山,追寻先贤李元阳,杨升庵等足迹,和师生一起游剑湖,谈诗论艺,数年后,成了《金华山樵前集》18卷,《金华山樵后集》10卷,《二余堂诗稿》12卷,《抱瓮轩诗稿》3卷,《师荔扉先生遗集》(李根源,赵藩,方树梅等编印)辑刻望江先贤诗四十三家成《雷音集》12卷,集录《历代诗词》60卷。他的《荫椿屋诗话》被认为是:“白族地区的第一本诗话。”
他的一生,“晦明风雨则有诗,困危疾痛则有诗,登山临水,折柳投桃则有诗。盖风耳之所滛,目之所摄,足之所经,心之所游,无不于诗发之”正如他后来在诗中所说的“精神都为吟诗费”(怀乡诗)“肯赋新诗为写真”(读谷西阿先生诗后八首之一)。师荔扉的诗,写大好河山、写人民疾苦、写自己的悲惨遭遇、写亲情、写友情、写师生之情、写历史、写文物、写地方物产、写花鸟虫鱼、无所不包。在《登岳阳楼》一诗中:“帘卷春帆白,窗悬社橘香。胸中云梦在,过此向谁量?”写出了对大好河山的热爱和赞美。在《采榆树》一诗中有:“朝采榆树,暮剥榆皮,根如可食,掘已多时;提筐泣坐树旁路,此处全空向何处?风吹榆叶入黄土,一夜安能长成树!”写出了灾荒年,人民采榆叶,剥榆皮,掘树根充饥的悲惨景象。”在《怀乡诗》中他感叹到:“乡情宦味两难分,已愧沙头白鹭群,手版未抛身是客,朝朝拄杖看浮云”。写出了他罢官之后,贫不能归的心情。特别是他拟杜甫之《七歌》的形式,写下的哭诉父母、妻儿、兄妹、朋友的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长歌,更能全面了解诗人的处境和辛酸。“可怜五月儿上路,十月我父家中故,归来负土悲重泉,推胸空哭墓门树。”“身上衣犹手中线,梦回时见慈母面,异乡闻诉已隔年,菊花秋老阳曲县。”“我生手足多难言,试一言之心烦冤,王家姐来余家妹,双鬓苍苍各守寡。”“才不才各言其子,一子今乃先父死,随妇殉母计亦多,终刹抱恨重泉里。”亲人的遭遇几乎达到了家破人亡的处境,这本不该是两代官家所碰到的灾难,但灾难实实在在降临在师荔扉身上,真惨不忍听。师荔扉在《哭钱南园侍御》诗中有:“魂兮好归去,故乡山水清,泪若黄河流,欲哭声难成。”诉说了对好友的深情和自己的伤感。在他最好的白族诗友被他誉为:“苍山二十峰”的杨履宽(粟亭)逝世后他写道:“志墓痛难抛老母,盖棺犹幸有孤儿,遗书未就惊伦丧,自是人间第一悲。”他与大理回族诗友沙琛(雪湖)在金台书院相遇时说:“不必愁飘泊,书能读等身,讲堂趋弟子,客路老诗人。”这是对诗友的真诚鼓励和期望。
师荔扉的诗文,《白族文学史》评说为:“师范的诗,明白晓畅,质朴感人,这和他的论诗主张是分不开的。他在《偶作》二首里,强调诗必须内美,诗要能够独立,这就要求内容要充实,艺术要创造。”白族学者赵藩在《识语》中说:“师范才大硕学,故所为古近体诗韵轩昂,迥别凡响。”严汝昌评价其诗说:“范才大学博,故其诗风雨争飞,鱼龙变化。”赵本杨谓:“范五律格高气洋,力深思沉,俨然少陵(杜甫)家法,明人中直可抗衡龠州,匪独方驾四溟(指“后七子”之一的谢榛,别号四溟山人”)。张履程称:“范古体深稳流畅,近体沉郁顿挫,开合动荡,俯拾即是,著手成春。”对于师荔扉之文,赵藩先生也有卓识的评论:“先生之文,无所不能。析理也精,纪事也核,致用也切实,敷情也挚纯,长篇巨制固精力弥满,小文短札亦机趣横生,正不必曰学某派仿某篇,要自成为荔扉之文,一真而已”。
师荔扉诗文的成功,不单在于他对传统诗学的继承,还在于故乡精神家园的养育。从《滇系》中所录的《山歌九章》看来,说明他很早就关注了家乡的民歌。并且参加过民间的许多文化活动,他在《元宵偶作》一诗中说:“公事本无私事毕,也随儿女闹元宵。”好一个“闹”字,道出了作者不是去看,而是去参与了家乡传统的花灯展演。试想想,生长在二百年前的历史学家、诗人的师荔扉能涉身处地去参与民间活动,是他后来文学基奠的基石。成为诗歌的独有特色。如在他的《口占》一诗中的:“汪汪何敢望西江。”“汪汪”二字正是弥渡方言。以至二百余年后尹宜公先生(赵华)整理“世界名曲”、弥渡民歌《小河淌水》为其填词的:“月亮出来亮汪汪”。中的“汪汪”二字是地道的弥渡方言一样,说明作者的家乡是作者的精神家园,在作品中无不流露着家园的精神一样。在他少年时(据说是七岁)的人生最早的一首《唤母》诗中,就显示了幼年的才华。据说他与母亲回外祖母家,少年荔扉有早起的习惯,他到母亲床前吟道:“嗳妈请听鸡咕咕,赶快起身打扫屋。早起三光事事顺,迟起三慌件件输。”虽是后世传言之作,亦可看出作者的非凡才智。正如美国文学大师桑塔亚那说的:“凡是有头脑的诗人,都会不可避免地把哲学引入他的诗歌,因为哲学实际上已经进入了他的生活。”
我谓先生之诗,在“少陵之法”、“髯翁说诗”、“同邑石丹崖(石峰)谈艺(谈诗)致远斋。”后以自信和崇高的理论为自己必要的素质而通过实践,成为了“一时宗匠,海内皆知”的诗人。雅俗继白居易之风,深沉效杜少陵之法,而形成自己的风格,绝、律、歌、谣无一不备。更重要的是,我们今天在师荔扉这座诗的富矿里到底能得到些什么?
首先,在民族人才的培养中,我们可以看到师荔扉以诗启发、引导、教诫学生的作品。一首《初至剑署感赋》是作者送给剑川白族学子的见面礼:“湖山尚清美,天放散人来。书且从容检,花需次第栽,冷官虽免俗,小邑即生才。”然后同样用诗鼓励大家:“乾坤何处无林杰,谁肯横经坐月明。”(《甸尾塘望剑川城即柬学中诸友》)。在希望学子成材,为国家效力的诗中,他写道“他时奏对红云里,曾向金华作外臣”(《去剑前一日率题》)。在回顾了李元阳和杨升庵等文士在剑川的文人佳话后,他“寄语溪南诸秀士,重培佳树得春多。”(《绝句二首》)此绝句后来被沙溪父老刻为木匾,挂于兴教寺中(现在石宝山石钟寺)。
更可贵的是,我们可以在他的不少诗歌中了解到历史、文物、风俗、物产、古木、花卉等许多今天早已失去的古代信息。如:大理的崇圣寺中的三塔、铜钟、雨铜观音、玉手碑、胜概楼还有龙首关、龙尾关、天生桥、感通寺三月街。还有我们今天已不太知道的唐梅寺、金台书院等。剑川的金华山、石宝山、满贤林、剑湖。洱源的九气台、茈碧湖、二贤墓。祥云的九鼎寺、水目山、青华洞、晒经坡等无不留下诗章。就物产方面有大理弓鱼、昆明金线鱼、感通寺龙女花、祥云黄豆腐、水目寺松花糕、弥渡紫芋花、早菌、桑花、面条鱼、米花糖等入诗,不但记述了地方名特小吃的特色,有的还记录了工艺流程,对今日开发地方名特产品,无凝是有借鉴作用的。其外对花卉,古树名木的记载都有一定参考价值。
在与众多名人学士的交往中,仍然在诗歌中有记述,诗歌成了他们之间交流的最佳工具,而数百年后,在我们研究地方历史的时候,当年记录的诗歌,竟然成了唯一的佐证。如:在对大观楼长联作者孙髯翁的生平研究中,唯一能证实的只有师荔扉,《大观楼长联及其作者》一书的作者余嘉华先生认为:“师范是一代学者,对云南文化史料的辑存尤为热心,他本人曾多次见到过孙髯翁,因此上述记述,是较为确实的。”
总之,师荔扉的作品和他的诗学主张,是我们应当深入研究的,无论从地方史、诗学史等方面进行探索应当是有益的,特别是在挖掘地方传统文化资源的今天,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不少的效益。因此看师荔扉的诗歌,仅从“一时宗匠,海内知名者”(张葆光语)去看远远是不够的,还是从“经世”的角度去发掘师荔扉诗歌的更大价值,恐怕更符合作者的愿望,因为在他一生的主张中,“经世”是他作品的灵魂所在。
为官之道
清·嘉庆六年(公元1801年)师荔扉到安徽望江县任知县。他在县衙大门上写了一付楹联云:“政简入琴堂,常对一泓秋水;心清在茅屋,平分万户春光。”表明了他为官之道的鲜明态度。
他在一首诗中说:“士由农出士方真,我是田间垦获人,别却犁锄呼作令,问心何计活斯民?”在《感遇》一诗中也说到:“我心亦民心,民安我亦安。中怒有大道,何论猛与宽。”表明了他作官的心态。上任后他“整励风俗机要,尤熟水利边防,搜刻望江诸先辈遗文,以风后进,事上不受眨属,总督委员过境索需,范面呵之,又杖藩司厮役之不法者……在任八年,公明慈惠,甚著贤绩,士民讴歌之。”这就是《清史稿》对他的最好评价。连他的上司两江总督费湻也说他;“克著循声”,“非风尘俗吏。”
在他任内,望江遭受饥荒、干旱、水灾,在处理这些事件的经过中,他的诗中都有记述。他在《月牙侧》、《采榆树》、《大麦黄》、《碱滩閧》等诗中,记下了人民在灾难中挣扎的悲惨景象,并呼号道:“月牙当知之。”一首《大麦黄》活画了如杜甫《石壕吏》中老妇哭诉的形象。《甲子六月八日同景山明府勘水泊大湾咸作》一诗中,诉说了:“田庐半漂荡,烟树远浮沉”、“冒水浮菱茨,沉波失稻梁”的悲惨境况。面对这样的处境,他“无术起疮疾。”只有异常地感慨道:“大息前年账,空冯案牍稽,回狼堪一饱,狐鼠互相欺,剜肉惟填壑,因公转济私,与民今发誓,忍死不言饥”。写出了他因官卑职小,不能济民于水火的心情,同时也谴责了贪官污吏的恶劣行径。
在任期间他重视地方文化,设小亭云馆和七客寮,接纳八方名士,与地方诸生,整理地方先贤作品,保留文献以利后人。张葆光先生说:“弥叹先生之留心人才,不遗余力如此,夫振兴文教而欲立之标准,莫若以其乡先辈倡之,不虑岐趋,争自濯磨矣!”所编刻《二余堂丛书》10种,《雷音集》12卷,集望江等诗人43家,诗文各六卷。《小亭云馆芝言》10册,收93人诗作,这是一个七品县令留下的地方文献,虽在中国文化最发达的三江(江西、浙江、江苏)地区,如此的县令,当时也并不多见。甚至到了他解官后六十岁时,地方绅民在迴龙宫为他祝寿,他仍以诗报之:“编纂未完校拙”,(自注说:时凝纂邑志)又“愿将介寿樽中酒,酿作田间岁岁春。”直到此时,他仍记挂着地方文献,心存民众生计。
他在《客解》一文中说,有人问他:“公之治望(江)己八稔(年),两旱两水,运楚粮,办京粮备极劳卒,克底厥绩,民胥有生,至敦大体而讳言功,销大案而无德色,今之人谁其能之”。他谦虚地说:“是皆令所当为也”。又有人问他:“公去家万里,年六十,孤孙稚弱,无把茅敝风雨,无负郭供湻粥,而官箫然,其何以谋归?窃为公恤焉:“他却说:“……穷则吾所固有,……何处不可为家。”其实在他弃官客居望江之时,已是生计艰难了,而他却安贫乐道,当他接到好友丁仙坡从西江寄给生活费时,还口占诗云:“渴鲋所需唯斗米,汪汪何敢望西江。远分清俸相料理,柴满荒厨水满缸。”正如他自己所言:“我是人间穷猎犬,只将文字作缠头”。
师荔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尽职尽责。为官清廉之处,已做到“旋卒于官舍,家无余财”,连自己的身后事也只有托付朋友。望江名士为他的死发出感叹:“生有文章惊海内,死无骨肉送泉台。”这是何等壮观,何等凄凉。据说:他的好友将他的灵柩起运回滇,离开望江时,满城绅民阻道哭送。师荔扉走了,留下给望江人民一个“才子”、“清官”的形象,留给望江的是那雷音塔中和“师楼”中数万片刻书版片和那一部部至今人为珍视的文献古籍,望江人民记着师荔扉,每逢生日,忌日,都到“师楼”师荔扉画像前送上三炷清香,寄以一缕怀念。表达了生者对死者一分最真诚的心愿,也是历史的评价。
师荔扉作为封建王朝的基层官吏,能做到这种境地是难能可贵了,“民众歌之”是人民对他的最好回报。师荔扉作为历史学家、诗人,有大量作品是写家乡云南的,在他纂完《滇系》在一篇《学校考》后附言:“全系告成,四年积劳,今喜得释,然须已渐白,目已渐昏,投溷覆(音瓦),吾惟听之,若谓乡人说乡事,尚非越俎,区区之心,或可告无罪于桑梓也。”云南文献学家方树梅有一段话,说出了师荔扉对云南家乡的热爱和对人民的牵挂,“先生之学,博大精深,有体有用,吾尝谓先生为史地学家兼经济者,非仅以词章见称于当时,若仅以词章目先生,浅评目先生矣!”试想一位云南文人身在万里之外,纂辑云南文献巨著,艰辛之处自然难以言表,先生留下的《开金沙江议》、《论滇省利弊》、《论钱法》、《论云南经费》、《缅事述略》、《论盗》等多篇文章,在今日读来,也实有可以为鉴之处。比起存史,经世更会有益。想到这些,云南在古代历史上又能有几人!在望江,他是一位“士民讴歌”的好县令,在云南,他是“当代名人,吾乡老宿。”(吴怡语)
为友之诚
师荔扉清正为官,严谨治学外,还是一位以诚信待友的人。他走遍天下,交友数百,结下了诚挚友谊,传流千秋佳话。
在他交往的人中,有他的师长者,他敬仰至诚,得到了教悔和至爱,无论是向大散文家姚鼐“求序”、“求志”(请求写序或为父求墓铭)。向大观楼长联作者、云南名士孙髯翁求“学诗之法”还是向业师石峰,“谈艺致远斋”,与业师屠绅的交往,屠绅有歌赞道:“此间张叔盛览虽寂寥,难得吾徒佼佼在佣铮在铁。”在与当代名士王文治接触,或学画于王勃门下,除显露出对师长的尊敬外,还初露了自己的才华。
在同龄人中,青少年时就结下了紫微诗社的友人龚钖瑞,苏鼐、彭翥,他们同学习,共志向,用诗作沟通的纽带,伴随终生。留下了一卷友谊的结晶《紫微山房删稿》。后来所交的“都门九友”他在诗序中写道:“九君者,皆不以为老丑晨夕过从,互相慰勉。古欢今雨,虽交有新旧,而情无厚薄”,九友中包括白族学者王崧,回族诗人沙琛,还有洪铭、严良、方学周、朱奕簪、文钟运、张鹏升、龚饧瑞等,后来都成了当代的诗人或学者。师荔扉死后,万里之外灵柩归弥的恩人就是九友之一的张鹏升。
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作《五君咏》序中说:“今年秋,侨寓会垣(昆明),旧雨毕至,乃于素所爱暮者,度得五人,各记数语其后,序次以齿。”他们是袁文揆、李光华、罗觐恩、赵蘧、杨晓园。他们都是清朝乾嘉庆年间的云南名士。在他的《雪夜怀人诗》八十二首中,以诗吟寄了八十二位友人的情谊。这八十二人除云南外也包含大量江南各省甚至山西、河北等地的朋友,他交友之广,待友以诚,重情重谊,深得当代和后世人所景仰。在他的《七律六章》(抄四)中,记述了朋友们的成就,记述了他们相处之亲密,方树梅先生在《师荔扉年谱》中说:“论前哲逮当时名流,可作滇中掌故读。”到后来,师友们先后离开了人世,使他这个“生平意气重接纳”的人又“落落人间几知己”最后感叹到:“总角交游更谁在,回首骚坛双泪悬。”既是他怀念诗友的殒落,更是感慨诗坛的损失。直到今日翻捡古代文献,乾隆时代的云南,群星辉耀,留下的文献和人才之多,不能不说是云南历史上的一座高峰。而这座高峰,正是像师荔扉这样的,各民族文人的业绩所堆砌而成。
在众多的朋友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著名的书画家钱沣。师荔扉与钱沣的交往是从乾隆三十三年(公元1768年)开始的,当时钱沣二十九岁,在科考中以《月中桂树赋》为文,一举夺冠,此时十八岁的师荔扉开始认识了钱沣,从此相识之后或几年一见,或隔年一见,“见必以诗相质,所唱和不下百篇。”钱沣诗中有:“一时豪隽交欲遍,于中领我情独厚。”(《和师荔扉》)当钱沣仕途不顺,几乎心灰意冷之时,师荔扉以《题南园学使留饮即事赋呈》一诗,表示景仰,给予鼓励,诚心劝谏。南园读后果然决心复出,一举成名于天下。在南园为父奔丧时,荔扉正在好病住昆明客馆,南园多次探视,并亲为其煮药。后来荔扉在诗中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义居师友间,亲者兄弟行。”南园在京去世,师荔扉闻讣痛哭景忠庵。挽诗中有“魂兮好归去,故乡山水清。泪若黄河流,欲哭声难成”。对钱的评价是:“堂堂真御史,落落旧词臣”《忠愍祠后拜南园先生柩》,南园生前诗赞荔扉说:“是人如天马,作驹巳汗血”。可见二人相互了解至深。
钱南园逝世后,师荔扉收集钱之遗作,用自己的资金,编印了《钱南园诗存》二卷,《补遗》一卷。表达了对友人最诚挚的纪念。甚至钱南园之子十七岁时考取生员,荔扉曾致信祝贺。嘉庆十年(公元1805年)钱子嘉榴赴处州就亲,师荔扉亲自差人欲接至望江,虽未果也可看出师荔扉对友人后辈的关怀、爱护,一直在尽一个长辈的职责。
更值得一提的是生死交情的好友张鹏升,为了朋友的所托,万里归柩。除《生死交情》一卷,之外,尚有云南历史上留下的千秋佳话。张鹏升运送师之灵柩回乡,颇有感慨,写下了《师荔扉先生柩还滇感赋》一首,诗云:“早负才名走四方,得官拢自滞雷阳,生名著述终传世,老死风尘总恋乡。万里难归穷臣骨,一书已断故人肠,妻拏寄托寻常事,不觉交情乙范张”。
师荔扉归葬后,号称“滇中铁面御史”的乡友谷西阿题写碑记,张登瀛作了墓志,万本龄书丹。一支墓联代表了家乡的山水,乡亲的心意刻于他的墓旁,青山绿树惜诗人。
(大理人物主持 廖惠群)